他当然猜得出她是谁,当初以为她是男子,只觉这长相过于清秀。看出她是女子后,再来看她,未施粉黛一张脸,白净清透,肌肤吹弹可破,眉目精致如画,轮廓毫无棱角。娴静如花照水,行动狡猾似兔。

男装已是清绝无双,若换上女装,亦担得起任何赞美。

鹿笙满意了,执起酒杯笑眯眯冲他挑眉,一口干了。香醇酒味入口,她感叹:

“水庄主不愧是个讲究人,吃食饮品皆上乘,我虽不能在此多待,但会记住这里的。”

小厮瞬间看过来:“鹿少侠要走?”

“对呀,有事要办,估计明日就要动身。”

水云寒擦手动作一顿,剑眉下压,波澜不惊的眼凉凉睨过去。惹得鹿笙趣味大发,逗他:

“怎么,舍不得我?”

“你觉得可能?”满脸的你别自作多情了。

这张嘴,可真是太讨厌了。

鹿笙皱了皱鼻尖,世道动**不安,往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明日一走,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她放下这点小小的不开心,寻思着说:

“此次来得匆忙,没寻到好玩意。待我回去之后,给你捎只乌龙来。之前见过一次家训乌龙,比孩子都听话,可好玩了。”

乌龙是一些有墨之仕对宠物狗的雅称,经过一番训练,很是聪明机灵,跟火耳一样通人性,好玩得紧。她要不是行走江湖,居无定所,自己都想养只玩玩。

水云寒没立刻拒绝也没答应,问她:

“什么颜色?”

“白色,小小一只,攻击性不强,伤不了你。”

水云寒面色不愉,他再弱,也不至于叫一只狗欺负了去。不喜的是白毛狗,特别不耐脏,照顾起来麻烦。

不想叫鹿笙小看了去,他忍着不喜,语气十足狂炫拽:

“换最大最野最喜欢咬人的品种,看我不弄死它。”

鹿笙身体往后一仰:“没事吧你?”

这么大戾气,谁还敢送他活物?

水云寒眉梢轻动:“你没事吧?”

不是她自己说要送?

鹿笙抗议地重重放下杯子,不满反怼:

“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给你换?”

“……”

小厮捂脸,庄主要是继续这么毒舌,他这辈子都盼不到庄主夫人了。

韩瑜余光始终留意鹿笙,见她和水云寒斗嘴,并不轻易插话。狗的问题水云寒没再争执,表情依然不善,却隐忍不发。自然是怕再说下去,白毛狗都甭想。

一顿晚膳就这么散了,他俩都是伤患,准备回去歇着。最近天气一直阴沉郁闷,夜里湿气重,黑漆漆的夜空不见星月,借着屋檐下灯笼照路。

待两人身影转进黑夜消失,水云寒才仰头望天,淡淡吩咐:

“明日将玲珑宝盒给她带走。”

小厮站在一旁,一脸意外。饭桌上不是挺生气嘛?怎么突然这么大方。

他小声提醒:“庄主,玲珑宝盒里面装的可是咱水停山庄最后的回命丹。”制作药材精贵难寻且不宜保存,必须现采现炼,仅剩的要是用完,得到明年才能重新寻得新药材。

水云寒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低头怔怔盯着毫无知觉的双腿。他也曾惊才艳艳,是医术奇才,最后却毁在自家人手里。有幸捡回一条命,他那时想着只要能报仇此生便无憾。然而现下却觉得,报了仇也不解恨。他失去的永远也回不来,还有一些,他连失去的资格都没有。

低垂的眼猝然阖上,死死压抑满腔阴郁不甘。他抬手捏捏眉心,不耐烦道:

“那又如何,我说给便给。”

就算全天下人都死光了又怎样,他只要她活着。怕就怕那个蠢货,连自救都不会。不能想,再想他要气死。水云寒脸色阴沉,随手摘下一旁的花朵,搁在手里反复揉搓一点点揉碎。

——

刚吃完饭,韩瑜没立即回小院,去了马棚。他并未过多介意水云寒,比起水庄主,他已然幸运太多。俯身抓起一把干草递到火耳嘴边,他偏头去看鹿笙,视线仔细描绘她精致面庞,尖尖的喉结滚了滚:

“你说,七殿下会是个好皇帝吗?”

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话题,鹿笙听出他的一丝不确定,疑惑道:

“你难道不是因为觉得他会是个好皇帝,才愿意护送他回京吗?”

韩瑜摇摇头,伸手帮火耳顺毛。火光映照里的面容看不出虚弱和疲惫,神情沉稳平静,慢慢说起了自家往事:

“韩家世代从军,满门忠烈。到我这一辈,就剩我一个了。家族历经三代君主,凭良心说,除了当初的开国皇帝,没一个能行的。上位者都在京都的繁华奢靡里醉生梦死,视苍生危难于不顾,置百姓苦楚于不闻。对此,我早已不抱期待。选择护送七殿下,只因为这样能最大程度避免内战,百姓不用两面受敌。”

边关摩擦从来没停过,却没人关心,百姓过什么样日子,京都无人在意。王朝一代不如一代,丝毫不影响达官显贵们在京都酒肉池林。

可他在意,韩家世代英魂在看着,他必须守住最后的防线,必须尽最大努力减少迫害。

这厮真不把她当外人啊,这种话都敢说。

鹿笙靠着马厩,夜风轻拂面颊,吹起发丝撩着她绵软的脸蛋。漂亮眼眸长睫上抬,直直看他:

“七殿下是不是一位好君主暂时不得而知,但你毋庸置疑是位好将军。”

上对得起天地君主,下对得起黎明百姓,令人敬重佩服。

勾出一根干草扭着玩,她说不上开玩笑还是认真,拧着那根草说:

“别的不能保证,可鹿铭若是敢荒**无道,昏庸无能,我不会坐视不管。”

长歪了她拆骨抽筋也要把人扳正,心黑了那就别怪她六亲不认。实在不行,她自己上?当女帝?也不是不行,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过女帝,好歹她还是皇家血脉呢……嗯?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草被拽断,鹿笙奇怪地回想,她刚刚,是不是直呼鹿铭的名讳了?

吧嗒!

空气一时安静,鹿笙缓缓尬笑几声,拍拍韩瑜肩膀,佯装淡定:

“反正……你都知道。”

就是,他本来就知道。方才,还夸她漂亮来着。

韩瑜目光不错地看她,鹿笙要收手时,他挑唇轻笑,抬起胳膊顺势捉住她的手腕,把人掰过来和他四目相对。

身份和秘密都被知晓,再面对这样的姿势,气氛当然与之前不一样。四下无人,他俩僵持着,没人喂草给火耳。它两只硕大的眼睛在他们之间来回几次,果断去蹭鹿笙。湿湿的鼻头眼看就要碰到鹿笙的脸,韩瑜想也没想地一个用劲,将人带到怀里。

鹿笙一头雾水,他之前也这样吗?

脑袋正好埋在韩瑜颈间,细软的肌肤与他相贴,强劲有力的血脉跳动感受清晰。好像他俩每次触碰,他的心跳都这么快,频率和起伏幅度惊人。总这样不会出问题吗?

心里疑问越来越多,韩瑜的气息却越来越重。她闻着他的味道,酒气里带着深深的檀香,浓烈酣醇,熏红了脸。她感觉有点奇怪,不自觉揪起韩瑜腰上一小撮衣服。

扯了几下这人没动静,她便用指尖戳了戳:

“韩瑜,男女授受不亲。”

窗户纸捅破了,那就不能再装傻充楞了。

可他非但没松手,还把她往角落里带,避开木桩下挂着的灯笼,从外面看,像是躲进一个不为人知,只有他俩的秘密世界。

茅屋挡住光线,阴影覆盖周身,暗淡薄弱的视野里,两人面对面,目光交汇,气息纠缠。鹿笙心里麻麻的,隐隐约约察觉出了哪里不同。

他看她的眼神。

“我有话要说。”韩瑜低声开口,除了抓着她不松手,挑不出错处。

鹿笙脚尖相对,左右相互摩挲,面上不显山露水,嗓音清浅:

“非得这样说?”

韩瑜微微缩紧下颌,低垂眉眼,他知她紧张。他看着高大健硕脸皮厚,其实也没比她好多少。该死的心跳一直失控,横在彼此之间犹如天雷打鼓,将他出卖个彻底。

索性到这地步,他豁出去了。

“嗯,不方便给别人听到。”

鹿笙大惊:“韩瑜,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韩瑜脸黑如锅底,深深吸几口气,咬牙:

“我没有!”好像也不算完全没有?

他有些挫败,不让自己被她带偏,继续说:

“就是之前,杀死昆仑的那天,你昏过去,我抱你上马时,不小心亲了你。”

本来被她惊人的话语弄得气氛全无,可说起那个意外,他心头微痒,忍不住慢慢用指腹轻蹭她的下巴。颤颤的指尖似有无限缱绻,贪恋这一小小地方。

鹿笙傻眼了,哪能想到还有这一出。

韩瑜低着头,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手撑着墙,掷地有声:

“我会对你负责。”

第一次对姑娘家说这种话,韩瑜心头热浪翻滚,耳垂红到发烫。她的呼吸清清浅浅,却如火燎原将他烧灼至痛。少年心动,他难得露出青涩一面,扭头不敢去看鹿笙,只留一个侧脸对她,连拉长的脖子都似有晚霞在烧。

可夜色朦胧,脸都看不清,如何能看到这些细微的变化。于是这副样子,落在鹿笙眼里,就曲解成了他不愿面对亲了她的事实,却还是为了责任说出这种话。

她用得着他英勇就义?

心里也不痛快,猛拍掉他的手:

“强扭的瓜不甜,我不稀罕!”

语气里的不满丝毫不掩饰,这不是韩瑜想要的回答,和他的分析和判断也差太远。哪里还顾得上害羞脸红,立刻不赞同道:

“你尝都没尝,怎知不甜?”

他又凑过来一些,两唇只差分毫之距。鹿笙以为他为了验证自己的话要亲她,几乎屏住呼吸。明明那晚他哪怕性命都保不住,也还是找各种理由和她保持距离。现在反倒摸脸捉小手,这里那里贴贴,丝毫不忌讳一副登徒子做派。

鹿笙心头慌乱,指尖颤颤指着他,义正严词批判:

“韩瑜,你变了!”

他的视线太烫,似乎将空气都烤热,鹿笙伸手去挪开他脸,又补一刀:

“你不矜持了!”

韩瑜任她推搡,轻轻一用力,身体便侧开,让她跑。自己双手抱臂,望着隐没黑夜中的微乱身影,低头轻笑一声,才发现他变了……好像也不晚。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