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支着腿坐在阴影处,一只手臂闲散的放在膝盖上,许念看到了他身侧被拆得乱七八糟的绷带,手背上的伤痕没有及时处理,已经向着更加严重的方向发展了。

语气莫名有些低落,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后却不得辩解的心灰意冷。

他说完话,马上就又垂下了眼帘,似乎并不对她出现在这里的来意报什么希望。

跟进来的人怕许念误会,无奈解释说:“找了大夫帮他包扎,他自己又给解开了。”

“我没有不要你”,许念扫了一眼,让人开了门,“我今天就是来带你出去的。”

清脆透亮的声音含着一种莫名的力量,齐褚抬眼,那双眼睛认真又执拗,或许是来得匆忙,她原本白皙的面颊上带还有急行的红晕。

这让他想起,她烧糊涂时说要杀了他时,也是如现在这般坚定。

许念继续说:“陆知,你若是还愿意跟我回去,我会去和阿姐解释,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

齐褚始终无波澜的视线终于动了一下,似是有些松动,可落在阴影处的唇角却悄无声息的勾了一下。

“小姐,为了陆知违逆亲姐姐的意思可不值当”。

齐褚懒散的靠回墙壁,微微仰起了头看着天真的小姑娘,“况且小姐过于盲目自信,又或者说是过于盲目信我。”说到这里,他很轻的笑了一下,别有深意的问:“所以小姐如何知道我非豺狼,不是另有目的呢。”

许念皱眉,觉得这人说话实在不好听,她明明从未表现出恶意,怎得了他这番评价。

“你何必自贬”,许念不喜欢他说这般刺耳的话,只道,“是人是鬼我还是辨得清的。”

齐褚脸上带着微妙的笑看了她一瞬,语出莫名的附和的一句,“小姐确实是辨的很清楚,相当的清楚!”

后一句每个字眼都被他咬的很重,别有意味似的。

想起烧到后面有一片记忆是空白的,他如今又是这样的反应,许念有些迟疑的问:“陆知,我那日是骂你了?”

可她长这么大来,除了齐褚,从未骂过任何人。

“这倒没有”,齐褚若有所思,只是意外说出想要杀了他而已。

“陆知只是有一事不明”,齐褚话到了嘴边,莫名顿了一下,最终变成了一句,“小姐为何能信任我这般地步。”

齐玹到底给了她什么好处,竟是能哄得她如此天真的捧上信任。

他眉目深幽,此时面上毫无遮掩,把打量思衬都明明白白的显出来。

许念觉得他目光犀利的让人不适,她嘴角动了动,只道:“你说你自己是豺狼,可到现在为止,生死关头舍身相救了我两次,并没有害我,我难道不该信你吗?”

答非所问,藏头藏尾。

齐褚忽然收起腿,他前倾了身子,凑近他,在这般昏暗地与她对视,“小姐,你要不再好好认认,毕竟若是将来后悔了,也能死得明白些。”

许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本能的想要后退几步,却在触及到他眼中的料定一切的自嘲时忽然顿住了脚步。

坚信答道:“我不会后悔。”

齐褚是准备吓唬她的,想要看她慌乱退后,想看她露出害怕颤抖惊悚,相让她知道,他绝非善类,是吃人不吐骨的恶狼,根本没有忌讳没有伦常,若是哪日他心情不好,能救她亦然也能杀了她。

可是这般凑近,他几乎能看见她脸上的细小绒毛,能看到微微颤着睫翼,以及竭力克制忍住泄出声音的唇角。

最后回到那双眼睛的时候,依旧是那盲目的自信。

齐褚失了兴趣,重新坐回刚才的位置,拒人千里外。

“对不起”,许念却固执的挡住他的视线,让他不得不抬起眼眸来看向自己,然后慎重又真诚的把剩下的话完整的重复了一遍,“对不起,也谢谢你。”

齐褚唇边有个淡淡的弧度,“小姐太认真了,我还是习惯从前小姐对我多番试探的态度。”

许念不知道这人为何变得这么奇怪,只是一瞬不注意,他又移开了目光,盯着墙上的壁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从前我对你顾虑再三,是你先闪烁其词在前,并非我有意为之”,若不是他与前世后来的那个虞王大为不同,支言半语也探不到,她自是早就相信他了。

她胆子小,不敢轻易交托信任,唯恐万劫不复。

齐褚觉得十分可笑,竟是让他听见这番话。

顾虑再三吗?

是因为在思考有没有认错人是吗?

若是真的齐玹,她怕是根本没有这些顾虑。

盲目相信,也是因为觉得他是齐玹,齐玹值得信任。

许念话音刚落,他便已经接了上去,“所以小姐,你今日是来兴师问罪,怪我从前不够真诚良善的是吗?”

从前怎么没发现他竟然这般利齿,软硬不吃的样子一点也不乖。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许念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想,她说出自己的意图,“我想找你帮我一个忙。”

“或者说,我并没有不要你,反而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帮我做”,病了这一遭,许念更加茅塞顿开了,何必再云里雾里,管他现在是想要做什么,以后是要做什么。

重要是她想要他做的,那些避免重蹈前世覆辙的事。

她现在才是拥主导权和决定权的人,不应该过于胆小慎微,处处掣肘。

许念蹲下身来,仰头看他,说:“我想要知道五年前粟阳城内的真相。”

父亲身旁查出的细作与此案有关,阿姐前世前去粟阳重启此案,家里就被扣上了谋逆的帽子,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小人除去,若是导火索还在,迟早有一天还是会被点燃。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在他沉默的那会中,许念以为他会问为什么,或者直接拒绝,却见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忽然轻快的,毫无的犹豫的答应道:“好啊,我答应小姐。”

他唇边扬起个特别乖的笑来,毫无刚才刺人样,与刚捡到他那时一般无二。

齐褚抬起眼眸,黑瞳直视着她,“陆知说过的,只要小姐愿意留下我,我便愿意始终跟随小姐。所以小姐,若是下一次还有什么话,就直接问了吧,小姐若是直接说,陆知便直接答。”

许念不知道是这地牢中光线阴暗还是不透光的缘故,只觉得这次见到的人,表面虽然还是如往常那般温顺,可眼中却尽透着危险。

可偏偏危险中带着不见底的笑,让人探不清虚实。

还不等她多看上一眼,齐褚已经起身。

这人真的无论什么处境下,都好似游刃有余的应付的畅快。

“小姐”,齐褚却没急着出去,突然叫住了她。

他站在背光处,瞳幽幽,唇边却延出抹截然不同的笑来,道:“陆知只希望,小姐将来不会后悔的太厉害。”

许念对他笑了笑,并不接上他的话,转身,看着他的影子从后落在她的脚边,才说道:“陆知,下一次不要这样说话了,会没有朋友的。”

朋友吗?多么陌生的词,未曾拥有,何曾怕失去。

齐褚不屑笑了下。

他声音带着蠢蠢欲动的试探的问:“小姐你怕死吗?”

“什么?”许念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样问。

齐褚垂着眸缓缓抬起,想起那些陈年旧事,面上也沾染上的冷意,只道:“因为所有好奇粟阳案的人都死了,小姐想要知道真相,真相就在刀剑血刃上,想要触及其中,代价高昂。”

许念回头,望着天边的湛蓝,怕吗?可重来了,就要竭尽全力去多做一些改变。

许念觉得总把死挂在嘴边十分不吉利,她不打算再让他继续不吉利下去了。

唤了他一声,让他站过来些。

齐褚来到车边,许念让他伸出手来,那手背上的划痕触目惊心的,那日看是什么样,现在看还是什么样。

可偏偏他只是看向她,却不为所动,看样子不像是在给他伤药,倒想是让他过来领毒药一般。

“快些”,许念的好耐心都快受不了了,她问:“你难道不知道疼吗?”

想到这里就来气,偶尔有些时候他的行为真的十分让人难以理解。

可看着她如此模样,齐褚倒是觉得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他眼眸动了动,忽然问道:“小姐这般关心我,今日也与我说了这么多,不妨小姐再把那个仇人的名字告诉我。”

他做出十分好奇的样子,“小姐到底是与他有什么仇什么怨,竟是对杀他耿耿于怀。”

“生死仇怨,他若不死就是我死”,许念淡淡回他。

却见他若有所思,一时更加不想要提起那个人,便加重了语气,“打什么岔,伸手!”

‘生死仇怨?’

齐褚把这几个字放在齿间好好琢磨了一番,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印象中确实也找不到什么仇怨能与她挂上勾。

但是后半句么,他倒是十分认同。

只可惜不是小姐想的那般了,他注定是要活的那个。

大魏的冬天已经彻底过去,近来的风也越发温和养人,齐褚垂眸盯着掌心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唇边延出个笑来,望向许念:“小姐,您对陆知这么好,是什么缘故啊?”

心悦于齐玹?

又或者是,齐玹有恩于小姐?

可无论哪种,你们都是一路人,置他于死地,他便不会手下留情。

许念皱眉,狐疑的看了他一眼,“陆知,你今天话有些多。”

还偏偏问的都是她不能如实说的。

齐褚不作言语。

算算日子再过三日,就是除夕了。

好戏就快开始了。

他藏起眼中的深意,又恢复了陆知该有的样子。

*

许念没想到会在府门口遇到阿姐,许思姜已经等了她许久了,看到她回来了,但却没有问一句话,只是扫她一眼,给她一个眼风,然后就转身回去了。

许念要去找阿姐,就让齐褚先进去,等到看着齐褚走远了,她才向着阿姐走的方向找了过去。

身后的脚步声渐远,齐褚也渐渐停住了脚步,想到了这九日,忽然暗下了眸。

转身,抬步,身影从回去必走的路径上消失。

许思姜就在堂前等着许念。

她伸手把腰牌拿了回来,看着妹妹的眼中多有思量,“念念,我可从未告诉过你,堰都还有这么个地方。”

不仅找到了地方,甚至假借她的令进去都做得这般熟练。

许念已经反应过来了,阿姐这般谨慎的人,却让她轻易拿到东西,原来是故意挖坑给她了。

“阿姐”,许念想要糊弄过去,她拉住阿姐袖子撒娇道,“这难道不是阿姐告诉我的吗?就上次,阿姐回家的那次,我们秉烛夜谈,阿姐说漏嘴就告诉我了。”

许念说得一本正经的,但是许思姜对她这般软声软语了解得很,接着又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还有上次异邦准备屠杀百姓的事情,念念,你当时如此牟定此事会发生,这又是为什么?”

许念眼睛动了动,还没出口,许思姜按住她的肩,让她好好坐在座位上。

她直视着许念的眼睛,强调道:“姐姐要听实话,不要听假话。”

许念仰头,思衬了一会却先问了一个问题:“那阿姐,我要是说了,我以后还可以继续把陆知留在府里吗?”

许思姜不明白她为何如此信任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可碍于妹妹执着,只能暂先答应下来,“你且说个能让我信的。”

许念在四周仔细看了看,确信无人能听见之后,贴近阿姐的耳边,说:“都是陆知告诉我的。”

许思姜不信,她虽还没查出来这人的来处,但能察觉到此人并非池中物,根本没有这么简单。

“是真的”,两世了,许念最知道姐姐在乎什么了,她继续道,“阿姐,他也在查粟阳案的真相,就这一点,阿姐就该信他。”

“阿姐提防他,是因为怀疑他是与其中有所牵连,才故意靠近我们家。可现在,我能明确知道,就算是有牵连,他也绝不是阿姐的对立面。”

“况且,阿姐你不是也一直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吗?”许念说着,就小心的观察着阿姐的反应,后一句话她说的很小声,因为害怕触及到阿姐的逆鳞。

她道:“阿姐,其实我觉得,时升哥哥可能真的是无辜的。”

前世的记忆里,粟阳城后来成为了一座空城。

只是当时她自身难保,更是无暇顾及其中缘故。

但既然因为涉及此案,才间接导致她家覆灭,若是真相足够的真,为何在阿姐想要进一步验证真相时,会有人心虚到来害她家。

月洞门处的身影收了衣角,沉郁的目光久久不散。

无辜吗?

明明是该死。

所有人都无辜,小姐却只想杀他。齐褚折断了手边的枯枝,眼中越发幽深,她会为所有人辩解,但独独不会是他。

想要把她关起来,想要她没有可以依赖的人,想要她像是那夜被困那般绝望无助,这样小姐是不是可以乖乖听话了。

到时无论她是愿不愿,肯不肯,都只能只相信他一个人,就不会出来这么多碍眼的家伙来挑拨她。

心中有什么想法愈演愈烈,像是雨后春笋一般疯狂生长。

可他又马上静了下来,唇角延展,微微勾起个弧度,他可还从未这般骗过人的真心,这般有意思的事情,总要进行到底不是吗?

摔碎的那刻,会哭得很惨吧。

许思姜看着妹妹认真的神情,没说话,她查了五年,找了五年,除了得到更多关于陆时升十恶不赦的证据以外,再无所获。

就像是所有人说的,铁板钉钉的事情,她该认。

“念念”,许思姜说,“姐姐不是怀疑他和其中有所牵连。”

她目光中闪动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我在陆时升寄来的最后一封书信里,见到过他的名字”。

许念有些没反应过来,“谁的名字?”

“陆知”,许思姜觉得妹妹还是想的太简单了,她说:“我怀疑五年前事发时,他极有可能就在城内,可事发之后,我查不到他任何踪迹,可如今他又突然出现在你身边,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就在这时,月洞门口忽然传来一声细微轻响。

两人几乎是同时噤了声,看向了声响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