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新钢铁时代

穿越心脏地带的钢铁丝路

2006年,我从西藏首府拉萨出发旅行,剃短头发,刮净胡子,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像一个正在修行的佛教徒。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后,抵达了新疆的乌鲁木齐(大概相当于从得克萨斯州出发经加利福尼亚州抵达明尼苏达州),那时的我已经一头乱发、胡子拉碴,看上去就像新疆当地的维吾尔族人。但尽管道路漫长,我始终是在中国的国土上。

我的丰田陆地巡洋舰淌过了溪流,越过了高山,在无数坑洼的路面颠簸,从拉萨开到青藏高原西部的荒远山谷就足足用了几周时间,那里毗邻阿克赛钦地区。但在我一路开车行进的过程中,中国的解放军工程兵始终在不舍昼夜地清理岩石、铺下沥青,在恶劣环境中兴建路桥。十年之后,这些曾经偏远的地方现在也有了相对便捷的交通基础设施。一条坚实的高速公路纵贯藏南,空气稀薄的高原上出现了新的机场。新疆的乌鲁木齐是地球表面上离海洋最远的城市,但现在却是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公路和铁路枢纽。借助这些交通设施,西藏和新疆(中国的两个自治区)从落后偏远的地区发展成为中国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西藏和新疆两地的少数民族依然保持着自身的文化习俗,并在基础设施上慢慢融入全国。

在大学里刚开始学地缘政治学的时候,主要学习内容就是历史上各大帝国的扩张与收缩。态度严谨的大学教授查尔斯·皮特尔(Charles Pirtle)曾对我们说,像苏联这样的现代帝国“不把邻国土地都纳入囊中绝不善罢甘休”。但这样做的可笑之处在于,吞并一个邻国的时候,自然又会有新的邻国出现,这是永无止境的征服。当1991年苏联解体后,中国忽然发现自己多出来好多中亚邻国,中国与这些新共和国的边境线长度超过了与俄罗斯的边境线长度,这给了中国在麦金德所想象的地缘政治“心脏地带”大展身手的良机。

其实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开始,中国就无意中在为这一时刻做准备。在开发西部边疆的战略中,中国在新疆和西藏修路架桥、铺设电线,更为重要的是,中国数百万军民,还迁居到这些与苏联接壤的地区。当1991年的大变故来临时,中国迅速与中亚各国谈妥了边境纠纷,在过去25年里,对这些国家开展了以经济为主的外交攻势并向其推销基础设施建设。广袤的西藏和新疆曾是横亘在中国内陆和中亚之间的障碍,但正如中国秦朝在统一六国后大修“秦直道”以加强帝国统治,基础设施能将昔日障碍变成势力延伸的通道。

在历史上,帝国扩张的疆界通常是人力、技术、财力和气候所能达到的极限。1812年拿破仑大军在俄罗斯的恶劣天气中遭遇惨败,这充分说明,即便是最强悍的军队也无法挑战自然的伟力。从成吉思汗到帖木儿,中亚大草原都被证明是容易征服但难以统御的领地,因为从撒马尔罕开始远征,一路都要在荒原设置流动兵营。即便是在19世纪修建了铁路之后,传统游牧民族的领地被纳入苏联的版图,但在和平时期,统治依然薄弱。曾有这样的笑话,说苏联垮台,塔吉克人是最后知道的。

现在中国要将中亚带入新的历史阶段:欧亚走廊。中国正改变其西部边疆外各国割裂的状态,通过供应链重塑这一地区,将斯大林时代的分裂版图变成油光鲜亮的钢铁丝路。

今天的宏大工程将奠定明天的地缘政治格局。凭借现代工业设施的力量,诸如俄罗斯或哈萨克斯坦这样的无垠荒原也不再是中国不可逾越的障碍,中国修建的青藏铁路就展现了这种力量。最近哈萨克斯坦就提议要开掘一条“欧亚运河”,可以让船舶从里海进入黑海,再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地中海。毫无疑问,这样的工程设想定会吸引中国的关注。

当今时代所出现的高速公路、油气管道和铁路工程建设浪潮前所未有,这将极大改善东西方之间的物流效率。中国的目标不同于19世纪大英帝国和沙俄帝国意图霸占中亚的“大国博弈”,中国现在只是希望能有效控制能源供给。现在中亚的油气资源不用再往北或往西借道俄罗斯,里海周边的哈萨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油气资源正一路向东输送至中国境内的塔里木盆地。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最近提出了“一带一路”战略,这将使得中亚出现众多沿着交通和能源走廊分布的系列中等规模城市。每一条道路、每一座桥梁、每一条隧道、每一条铁路和每一根油气管道都会改变沿途所经过国家的功能定位,新的能源网络和灌溉系统将使得沿途国家可以实现资源共享、互通有无。中国的战略不是去占领这些国家,而是要加强这些国家的互联互通。通过构建“一带一路”,中国正摆开新的大国博弈。

无论远近,目前各国都在纷纷推出自己的“一带一路”计划。美国将其提出的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阿富汗的跨境电网倡议称为“新的丝绸之路”,哈萨克斯坦则提议建设通过高加索山和土耳其的“丝路风”综合物流走廊计划,土耳其本身也在谋划其“现代丝绸之路”计划并获得了欧洲的支持。俄罗斯每隔几年就会提出新的名词和规划,但其主旨始终是要建立欧亚关税同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开始涌入本来人口稀少的中亚地区,再加上各国商旅在本地区活动的加强,乌鲁木齐和霍尔果斯等中国西部城市有望成为新时代的撒马尔罕或布哈拉:中国人、俄罗斯人、巴基斯坦人和突厥人共存共荣的熔炉。所以说,丝路越多越好。

欧亚大陆占了全球总人口、经济总量和贸易额的2/3,这还是在欧亚互联状态相对较为原始时的状态,新建的基础设施势必会促进欧亚各国的商业往来。中欧开展的高铁建设将使得横跨欧亚的铁路旅行时间从以前的几个月缩短至几天。铁路运输速度超过海运,但成本却低于空运,这使得铁路运输越来越受欢迎。2012年,中欧铁路运输的集装箱数量仅为2500个,但预计到2020年中欧铁路运输集装箱数量将达到750个(依然只是中欧海运数量的1/10)。中俄两国投资了430亿美元来改善互联铁路,包括对西伯利亚铁路线的更新,除此之外,一路直达的免关税跨欧亚铁路也已开始运行,这条铁路将从中国重庆出发,经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白俄罗斯和波兰抵达德国的杜伊斯堡。聪明的跨国企业已开始着手享受中国开辟的欧亚新丝路的东风。惠普70%的中国工人都集中在重庆工厂,惠普现在是这条半私营、半军事保护的铁路线的主要客户,当然华硕也很快会成为主要客户。2013年,从河南郑州(富士康的主要制造基地)出发的中欧铁路也开始投入运营,相比海运,这条铁路将电子产品运送至欧洲的时间缩短了一半。

这样的铁路通道越多,铁路旅行就越像乘坐飞机,不再需要在国境线上停车接受检查。欧亚铁路线最终会有西南方向的支线,从哈萨克斯坦经土库曼斯坦、伊朗和土耳其抵达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2014年末首届中国–巴尔干国家峰会就在此举行,此外中国还出资建设了横跨多瑙河的一座桥梁,这条铁路的终点是布达佩斯。1241~1242年,蒙古大军趁着严寒天气,踏上了多瑙河的冰封河面并杀到了对岸的匈牙利。如果说蒙古大军可以凭借战马和战旗挺进欧洲西南,今天的中国当然也可借助高铁进入巴尔干地区。

过去十年,西方学者都在自欺欺人,他们认为中国加入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贸易组织等其他国际机构,就是要臣服于以西方国家为中心的国际秩序,他们没有看到中国加入这些机构是为了争夺发言权,此外中国也在积极创设自己主导的国际机构,例如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亚投行计划的投资规模将是“马歇尔计划”在欧洲投资总额的10倍,亚投行的资金将主要用来在欧亚大陆修建公路、铁路、油气管道、电网和其他互联设施,由此推动中国向西挺进的战略。时机的选择极为精准:正当后殖民时代秩序开始瓦解,前苏联加盟成员国急需基础设施建设时,中国可将其庞大的外汇储备变成对这些国家的信贷,帮助这些国家发展建设,当然这些国家也必然会购买大量中国生产的钢铁水泥,并为中国劳动提供大量的岗位。

亚投行也标志着中国开始从外部改革国际体系,因为西方国家不愿意从内部开始改变。实际上,亚投行的出现赢得了西方国家的欢迎而不是抵制:英国、德国、澳大利亚和韩国都加入了亚投行。在亚投行竞争压力之下,日本宣布出资1110亿美元设立专门的基础设施基金,这只会加快亚洲基础设施瓶颈问题的解决并最终有利于中国。日本的投资将助推亚洲大陆互联的未来。

专栏:矿产之国蒙古——条条大路通中国

在2009年的某个时刻,我大概成了蒙古国的全民公敌。当年6月,我在TED(美国一家私有非营利机构)上发表了题为“无形地图”的演讲,在演讲中我把蒙古这个地处内陆、人口稀少的国家称为“矿产之国”。我专门提到,蒙古地处偏远,但自然资源丰富又高度依赖出口,蒙古将成为供应链世界中各方争抢的肥肉。

随后我的演讲视频在蒙古的电视台和网站播放并引起了轩然大波,蒙古人住在顶部装了卫星接收器的帐篷里,仔细观察我所绘制的中蒙边境融合的动画。虽然地图仅仅是表征而已,但如果你给人看一幅他们无法认可的地图,愤怒情绪就会立刻爆发。如果仅仅是口头警告说,蒙古正在被中国的矿业公司吞噬,那可能只会让人们恼怒,但如果以地图形式,向其展现独立状况的日趋消亡,那蒙古人就坐不住了。我成了不受蒙古人欢迎的人士。

几个月后,我参加了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参加了蒙古国总统出席的一个早餐会。别人介绍我的时候仅仅提到了我就是所谓的“矿产之国先生”,然后我就坐到了杯盘狼藉的桌前。随后我向总统解释,我仅仅是观察到了中国对蒙古资源的利用,而不是要支持中国吞并其辉煌的历史,此时的气氛才稍微缓和一些。出于典型的亚洲人的热情好客,总统邀请我及早访问蒙古。

2010年7月,我从伦敦出发,驾驶着90年代初出厂的陆地巡洋舰,朝着乌兰巴托方向进发。这辆车曾是英国军队在波斯尼亚的战地救护车,我们一行三人,所装载的物资许多都是医疗设备,加入了蒙古慈善拉力赛。抵达终点后,这些设备都会捐赠给蒙古的急救医疗机构,包括这辆我们称为“贝西”的汽车。如果“贝西”能在经过13000公里的长途颠簸后还不散架,这辆方向盘装反了的汽车就将开始在蒙古国内为草原深处的游牧民提供移动医疗服务。

在这4个星期的漫长旅程中发生了5次抛锚事故,耗尽了两辆拖车的补给,在关键时候用了6瓶伏特加贿赂过关,当然还有一次差点在西伯利亚丧命的经历,这一切之后,我们终于看到了乌兰巴托郊外特日勒吉国家公园外的成吉思汗塑像。当时我感觉自己回家了:在高中时只有我的姓氏是“汗”,从9年级开始,我就以“成吉思”的外号闻名。

在蒙古国的那段时间里,无论在蒙古议会发表演讲还是上当地电视台做节目,蒙古人总是反复问我同样的问题:现在我们成了矿产之国,我们该怎么做?

蒙古人自己也清楚,蒙古几乎所有的原材料都运往了中国,中国对蒙古政治经济的影响力也在增加,但蒙古尚未采取任何认真的措施来阻止这种趋势的发展。中国企业购买了大量的蒙古矿业公司(低级矿主),由此大大增加了中国在蒙古的开矿许可。在出口高速发展(主要是对中国)的阶段,蒙古并未充分投资改善其基础设施,当大宗商品出口骤降(因为中国需求减弱)之时,蒙古又不得不依赖外国投资(主要是中国)来修建其基础设施(主要是连接中国)。蒙古的石油勘探现在是中石油在领衔,铁路建设则是中国神华在做,而纵贯南北的“草原之路”则是要让中俄通道贯穿蒙古全境。蒙古人口只有300万,却要建设6000公里长的铁路来服务于采矿业。虽然蒙古铁路采取了苏联留下的宽轨标准,但在2014年突然宣布,连接塔本·陶勒盖煤矿(世界上最大的煤矿)和其他煤矿的铁路线将采用中国的窄轨标准。这就是典型的对国家的购买,而不是征服。

中国的邻国都在上演这样的故事。内陆国家其实会面对一种地理困境,唯有通过基础设施才能摆脱这种困境。但这些国家的基础设施又要借助邻国,因此就必须让渡部分权利。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到底是谁控制这些设施并从中获利?

正如俄罗斯天然气工业有限公司在乌克兰修建油气管道,中国在国境线外修建基础设施时,也会沿着这些设施获得部分的权利。中国在成为异国土地上的投资者、资产所有者和设施运营者之后,就获得了市场准入以及如何管理资源的战略决策权。中国并未输出意识形态,但却通过基础设施来影响邻国。蒙古军队与美国海军陆战队开展联合军事演习以及蒙古主办北约演习,都不是应对中国拔河博弈的好方法。

中国–西伯利亚的回归

从东北亚到东南亚再到南亚的弧线上聚集了40亿人口,因此冲突和矛盾是难以避免的。疏散人口压力的唯一方式就是鼓励人口的流动。中国现在是世界上邻国最多的国家,虽然在过去几十年里,中国曾经跟越南和印度有过边境冲突,但如今中国的策略是避免冲突,同时尽量保持对供应链的控制。结果就是中国形成了独特的功能性版图,其格局可回溯到700年前蒙古帝国纵横欧亚的年代。

观察这种动态变化的最好地点就是世界上第二长的国境线:中俄边境。十年前我第一次开始描写中国对俄罗斯远东地区的人口和资源利用,远东地区地域广袤、资源丰富,但人口稀少,文章写出来之后就获得了无数来自莫斯科的咒骂。但如果说当时讨论这个问题还是禁忌,那么现在俄罗斯越来越多人开始担忧这个问题。绵延3000公里的黑龙江是中俄界河,但这条河流不像是国境,而是更加宏大的以中国为主的能源、食品和水利体系中的重要自然部分。

中俄现在建成了供求伙伴关系,但尚未结成地缘政治区块。俄罗斯有土地和资源,中国有人口和资金。俄罗斯的基础设施正在衰败,中国则可以在五年之内彻底重建俄罗斯的基础设施。中俄关系不应看成是反西方的联盟,因为对于俄罗斯来说,最大的领土担忧莫过于中国对其广袤远东地区的渴求。中俄关系的现状恰恰表明没有永恒的盟友,只有互补的利益。交易的方便之门拉近了朋友之间的距离,但也会让敌人靠得更近。

俄罗斯其实可分为两大部分:一个是乌拉尔山以西的欧洲部分,另一个是乌拉尔山以东的西伯利亚部分,后者面积是前者的7倍,但人口却不足前者的1/10。从地图上无法看到中国渗入俄罗斯东部的程度,许多中国人都在那里季节性或永久性定居,中国商人在那里投资兴业,将俄罗斯的木材和矿产加工为成品。也有不少中国人与当地人通婚,俄罗斯远东人口不足500万,而且至少有一半是突厥人、爱斯基摩人和其他少数族裔,这种现象正慢慢将俄罗斯远东地区变成独特的中国–西伯利亚文化圈。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中国会找到完全正当的理由来深入一步,例如要保护中国资产,保护中国人的合法权益,改善对侨居俄国的中国居民的服务,然后中国就可名正言顺地派出私人保安,甚至给那些远东有中国血统的居民发放护照(俄罗斯在阿布哈兹、克里米亚等地早就这么做了)。但中国或许不会去试图改变中俄的名义边境,中国在乎的是实质边境。因为,如果中国在中俄边境上采取强制措施,那么就可能会让俄罗斯为了保卫国土而亮出家底:核武器。与此同时,中俄实质版图会越来越像13世纪忽必烈统治时期,当时蒙古金帐汗国统治了西伯利亚和朝鲜并征服了中国全境,其统治触角甚至延伸到了乌克兰和伊朗。地图绘制大师弗兰克·雅各布(Frank Jacobs)曾这样幽默地形容边境线:“如同爱情,边境也是要双方都相信才行。”

目前横跨黑龙江的第一条铁路桥就要落成,在中国一侧,东三省的人口总量超过1亿,俄罗斯铁路方向不得不通往中国。俄罗斯的天然气行业也是如此。2014年,俄罗斯总统普京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签署了价值4000亿美元的合约,按合约,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将开发新的西伯利亚气田,并修建每年可给中国提供380亿立方米天然气的东西伯利亚管道(这大概可以满足中国天然气年需求量

的20%)。此前俄罗斯还不太情愿直接将资源输送至中国,因为俄罗斯不想成为被动的资源供应方。但随着全球能源价格的下跌,以及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制裁,俄罗斯现在不得不签订有利于中国一方的长期供应合约。俄罗斯石油公司甚至答应将超大型万科尔油田(Vankor)的部分股权卖给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这实质上是承认,这个超大油田的产出未来或许只有中国一个买家。俄罗斯不仅因乌拉尔山分成欧洲和亚洲部分,俄罗斯的供应链也呈现东西分立的态势。

分析人士通常都嘲讽说,中俄能源协议常常缺乏财务可行性,仿佛能源供给仅仅是钱的问题。这就是为何国家层面的能源战略千万不要找商业管理学院的高才生去做,这些人只会看每个季度的投资回报,而无视能源投资的长期回报。对于中国来说,这些能源合作协议是无价的,因为这些协议可实现中国能源供应多元化的战略目标,并大大减少中国对马六甲海峡的依赖。

继美国之后,俄罗斯也提出了向亚洲挺进的策略,其中一点就是要将其太平洋海岸的最大港口符拉迪沃斯托克建成“自由港”,这包括关税的削减并创建特殊区域来推动物流、工业、造船、娱乐乃至农业的发展。我在2010年7月开车前往蒙古时,俄罗斯正遭受历史罕见的热浪袭击。俄罗斯境内到处是森林火灾,浓烟遮蔽了城镇,总计有56000名俄罗斯人因此丧生。严重的粮食减产使得俄罗斯不得不禁止所有的粮食出口,这使得国际小麦价格出现暴涨。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是,这正是引发“阿拉伯之春”的原因之一,从太子港到达卡再到突尼斯和开罗,各地的面粉价格出现暴涨,由此触发了民众不满和大规模的政治骚乱(这听上去奇怪吗?实际上,1788年的粮食减产是次年发生巴黎面包暴动和法国大革命的重要原因。)粮食产量的不稳定并不罕见:俄罗斯2012年旱灾严重程度更是超过了2010年。

在今后几十年时间里,气候变化会迫使俄罗斯将其供应链与东亚各国整合。由于全球变暖,俄罗斯不再需要在保证国内粮食市场和保障出口之间做出选择。俄罗斯的暖化速度超过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随着永冻土的融化和往北缩进,富含磷肥的大量肥沃土地将会在俄罗斯出现,俄罗斯的粮食产量将会大大增加,大多数增产粮食将销往中国。尽管目前俄罗斯出口的农产品还主要是小麦和植物油,但很快就可出口禽肉和鱼类,或许其禽肉和鱼类的出口会是目前伏特加出口额的两倍,此外俄罗斯还可出口大量的矿泉水。俄罗斯要发展自己的矿泉水瓶装工厂,但瓶装水可能不是运往欧洲的超市和餐厅,而是要优先满足中国对淡水的庞大需求。加拿大领导人对于销售水资源有些不太情愿,但俄罗斯却打定主意要出口淡水,2010年俄罗斯的自然资源部部长尤里·特鲁特涅夫(Yury Trutnev)说道:“我们不能老是进口巴黎水……我们应该把自己的水卖到国外。”

从半个多世纪前的赫鲁晓夫时代,苏联就计划北水南调,赫鲁晓夫觉得大量淡水“白白流入”北冰洋是一种浪费,应将河水引向南方以满足农业灌溉和工业发展的需要。20世纪70年代,苏联甚至使用了1.5万吨炸药当量的原子弹来“平整土地”,修建沟通伯朝拉河和卡玛河的人工运河,其目的就是要将西伯利亚的河水引向靠近欧洲的伏尔加盆地。(爆炸留下了巨大的弹坑,现在被当作鱼塘使用。)所有这些规划都是在几十年前做出的,当时根本就没有料到中国未来15亿人口将出现严重的水资源危机。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水利文明,在数千年时间里,中国人修建水坝、开挖河渠并引导水流经过人口稠密的地区。在公元5世纪开挖的京杭大运河沟通了中国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至今依然是世界上最长的人工河流。现代中国依然拥有大量的可重复利用的水资源,但这些水资源所在地区却与中国人口分布不相匹配。中国有60%的水资源都位于西部和南部,而大部分工业都位于东部和北部,因此现在中国正在进行宏伟的“南水北调”工程,意图分东中西三路,将青藏高原的丰富水资源调往北方,工程预算总计超过400亿美元。控制了河流就相当于控制了国家,中国的水利项目使得数百万人背井离乡,同时也将改变恒河和雅鲁藏布江的水文特征,位于这些河流下游地区的巴基斯坦、印度和孟加拉将有10亿人的生活会受到影响。

俄罗斯的“北水南调”也可能为中国数亿城市居民提供瓶装饮用水,引来淡水浇灌日益贫瘠的土地,并用来发展工业或开展颇耗费水资源的页岩气开采。毋庸置疑,中国已经在谋划中。黄河水利委员会已派出代表团赴俄就这些水利运河工程展开初步磋商。尽管这些翻山越岭的长途输水工程需要大量的电力供应和沿途电站配套,但俄罗斯恰好不缺能源。俄罗斯的淡水必然会更多地用于中俄两国的农业灌溉。现在的问题只是,中国到底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掌控这些食品供应链。

勒拿河流域的现状在很大程度上体现着俄罗斯的未来,这里距莫斯科有5000公里路程,但距离北京只有2500公里。长期以来,俄罗斯都将汹涌的勒拿河视为其民族活力和力量的源泉。地缘政治学大师麦金德甚至提出了“勒拿大地”的概念来形容这片海洋国家难以涉足的广大地区。列宁当年甚至以“勒拿”为假名来纪念其西伯利亚的流亡生涯。但在今天,始建于17世纪的勒拿河西岸上的雅库茨克却像是俄罗斯悲剧的孤独隐喻。以雅库茨克为首府的萨哈共和国面积与印度相当,区域内有着丰富的石油、煤炭、黄金、白银和锡等矿藏,全世界1/4的钻石矿就埋藏在这片土地之下。但雅库茨克却在以惊人的速度下沉,每一年,建筑工人要把地基挖得更深一点才能找到坚实的冰冻层作为支撑。对于雅库茨克人来说,气候变化就好像要把整座城市的基础变成流沙。这座城市的居民将不得不离开养育自己的故土,离开属于自己的历史,这片地区的丰富矿产只能通过驳船运输到贝加尔湖,在那里装上火车,最终借助翻新后的西伯利亚铁路运往中国。

欧亚资源地理将会主导俄罗斯的政治疆界:上层政治控制可能最终将受制于到底是谁在底层控制着大宗商品的流向。对此,俄罗斯人与蒙古人和哈萨克人感同身受。哈萨克斯坦是地域面积大于蒙古的内陆国家,其边境距离蒙古西部边境只有30公里。哈萨克斯坦的阿尔泰地区是俄中蒙哈四国交汇之地,这片人烟稀少的地区很快就会迎来变化。经由中国同意,俄罗斯和印度计划斥资300亿美元修建经过此地的油气管道,管道将穿过中国西部南下印度。

这条南北能源管线正好位于中国和阿富汗交界处东边,这片狭长区域就是瓦罕走廊,这条走廊也与塔吉克斯坦和巴基斯坦接壤。在“冷战”结束前夜,苏联从阿富汗撤军,美国则在“9·11”事件后占领了阿富汗,在此过程中,中国逐渐成为阿富汗的最大外来投资国,中国现在收购了艾娜克铜矿并对阿富汗的锂矿资源感兴趣(锂是制造电池的重要原材料)。阿富汗现任总统阿什拉夫·加尼(Ashraf Ghani)就任后出访的第一个国家就是中国,希望中国这个近邻能加大对阿富汗道路桥梁和矿业的投资。在过去数百年来,中阿两国经济关系仿佛只有零星的干果交易,但现在中国准备大举进入阿富汗。这是历史上中国首次决定把地域接近性转变成互联互通优势。或许很快,美国在阿富汗的统治就会变成历史书上的短暂注脚。

要看地缘政治的未来,最好的方法就是观测地上基础设施的发展。竞争性的互联互通提醒着我们,军事对于最终胜利其实并不十分重要。今天美军在阿富汗的许多物资都将作废,例如标价5000万美元的G222运输机只能当作废铁处理,但中国却在饱受战乱之苦的阿富汗加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阿富汗的许多设施将联通另一个旨在恢复其欧亚丝路昔日荣光的文明大国:伊朗。

伊朗——丝路重光

虽然中国目前从海湾国家和伊拉克进口了大量的石油天然气,这些资源通过印度洋源源不断地运往中国,但欧亚丝绸之路上的真正大国却是伊朗。在经受了数十年的西方制裁之后,伊朗现在开始重新打开国门,这也将为其波诡云谲的地缘政治史翻开新的一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波斯走廊”是盟军向苏联提供武器的重要通道,由此苏联才有实力在东线对抗轴心国。“冷战”初期,1953年在英美策划支持下,巴列维发送政变推翻了穆罕默德·摩萨台领导下的政府,美国也对此表示了支持。但1979年的伊朗伊斯兰革命以及1980年两伊战争的爆发改变了一切,伊拉克的萨达姆·侯赛因在掌权之后清除了信奉共产主义的人民党,此后美国开始售卖武器给伊拉克的萨达姆·侯赛因,当时苏联也在卖武器给伊拉克。但在长达十年的战争中,美国也在偷偷卖武器给伊朗,南斯拉夫和朝鲜等共产主义国家也在给伊朗提供武器。当战争接近尾声时,苏联也开始卖武器给伊朗,而中国则始终在向苏伊两方售卖小型和重型常规武器。美国要同时遏制伊拉克和伊朗,不能让两伊战争的战火蔓延到沙特,同时也要防止苏联入侵阿富汗后进入伊朗,此外还要保障中东地区石油运输的安全,这些多重目标导致了各种前后矛盾的外交政策。

随着中国加入对波斯能源供应的争夺,再加上美欧对伊朗市场的竞争以及对伊朗核项目的遏制,伊朗未来的局势将更加复杂,西方国家对海湾石油依赖程度的减轻以及伊拉克和叙利亚政权的垮台更是让局势扑朔迷离。在中东地缘政治的浑水中,各种完全相左的情景都可能会同时发生:全球大国甚至某些逊尼派的阿拉伯国家都可能对伊朗开放,但同时沙特和伊朗会各自扶持自己的派系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大打出手(有点类似于20世纪80年代的两伊战争)。与此同时,美国会继续保持在阿拉伯海湾国家的驻军(来应对伊朗的威胁),但又要显示出正在减少该地区军事存在以缓和与伊朗的关系。

在小布什当政时期(甚至在奥巴马第一任期内),美国与伊朗发生冲突似乎是必然,但现在伊朗却成了拔河博弈的最佳案例。有关地区主导权的地缘竞争依然在持续,但与此同时,各国又都试图及早进入伊朗8000万人口的国内市场——大部分都是消费能力很强的年轻人。对于东西方大国而言,这意味着双方都要建立更多通往伊朗的丝绸之路。

全世界都希望跟伊朗做生意。正如1998年印巴核试验之后的局势,地缘战略和经济利益最终会冲破制裁的藩篱。在伊朗受制裁期间,俄罗斯与伊朗签订了重要石油协议并计划对伊朗出售地空导弹,中国与伊朗签订了数额巨大的天然气和基础设施协议(包括在厄尔布尔士山脉打通若干隧道,由此来缩短德黑兰和伊朗北部里海城市之间的行车距离),印度卖了大量的成品油给伊朗,土耳其在交易黄金,而法国的金融机构则完成了高达数十亿美元的洗钱。尽管伊朗银行被排挤在全球银行电汇体系之外,这也无碍伊朗继续开展实物贸易。此外,在美国主导的对伊朗的制裁过程中,恰恰是美国企业对伊朗的出口要远远超过欧洲企业,这些美国企业往往能通过“接触美国”这样的游说组织来开展对伊贸易,食品和药品等大量贸易品都可豁免。

缅甸的情况表明,如果美国能建设性地妥善利用胡萝卜加大棒政策,那么将可以把握对伊朗拔河博弈的主动权。从2012年开始,美国开始迅速取消对缅甸的投资限制,但同时又保留了有关缅甸企业和个人的黑名单,美国企业严禁与黑名单上的机构和个人发生业务往来。尽管有这些限制,包括可口可乐和通用电气在内的美国企业已开始加强对缅甸的投资,这也使得缅甸政府更有底气取消与中国签订的协议,因为他们知道有更高质量的西方合作伙伴可以选择。

伊朗也希望能获得这种对外交往选择权。如今伊朗在迪拜和伦敦的代理正在推销总值高达700亿美元的招商引资项目。伊朗还有意无意提醒着西方听众,伊朗在2014年取消了与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签署的价值25亿美元的合同,本来中伊两国将合作开发南阿扎德甘的油田,这是伊朗发出的明确信号,即伊朗可能会选择西方的高质量产品和服务,为此不惜放弃中国所能提供的技术。从2014年开始,波音和通用电气都获得了在伊朗销售航空设备和维修飞机的执照。甚至是伊朗的革命卫队都开始在为制裁取消做准备,数家由革命卫队控制的企业实行了私有化,由此来吸引投资并躲开美国财政部的制裁雷达。

伊朗的政治和经济触角已伸向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汇流之后的南部流域(即阿拉伯河),所在区域就是伊拉克境内石油储量丰富的什叶派居民占主导的巴萨尔省。现在轮到伊朗而不是伊拉克对科威特采取强硬态度,因为科威特正在计划修建庞大的港口,一旦建成大型船舶将无法进入伊拉克的唯一深水港乌姆卡斯尔,同时伊朗还坚决反对科威特在边境线下进行水平开采,1990年科威特的这一举动就触发了萨达姆的侵略行动。

此外,尽管什叶派伊朗和逊尼派阿拉伯国家相互仇视,双方也在寻求进入各自市场,例如阿联酋航空公司就开通了进出伊朗的若干航线。阿联酋的农业部也在寻求投资机会来提升伊朗的农产品产量,由此来缩短自身的食品供应链,而卡塔尔和伊朗则会共同开发南帕尔斯大型天然气田的一部分。

土耳其跟伊朗打交道完全没有任何心理障碍,此外土耳其也是欧洲避开阿拉伯混乱世界的通道。除了正在规划中的从中国出发经中亚和伊朗到土耳其和欧洲的铁路线,一条“波斯管道”也将大大增强这条线路上的天然气供应。欧洲人也在朝着伊朗进发。目前土耳其航空公司(以及阿联酋航空)控制了伊朗75%的国际航空市场,但随着西方旅客的增加,德国汉莎航空公司在伊朗市场的份额预计将会有明显提升。

伊斯坦布尔和开罗等城市吸引大量游客时,德黑兰似乎有些被冷落,但这种情况很快就会得到改善。有些陆上线路已开始在恢复昔日荣光:英国经营的“波斯之珍”(Jewels of Persia)奢华铁路游从布达佩斯出发,经土耳其后抵达德黑兰并会带领游客欣赏其他波斯古城。最终伊朗将会融入里海铁路圈,联通土库曼斯坦的玛什哈德和阿什哈巴德并一路通往阿拉木图和中国。

当我在2015年中访问伊朗时,伊朗外交人士对核计划谈判所言不多。相反,他们拿出了大幅地图来说明未来的油气管道如何连接起土库曼斯坦和巴基斯坦,以及未来的铁路线会如何通往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和中国。在未来几年,或许我们会越来越多地听到“经济合作组织”这一名词,这是在20世纪60年代成立的国家间组织,但现在却有了新的重点,即要在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以及所有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之间推动铁路建设和贸易往来。在过去数百年间稍显沉寂的波斯文明将会在未来十年奋起直追,利用其地理区位优势成为全球互联互通的重要节点。

伊朗社会也在等待这样的时刻。现在伊朗人口中有2/3是30岁以下的年轻人,伊朗是陷于革命状态的后革命国家。其反动的神权政治体系或许能在孤立状态下获益,但其年轻的国民却渴望与世界连接。当我在德黑兰周边开着摩托车四处游逛时,我遇到了数十个从海外归来的伊朗人,他们正在建立高科技孵化器,希望在伊朗的低成本生活环境中追寻自己的创业梦想。手机在伊朗已经基本普及,现在互联网覆盖率也接近60%,这是中东国家中最高的。由于eBay(易贝)和亚马逊等西方购物网站在伊朗被封,Digikala和Esam等本地电商正在飞速壮大。

油价的低迷意味着伊朗要迅速实现经济发展的多元化,伊朗需要投资现代基础设施并建设汽车制造等出口导向产业。20世纪80年代的两伊战争使得伊朗的许多交通设施都遭到严重损毁,现在伊朗境内的高速公路通车里程不到1000公里,铁路里程不足5000公里。要想真正吸引大量的外国投资,伊朗必须要设立至少六七个自由贸易区,这些区域无须签证,并对外商独资企业提供税收减免。

伊朗的开放不会解决中东各国的领土纷争。实际上,伊朗的开放只会给纷乱地区局势增添一层经济互惠和政治缓冲,中东局势将会变得更加复杂,尽管其透明度可能会有所提高。那么,最后能证明“流动对摩擦,流动胜”的国家就是:朝鲜。

朝鲜——钢铁丝路穿

过隐士国家

除了哈萨克斯坦和蒙古国两个内陆大国之外,与俄罗斯和中国接壤的还有一个脆弱国家:朝鲜。哈萨克斯坦和蒙古采取了政治和经济改革措施,但朝鲜在过去几十年里始终保持了令人绝望的封闭状态,朝鲜追求的是其过时的意识形态指导下所谓的“自主”政策,当然这也与朝鲜所遭受的国际经济制裁有着密切关系。但朝鲜非但没有实现自给自足,反而在几乎完全孤立的状态下形成了对外部世界的单向依赖:几乎所有的朝鲜出口都是运往中国,而几乎所有的食品、能源和必需品进口都必须经过中国。

我在2012年访问了朝鲜这个“隐士国家”,在行程中我被安排去参观革命雕像并观看反对韩国和美国的宣传材料。但同时我也觉察到,这个国家的意识形态和基础设施都快走到生命的尽头。平壤的水泥建筑里的自来水系统已经接近崩溃,街上的公交车破旧不堪、燃料不足。中朝两国经济差距在拉大,隔阂也在迅速加深:现在中国按某些方法测算已经是全球最大的经济体,而朝鲜到目前为止连主权信用评级都没有。

中国在朝鲜罗先投资建设了一个工业区,天气寒冷的罗先正好位于中俄朝三国交汇之处,毗邻日本海。在修建了通往罗先的铁路线后,中国几乎是在朝鲜的另一侧获得了出海口,这会极大强化中国对北极航行路线的控制权。

俄罗斯对朝鲜这个似乎被遗忘的邻国也有计划。2014年,普京派出俄政府副总理兼俄总统驻远东联邦区全权代表尤里·特鲁特涅夫出访朝鲜,此行不仅豁免了朝鲜对俄债务,还重启了此前搁置的投资项目,此外俄朝两国还讨论了修建跨境天然气管道的可行性。几乎与此同时,在韩国进行国事访问的普京表示,应该修建一条从莫斯科通往首尔的钢铁丝绸之路特快,途中可在平壤停靠。现在俄罗斯也开始给朝鲜输送石油来减少朝鲜对华能源的依赖,为此朝鲜可能会同意其数百万后备军作为劳动力去帮助建设俄罗斯的远东边疆。同根同源的韩国也想在朝鲜的生态恢复中发挥积极作用,韩国也在加大对开城工业园的投资,此外也在筹划从首尔到平壤的铁路线。即便是封闭如朝鲜,竞争性互联也会寻找机会。

尽管步调缓慢,时断时续,但朝鲜成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策源地的风险还是在慢慢降低。相反,大型供应链整合正在试图将朝鲜纳入进来。最明显的信号就是朝鲜所推行的经济特区。开城工业园里有5万多名朝鲜工人,他们给韩国现代汽车制造零件,同时因为劳动力成本较低,中国的部分手表和制鞋企业也在此设厂。我还碰到了一个在这里生产DVD(数字多功能光盘)的外国投资者,朝鲜人常常购买之后用来播放走私进来的韩国节目。如果韩国取消对朝鲜的计算机和电子产品出口禁令,开城工业园的年销售额将有望从目前的5亿美元增加至数十亿美元。2014年,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宣布说,朝鲜每个道都应该开发自己的经济特区;其实这些道也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朝鲜中央政府对除平壤外的道、市基本上没有提供任何支持。朝鲜向越南和新加坡派出了数个规划代表团,去学习如何管理元山自然保护区这样的地方,元山保护区内有黄海滩涂,附近还有滑雪场。我们是希望看到朝鲜成为美元假钞以及鸦片种植和毒品制造的基地,还是希望让朝鲜融入正规国际制造业和旅游业的产业链?

从地理上看,朝鲜注定会成为供应链的节点。朝鲜的稀土储量非常丰富,而稀土又是高科技产品必不可少的原料。澳大利亚和蒙古的采矿企业都希望能到朝鲜开采金矿和镁矿。这些稀有金属目前都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中国的庞大电子制造产业需要这些金属。正如某位朝鲜经济的专家所指出的,“中国想要的是整条供应链”。2014年,按美国《多德–弗兰克法案》要求,各企业披露了更多的经营信息,这些文件显示,IBM和惠普的产品都含有利用朝鲜矿物加工而成的部件,尽管其高管和股东对此一无所知。

单看某一项,朝鲜所采取的经济开发和改革措施似乎都无足轻重:工业合资企业,进口外国车辆,部分开放互联网接入,可以拨打国际号码的手机,以及新的滑雪场。但如果加在一起,这些措施看上去就有点类似于中国在20世纪70年代末所采取的初期开放措施。预计未来几年,中国将有数百万的制造业岗位转移到朝鲜。此外朝鲜还有其他资源,朝鲜的汹涌河流适于开发水电,不仅可满足朝鲜本国电力需求,还有望出口给中国和韩国。另外,朝鲜也是大米、玉米、大豆和马铃薯等主要粮食的重要产地,现在已经有私募股权公司决定去朝鲜投资农业。

高丽交流中心是在朝鲜境内活动的最著名的国际非营利性机构,这家机构正在培养成千上万的朝鲜年轻人的创业和职业技能,尤其是女性,这家机构甚至会组织西方的风险投资者考察朝鲜。

当然即便所有在规划中的港口、经济特区、工业园、房地产项目、矿产项目、员工培训项目和高山滑雪场都可以顺利建成,15年后朝鲜的社会经济条件充其量也只能与罗马尼亚在东欧剧变时的情况相当,初级工业、农业和采矿将依然是经济的主要组成部分。朝鲜将依然是世界上最贫困的国家,但或许会变得更加开放和自由。

所有的朝鲜人都在遭受压迫,至少1/3的人口还在挨饿,但朝鲜并不是人人都是疯子。外国人对其文化的赞许提醒着他们,朝鲜也曾拥有辉煌的文明,但现在却陷于错误制度的桎梏。随着越来越多的游客、商旅、文化代表访问朝鲜,朝鲜也会越来越多地看到外面世界的富庶与知识,这些将反过来驱使朝鲜人去靠近外部世界并寻求自身的发展。朝鲜人不是机器,他们忠诚,但缺乏对外界的了解。正如伊朗和古巴国民一样,长期以来他们都在接受同样一套逻辑的灌输,但媒体和旅游业的发展让他们碰到了不同的观点。现在许多伊朗人提到“最高领袖”,就想到其对自己生活方式的管制,朝鲜人也几乎难以遏制对全面变革的向往。

平壤的少年对比萨,而不是朗诵革命诗篇更感兴趣。无论是在学校、台球厅还是在歌厅,朝鲜人都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的关切。我碰到了许多朝鲜家长,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参加阿里郎表扬颇有微词(阿里郎是世界上最大的集体舞表演,十万演员借助纸板和彩旗组合成各种巨型图案),他们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去学钢琴、做数学作业和学习英语。

所有的独裁者在看到利比亚和埃及政治强人的结局之后,一定会感到脊背发凉。通常的反应是变本加厉,将所有的不安定因素都扼杀在萌芽状态。

如同伊朗,坐等朝鲜变天或崩溃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相反,政权变更的威胁只会让朝鲜不愿意开展有望让朝鲜缓慢变化的外交接触,由此也就丧失了化解敌意的机会。2014年,韩国总统朴槿惠在德国莱比锡发表演讲,她谈到了朝鲜半岛的统一,工业化韩国和农业经济体朝鲜将会存在自然劳动分工。或许这会是朝鲜半岛的未来,但其统一进程将有别于1990年的德国,当年德国统一时,在精心谋划的国际进程中,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最终完全并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朝鲜半岛现在正慢慢从核战争缓冲地带变成中俄的重要通道,一边是朝鲜,一边是韩国。在此变迁中,朝鲜或许可保持其独裁政体,而不是实现骤然民主化。这就是为何供应链整合所带来的负面效果要远远小于政治上的孤立。尽管朝鲜的现代化可让各方都受惠,但从中国地缘外围以及更广阔的角度看,更长远的问题是,中国是否能有效控制其供应链。

供应链的反击

历史上的供应链帝国常常因为国内的债务和通胀以及国外的动**和竞争而垮塌。南美洲白银输入的减少加速了西班牙帝国的分崩离析,而百年内四场英荷战争也使得荷兰丧失了对南非和斯里兰卡的控制。帝国首都的目标变化也常常是帝国分崩离析的重要原因。英国投资者曾对英属印度的铁路建设投入巨资,他们想象着英国永远可以维持在印度大陆的统治,但印度风起云涌的独立运动以及英国首相克莱门特·艾德礼(Clement Attlee)的默许使得许多心灰意冷的英国投资者撤出了印度。

中国在历史上也经历过许多供应链战争,只不过当时的中国处在落后挨打的状态。1839年清朝道光皇帝下令没收和捣毁英国商人在广州的鸦片库存后,英国人就派来了炮舰,英国人占领了香港岛并获得了在华领事裁判权。对中国而言,鸦片战争意味着中国150年丧权辱国近代史的开端,直到今天中国依然无法遗忘这种屈辱感。

对于当今世界的许多国家而言,最大的地缘政治问题不是中美两国是否会在太平洋直接开战。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就开始借助“撒钱外交”来支持其海外商业扩张,从阿根廷到安哥拉,中国签订了大量的长期合约来购买海外原材料,作为回报,中国在当地修建了学校、医院、政府大楼和高速公路。在政治上,中国奉行不干涉主义。中国跟许多地区死敌都维持了良好关系,例如巴西和委内瑞拉、沙特和伊朗、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以及印度和巴基斯坦。

但在许多国家,这种蜜月关系结束了,冲突开始出现。所有的超级大国最终都会遭到这种反击,这仅仅是时间问题。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正是美国中情局在伊朗的所作所为,最终导致了伊朗在1979年革命之后的强烈反美情绪。也同样是在1979年,中情局发起了史上最大的秘密行动,暗暗给反抗苏联入侵的阿富汗抵抗组织提供资金,虽然最终帮助阿富汗圣战者击败了苏联红军,但这也导致了随后塔利班的上台“9·11”事件幕后主谋本·拉登也藏身于阿富汗。

但中国在海外面对的反作用力与国内不同。中国的全球扩张主要是靠供应链而不是靠武力。中国在海外利益的代理是国有企业。对于中国来说,供应链反作用力就是地缘政治意义的反作用力。同时,中国虽然可以在海外建设大量的基础设施,但这并不一定能保证中国最终能控制这些设施。究竟谁能成为供应链地缘政治较量最后的赢家,一切都还未定。

这些反作用力的存在提醒着我们,我们所处的世界是高度复杂的,而不是简单线性的,此外在当今世界,扩张与反扩张的发生时间会大大缩短。欧洲帝国延续了600年才看到反殖民运动的兴起,欧洲帝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元气大伤,退出了历史舞台。中国在全球舞台上的扩张才仅仅十年,但已经遇到了各种阻力。对于中国来说,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学会欧洲列强用了上百年才学会的本领。殖民主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国际格局相对透明,另外各国对外国势力也保有怀疑和抗拒。供应链也会反击。

当中国在赞比亚或蒙古签下每个合约时,反对合约的警钟也往往会敲响。目前中国努力在各大洲建立起合作关系,而不是通过武力去保证合约执行。这样的克制策略使得中国建立起了全球供应链,不费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但摩擦正在增加。英国前首相哈罗德·麦克米兰在1960年承认,殖民地的“国民意识”苏醒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现在全球范围所发生的对中国扩张的自发抵制也将是中国不得不面对的拔河博弈的冷酷现实。

对国家资源的民族主义保护政策也是各国应对中国供应链扩张的有效法律工具。哈萨克斯坦和蒙古就将其主要矿产资源定位为“战略资产”,不容外国投资者直接购买。这些国家仅仅希望中国能提供开采矿产的技术服务。有些国家还聪明地要求中国企业雇用更多的本地劳动力、提供更多的技能培训、提供更多的技术转让并尽量让制造业留在当地。这些国家希望供应链的增值环节能留在国内,而不是被带出国外。这些国家不想成为水平供应链上的某个节点,而是希望能获得垂直供应链。中国曾对西方实行以技术换市场的策略,现在这一策略正在越来越多地被用于对付中国。

由于中国还需要大量的原材料来满足其城镇化发展所需,因此至少在目前,中国还需要积极投身于这场博弈。中国有能力承担风险、有实力支付要价,而且中国对资源的需求之大也是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都无法比拟的。因此有着强大财务实力支持的国有企业还是有很强的谈判底气。在刚果、缅甸和蒙古这些资源型国家找到新的出口市场之前,这些国家将无法摆脱资源人质的弱势地位。

如果被逼过甚,那么中国也可采取金融反制措施。自2001年以来,中国进出口银行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的信贷额度超过世界银行同期发放信贷额度200亿美元,这导致许多人担忧是否会酿成新一轮非洲国家债务危机。安哥拉让中国感到舒心:中国在安哥拉修筑公路开发工程,安哥拉也有足够的资金来还债。赞比亚则(再次)走上了无度举债来维持高额开支的道路。现在赞比亚已将某些中国矿业经营收归国有,显然赞比亚无法再提高对中国企业的征税,以次增加财政收入。财政吃紧的国家只能通过售卖资产和转让产业来避免破产。这些国家都变成了供应链上的加盟共和国而不是主权国家。如果赞比亚发生无法还债的情况,中国会要求用哪些资产来抵债呢?

西方国家政府和企业不应袖手旁观,等着看中国过度扩张然后遭遇反弹。如果西方国家不能积极面对中国的供应链竞争,那么发展中国家就只能倒向中国。令人扼腕的是,美国国会竟然关闭了美国的进出口银行,这家银行机构常常被戏称为“波音银行”,因为美国进出口银行会提供买方信贷,帮助波音、通用和卡特彼勒等企业向海外市场销售设备,美国进出口银行不仅能使得美国产品在海外更具竞争力,而且本身也在赢利,每年都在给美国国库贡献收入。

从全球范围看,各国对中国依赖度,无论是像俄罗斯这样的大国还是像赞比亚这样的小国,这种依赖度一方面创造了稳定和繁荣,另一方面又导致了紧张与冲突。缅甸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尽管中国利用了与缅甸接壤的优势,在缅甸建设石油管道和道路,但开放后的缅甸却并不惧怕中国。

随着帝国的收缩,基础设施的所有权和经营目的也会发生改变。沙俄帝国的工程师将西伯利亚铁路修到了贝加尔湖的东部,越修越远,结果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无法坐视,在1904年悍然发动了对俄占旅顺港的袭击,挑起了日俄战争。但当日本输掉“二战”后,俄罗斯马上接管了油气资源丰富的北方四岛上的日建铁路。当美军撤出伊拉克后,伊拉克军队和伊斯兰国就开始接管留下来的硬件设施。

中国的供应链扩张最终无可避免要有军事实力来配套保障。委内瑞拉以及南苏丹等地局势动**,中国需要加强对其在那里的设备和经营的保护。中国还对联合国在海地和黎巴嫩的维和行动派出了数千名人员,也在跟许多伙伴国家开展联合军事演习,甚至有人说,在南苏丹的油田上有许多穿着便装的解放军战士在负责保卫。终有一天,中国海军会在环印度洋区域扩大军力(比如中国计划在吉布提发展海军基地),由此来应对突然需要撤侨或增派安全力量的突发事件,当然现在可能还不至于出动大军,而是更多依靠私营的安保公司。

供应链战争可能真的意味着战争。巴基斯坦的俾路支省有着丰富的黄金、石油、天然气和铀矿储备,这意味着巴基斯坦政府要压制俾路支省的民族主义运动来确保稳定。因此在俾路支人看来,中国正在建设的瓜达尔港就是旁遮普省人在其境内开发的殖民项目。2013年巴基斯坦同意中国将瓜达尔港用作军舰停靠港,这一点更加深了俾路支人的猜忌。“俾路支解放军”攻击了油气管道、放置汽车炸弹并在瓜达尔港附近暗杀了不少中国工程人员。2014年,这支地方武装袭击了巴基斯坦的一个重要发电站,这导致巴基斯坦出现了大范围停电。如果俾路支范围内的瓜达尔港不是主要的航运和海军基地,或许他们会相安无事,但现在发展蓝图已定,俾路支人会加紧抵抗来寻求对这一供应链的控制。

中国不希望派出军队去保护在中亚的投资,但最终中国可能不得不这么做。随着美军从阿富汗撤离,中国需要跟喀布尔签订更多的协议。当然现在还难以想象,有朝一日,中国会像苏联或美军那样派出大量军队进入阿富汗这一大国坟场,但中国是否能在阿富汗独善其身确实值得思考。

“软实力”无法替代公正的交易。如果建设铁路和普及英语能维系帝国,那么英属印度就应存续至今。殖民主义时代已经远去。在没有国家愿意成为殖民地的现代世界,每个国家都在努力成为供应链枢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