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南,在尧国的南部,两军对垒的地方名叫五常原,这里的“常”该是个计量单位,但具体因何得名,已经不可考了。千百年来,五常原都是战场,传闻夜间无人时,静静的听,就能听见古代战死士兵的亡魂哭泣,他们被困于此,找不到回家的路。

深秋的扶南边境,风沙萧肃里,带着一丝干热。

白昼当然不会顾念千里之外皇城中老臣们的苦心一片,坐镇中军。

朕答应了吗?朕当日并没答应。

更甚,他说要亲自上阵的时候,楚关没拦;远宁王只是稍一迟疑,最终也没拦。

王爷手眼通天,只怕诏书的内容他已经知道了,皇上死于乱军之中,他才正中下怀。

自古以来,稳居帝后御驾亲征的皇帝屈指可数,真正上前线的,更是一个手的指头就数过来了。

想到这,白昼虽然抱有送死的心,却难掩一丝得意。

家世的原因,白昼是会骑马的,并且骑术尚可,在现实里,他连死前最后的疯狂都做不到,在这里,他起码可以轰轰烈烈一把。

正如现在,年轻的君主威风凛凛的骑在马上,背后大旗迎风招展,硕大的一个“白”字,飘摇在杀意浓烈的军阵上。

十五万大军,黑压压的望不到边,因为白昼亲自披挂上阵,士气格外高涨,骑军、步兵笔挺肃立,风吹动将士们的袖带、帽缨,独吹不动将士们的风骨。

一片肃静中,偶有马匹打着鼻响。

打眼看敌军阵营,扶南的战甲是软藤制的,被涂着花花绿绿的纹饰,士兵们大片的肌肤**在外,却被纹身覆盖。

他们的骑军大部分是骑虎的。与尧国的军阵相比,看上去荒蛮,却又无处不透着诡谲。

白昼面色沉静,血却久违的要沸腾了。

“陛下,身子可有不适?”远宁王与白昼近在咫尺,两骑几乎并行,许是察觉白昼呼吸急促了,俯身过来出言询问。

白昼摇头,展目望敌军军阵一角,发现了异样,问道:“朕让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没?”

大将军楚关应道:“回陛下,备好了。只是……威力……”

白昼颔首,笑道:“响就行了。传令下去,雷火营去右翼、配合弩手,依计行事,”说着,他指了指相反的方向,“再以偃月阵强攻两侧合围。”顿了片刻,白昼补充道,“劳烦楚将军严守中路。”

楚关的眼睛都发光了,凛声道:“得令!”

锣鼓喧天大作,扶南阵营里,正是白昼察觉有异的角落,响起一阵诡异的号角声,紧接着便是一阵猛兽的低吼。

几乎同时,尧国阵营军旗传令,“嚓——”一声机械声响,一颗滚圆的像是酒坛的东西,带着火光就被投向敌军的角落。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

白昼一缩脖子,点点头:确实够响。

这是他在路上吩咐军中工匠紧急赶制的一匹“天雷弹”,威力不怎么样,却非常响。

接二连三,天雷弹被投石机投入敌军阵营特定的位置,弩手紧接着射出弩1箭,他们二人一组,操持重弩,射出的弩1箭箭头绑着浸满桐油的棉帛,二箭中间以油棉帛相连,一道一道的火线窜入敌军,如此射法,即便尧国重弩的射程足够,杀伤力也会因为两支箭中间坠着的棉帛减弱。

雷声大雨点小的东西对人没用,但对野兽……

果不其然,对方阵营忽而一片混乱,诡异的号角声和着惊呼,夹杂在野兽的嘶吼中,腾起地上一片烟尘。

白昼微微笑了,众生平等,人类却总想让野兽忠诚臣服。

愚不可及。

小说里一笔带过,扶南有一将,可通虎言,作战时驭虎杀敌,所向披靡。当时看到这里,白昼就在想,他能所向披靡大概率是出其不意,且敌对阵营对猛兽心怀恐惧,试想飞沙走石中,一群猛虎正面冲来的情形,确实震慑心魄。

类似的故事史料中也有记载,王莽麾下有个猛士,名叫巨毋霸,善驭猛虎,兵至昆阳城下,把城内的起义军吓得魂飞魄散。然而,上天和他开了个大玩笑,作战时忽而雷电大作,猛虎受惊,纷纷掉头狂奔,反倒助城内的起义军大败王莽军队,就连巨毋霸本人,都丧于乱军。

白昼想,没有老天助我打雷下雨,那我就自己造一场雷火攻势呗。

再看场下,扶南的士气已然溃散,猛虎更是冲乱了自家阵脚。尧国的将士以偃月阵两相合围的强攻下,敌军主帅只得取中路突进,被早已守在中路的大将军楚关以阵中阵埋伏,生擒当场。

白昼抬头看看天色,阳光透过乌云射下几条光柱,他竟然就这样赢了吗?

并没有,只是初战告捷。

正想着,一阵高频音诡异的响过,很短促,却带有节奏。白昼耳音很好,正待四下环望,他□□的战马,嘶鸣一声,骤然扬蹄,差点把白昼甩下去,白昼下意识拽紧马缰,刚稳住身形,马儿如同离弦的箭矢,直冲入战阵。

远宁王动手了吗?

白昼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终归一死,再造作一次吧,他索性顺势抽出腰刀,一边向前冲,一边高喝道:“大尧的好儿郎们,跟朕冲!”

瞬间的安静后,军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呐喊,每一个士兵心头的热烈都被这位年轻的君主点燃到了沸点。

五常原的土地上,扶南已经溃不成军。谁都没想到白昼真的会下场冲杀,没有常规的护军,他只身一人,一马当先,冲出去十数丈,列队的众兵将才一拥跟上。

远宁王冲到白昼身侧,一跃上了白昼的坐骑,扯住马缰,狠力带住,低声道:“陛下,咱们已经赢了。”

话音未落,远宁王忽然环抱住皇上,侧翻下马,只见一支箭矢,贴着白昼的铠甲边缘擦过去。

二人稳稳落地,远宁王高喝道:“护驾!起坚甲阵!”

簇拥在君王周围的兵将本就越聚越多,王爷一声护驾,白昼便被护入铁壁铜墙。

正这时,天上下起了雨,陡然狂风起,本来燥热的沙场气温骤降,冰冷的雨滴冲刷着每个人,仿佛是要洗尽杀气血污。

重甲的缝隙被灌入大量的雨水,深秋的风凛冽而过。

冷,来得很突然。

这次,连老天都在帮他燃尽生命了。

白昼摘下帅盔,让冷雨肆虐。寒冷性休克熟悉的眩晕感袭来,他的心口骤然绷紧,像有一只手狠狠的揉捏着他的心脏。四肢更像突然埋进了冰水里。

身边的远宁王发现了皇上的异样,上前扶他,白昼在王爷的神色中看到了急切。

白昼不明白,你不是想要王位吗?我的诏书已经立好了,我死,由你继位。

刚才惊我马匹的,不是你的人吗?

还是说……你突然后悔了?

他的意识越发模糊起来,伸手想抓住王爷近在咫尺的手臂,却无力的抓了个空,低声问道:“为什么……救我?”

没等到王爷的回答。

昏昏沉沉的,白昼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临死前的闪回。

这回是真的要道别了吧……

脑海里映出的画面全是他和简医生的过往,还有几日前的夜晚,他情不自禁抚上王爷的脸的时候,那人的表现——蹙着眉头看自己,像是下意识想躲开,可身子只是一晃,却又顿住了,任凭自己的手放在他脸上。

温柔眷顾可以装、满目深情可以装,但猝不及防的下意识,装不来的……

他终究是远宁王,不是简医生,长得再像也不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昼胸口的憋闷散开,清冽的空气缓慢的沁入肺里,他贪婪的深吸了一口,肺部倏然间受刺激,让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陛下,陛下可算醒了!快去请王爷来。”

……

这声音……又是你啊……布戈。

可不是么,睁眼便见到布戈的大脸凑在眼前,再秀气的容貌也禁不住这种视角看,白昼皱眉抬手,把他推开。

挣扎着起身,正是中军帐的卧榻上,烛火昏黄,帐中只有布戈陪着他。小太监见他醒了,喜形于色,又凑前几步,道:“陛下,哪里难受吗?”

“朕……”白昼嗓音略有些哑,“怎么没死?”

“哎哟!”布戈听了一下就跪在他主子身前,叩头道,“您万岁,可别乱讲,更何况,王爷说您只是心血不足,才昏过去了,没有大碍的。”

呵呵。古代的医术看他的毛病,当然只能看出这个。

只片刻,远宁王就来了,同来的还有楚关。二人进门便跪,楚关说,和王爷大致商量好了后续的对敌策略,要待到皇上身子暂缓,再来奏报。

公事一番后,楚关退出去了。

白昼坐在榻上,抬眼看与远宁王:“你坐下,朕抬头看你,脖子累。”

远宁王默默无言,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陛下床前。

半晌,两个人都没说话。布戈站在一旁,觉得自己非常多余。低声回一句:“奴才去看看药膳。”麻利儿的掀门帘,逃跑了。

“阿景,脖子上的伤口疼吗?”

什么伤口?白昼伸手去摸,才发现自己脖子上缠了一圈白帛,全无感觉,是何时伤的都不知道。但转念,他就知道了,只可能是自己摘下帅盔之后,否则帅盔两侧的护面直至肩头,伤口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颈侧的。

果然,远宁王继续道:“刚才阿景你摘了头盔,不知是什么东西在你脖子上掠了一道口子,我查过了,没有毒……只是觉得蹊跷,不大放心。”

说着,王爷拿过一面铜镜。

自穿书进来,白昼更衣梳洗都有人伺候,直至此时,他才得以细看容貌,铜镜中的人很年轻,看着也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不得不承认,比现实里的白昼好看,五官单看哪一个,白昼都觉得熟悉,就是他的,但拼在一起,却又不太像他了。

眼波流转,媚色里能透出三分邪气。

果然挺“昏君”的。

白昼收了目光,道:“无碍,你不提,朕都没察觉。”

“陛下……怎知敌军会用猛虎攻击?”

总不能说是小说里看来的吧。

“朕……从前听闻扶南族善用异术驭兽,神乎其技,也不过是,忽然想到,未雨绸缪。”

接着,又陷入了片刻的寂静。白昼觉得远宁王他对自己的态度,很皱巴——弄不清他到底是想让自己死于阵前,还是对自己关怀呵护备至。

难道真如同小说里写的,他对尧国君主白景,至死都分不出爱恋多些还是利用多些吗?

但无论如何,自己的战马早就被有心人驯化过,他们一击不得手,定然还有后招。

“朕要换地方住,对谁也不要声张。”白昼道。

卖一个破绽给他,且看他下不下手,白昼打定了主意,终归这次出征,他就没想活着回去。

他只是想死个明白。

“为什么要换地方?”

试探你。

当然不能这么回答了。

白昼想了想,脸上挂上一丝柔和的笑意,道:“解决一个问题的办法,至少有三种或以上。”

答非所问,让远宁王一怔:“阿景,这两天总说这句话,是从哪里看来的吗?”

这是现代心理学认知理论的延伸概念,白景怕是没处去看,除非是作者安排的。

“有什么不妥吗?”

皇上不回答,远宁王轻叹了一声,还是对白昼露出柔和的笑意,答道:“没有,只是有个朋友,也说过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