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殿门外,白昼没让通报,静静的站着,身后跟着远宁王和布戈。夜风忽而萧瑟起来,布戈正想赶快把陛下的披风拿来,就见远宁王脱下大氅,轻柔的给皇上披上了。

皇上微蹙着眉,认真的听殿里众臣分庭抗礼,不经意间身子一暖,只是淡淡回眸,扫了王爷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布戈咂舌,也不知王爷怎么惹了这位祖宗不高兴,要是放在平时,他早就喜笑颜开的拉着王爷喝酒去了,哪里还顾得上听屋里一众老头子□□吵坑?

想到这,他又打眼偷偷看远宁王,王爷倒是满目深情,欣赏似的看着陛下,这就是所谓认真搞事业的男人身上自带最帅光环?

“岑大人,你枉为兵部之首,我大尧如今兵强马壮,被扶南欺负到家门口了,你竟然主和?”

“楚将军,前方士气低迷,此时开战,无异于让更多的兵将去送死!”

“好了好了,二位消消气,士气低迷总有原因吧,二位大人可知详情?”

“还不是因为……因为……”这会儿说话的是兵部尚书岑怜,可他因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因为朕……近来酷爱方术,越发废政。”

声音不大,偏像一盆冷水浇灭了熊熊烈火,让大殿里的温度骤然降低了。

寂静一片中,只见陛下披着一件黑色的织锦绒大氅,缓步走进殿内。他瘦弱单薄的身子,拢在略宽大的衣裳里,被衬得更加孱弱了,领口一圈深灰色的风毛,簇拥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庞。

单看模样,徒有几分病弱的贵气,和君临天下的王者,怎么看都不搭配。

可随着陛下一步一步走上殿前御阶,回身下望,众臣没来由的觉得压迫,慌忙下跪行礼。各个窃窃低眉顺眼的左顾右盼。

皇上怎么像有点不一样了?细看,好像哪里都没变,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想他近来懒怠得很,方才听说远宁王在宫里,诸臣才着人去请的,谁料到,王爷是来了,皇上怎么也来了?

一开口就道破了前线士气低迷的原因。他不问朝政多日了,是从何得知的?

白昼说出这句话,心里其实是没底的,历来穿书都能穿出千变万化的因果来,小说里即便写了因为所以,也得掰开揉碎,找能信的信,不然一不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没办法,穿书界,也开始卷了。

再一转念,他又不太在乎了,错了就错了呗,正中下怀,大尧的疆土天下在白昼看来不过一场游戏一场梦,他只想痛快的闹,好好的死。

反观眼下众臣的模样,白昼就知道,他没错成,确实是这个原因。

只是皇上的日常琐事,是谁传到军中毁了士气的呢?细想……当真是狼子野心。他忍不住看向最终篡了他皇位的远宁王——是你吗?

白昼勾起嘴角笑了笑,真的是你的话,就让你提早得偿所愿,你我各取所需。

想到这,他笑道:“诸位平身吧,”说着,指向一名四十多岁、武将打扮的官员,继续道,“依楚爱卿看,如今该当如何?”

楚将军名为楚关,是尧国的大将军,年纪不甚长,位居武将首位,为人智勇双全,尧国坊间都在传闻,要是他再立几次军功,只怕封爵都指日可待了。

皇上一反常态的问政,还笑眯眯的,让楚将军一瞬间背后发寒,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昼见他迟疑,轻咳了几声,道:“解决一件事的方法至少有三种或以上,如今最简单的是——朕,御驾亲征,三日后出发。”

这话出口,白昼敏感的察觉到了一道目光,来自远宁王。他眼里的情绪很复杂,白昼看不明白,非要形容,那是一种黑暗中骤见光明的希望。

众臣也如是,一个个瞠目结舌,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怕要不是殿上还需要注重仪态,有几个非得抡圆了给自己两个耳光,潜台词是,别做梦了,快起床!

布戈绝对首当其冲。白昼没好脸色的白了他一眼。

由此可见,这原主儿白景,是多么的不着调。

怎么着,我……不对,朕从来没这么贤明过,惊不惊喜?

终于,岑怜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陛下万不可御驾亲征,龙体要紧啊!”随着他一声劝阻,开始接连有人跪倒附议,所言之词无非也都是皇上身体不好。

独有楚关和远宁王,站在一侧无所作为。

见皇上不发话,附议的众臣们便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劝阻,白昼只觉得脑袋里像是有无数只苍蝇在飞,嗡嗡的。

他抬手,众臣止了话茬儿,只见年轻的君王嘴角含笑,眼神却阴恻恻的扫视了一周众人,道:“哪个不战便只想着议和的,即刻拉出去砍了。”

最狠戾的话语由他轻飘飘的道出来,说不出的阴森。

见殿内一个多嘴的都没了,白昼很满意。正要再吩咐几句就离开,岑怜以头抢地,颤声道:“陛下,臣愿死谏,老夫三朝为臣,不能让陛下犯险,陛下若是……若是……”说着,他又磕头道,“我大尧该如何是好啊?”

啧……

白昼皱了眉,眼前这位兵部尚书,只怕已近古稀了,头发胡子全白。白昼毕竟是个现代人,心底其实没有什么尊卑的概念,眼看着老人跪在自己面前,终有不忍,叹息一声,道:“岑卿觉得,应该延续下去的是朕的性命?难道不是我大尧的社稷万民吗?”

话一出口,有点后悔,这不是彻底崩了原主的人设了吗?果不其然,众臣又是一副看见天降祥瑞的表情。

咳,不是爱咋咋地嘛。

眼看岑怜,抬头看着自己,像是不认识他了,白昼觉得有点想笑。

终于,老爷子叩头道:“陛下圣明,还请陛下坐镇中军,万不能披挂上阵!”说着,他转向远宁王,又道,“老臣恳请王爷,陪在陛下身侧,陛下龙体有恙,只有王爷……最为妥帖。”

远宁王这时才把目光从白昼脸上收回来,向岑怜还礼,道:“老大人所言极是,本王定不辱命。”

白昼一瞬间觉得不爽,你俩就这么把事儿定了?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转身向布戈道:“伺候笔墨,朕要拟一道旨意。”他身体不好,所以那些消耗体力的事情都做不来,可像书法、看书这种极静的活动,他是喜欢的。

刷点成书,盖上玺印,交给布戈,一挥袍袖,皇上凛声向众臣道:“三日后出发,就这样定了。若是……若是朕回不来,这便是传位的旨意。”说罢,他不经意扫一眼远宁王,转身自大殿屏风后退出去了。不顾众臣又跪了一地,呼喝“陛下洪福、定能凯旋”。

布戈狗腿子的跟上主子,今儿个陛下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连遗诏都立下了,也不等王爷平同归了吗?

想到这,他快步追上,道:“皇上,皇上今儿要在哪儿歇呀,奴才好去准备舆车。”

这一问,把白昼问住了,挖空心思回想小说里的殿宇名字……

吃了没背诵全文的亏。

“昨儿个,朕……睡在哪儿了来着?”

“昨儿……”布戈清了清嗓子,低声道,“皇上您怎么忘了,昨儿您不是和王爷一同在熙晖阁饮酒听曲儿吗,一直闹到早上,您太累了,才昏睡过去的。”

睡得跟昏死了一样,王爷才给泡了药浴。只不过最后这句,布戈顾及他主子的面子,没说出口。

咳,昏庸荒唐,没出息的玩意,活该被篡位,白昼暗骂。

正自迟疑,背后一阵脚步轻响,那人道:“阿景,今日不能再操劳了,须得好好休息。”

布戈小眉毛一挑,心道,叫得这个亲……好在皇上抽风了,王爷还算正常,也亏得主子听王爷的话呀,如今他这小身子板儿,可经不得酒色折腾了。隧笑而不语的安排二人去朝露殿。

一路上,布戈就在想,要说王爷其实也挺难做的。

他心疼皇上吧,确实是的,没日没夜的看顾皇上的身体,又是施针又是炼药的;

但他有时候又对皇上颇为放任,就如昨夜,明知道皇上近来越发病弱,还由着他闹了一夜。

大概终归是敌不过皇上的软磨硬泡,拗不过吧。

夜,更深了。

朝露殿,只留了门口的一盏灯火,帘帐低垂,白昼歇下了。他正睡意朦胧,床帐忽而又被挑开,正是远宁王,穿着寝衣,头发披散着,微一欠身坐在床沿上,他不说话,只是看着白昼。

白昼先做不知之状,被他看得发毛——这家伙不会是现在要动手刺王杀驾吧?

接着,他又觉得这想法荒唐,缓缓睁了眼,眼珠就再也挪不动了。他看着王爷的面容,像是简岚鸢就在眼前,几次想开口询问他有何事,却又都没舍得出言,生怕一开口,他就要让自己好好休息,起身离开。

这是自心底里泛出来的眷恋——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好。

终于还是王爷,极轻的叹息一声,柔声道:“微臣只是来看看陛下,陛下好眠吧。”说着,他非但没走,反又坐得近了些,伸手在白昼手心的几处穴位上不轻不重的揉捏着,白昼觉得受用极了,困顿很快袭来,他闭上眼睛,脑海中瞬间的恍惚。

记得有一次,他发病住了院,总是睡不踏实,简岚鸢也曾经在他手上这样揉捏过。

许是深夜,让人惆怅,白昼一阵伤心,御驾亲征不过是他为自己结束生命燃放的礼炮烟火,在生命燃尽之前,他还能不能再和简医生见一面,他如今到底在哪里?

想到这,他鬼使神差的起了身,在远宁王满目柔和中,白昼伸手拢了拢王爷脸颊侧面的碎发,捧住他的半边脸颊。

这幅模样,是按照我的想象幻化出来的吗?

你如果是他该多好。

至少在死前,我该告诉他,我好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