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听到火烧紫薇令府的消息时,正在用早膳,一口茶呛出来,咳嗽了半天。而后坐在桌前,看着一桌子饭食发愣。

这必然是灭口。

但他没想到,对方做得这么绝。

正这当口,远宁王带着玉人来了,这些日子玉人一直在和王府上几个身手好的侍卫暗中盯着赵进和顾桓。

据玉人讲,他们整日轮班盯在府门外,白日在酒肆茶馆小吃摊位上,黑夜里就往树上一窝,出事的时候,正是他在树上盯着。

起火点正是顾桓的书房。但他当时不知道顾桓就在屋里,而且开始火势不大,玉人以为只是不慎走了水,结果家奴们打水救火,把水往屋子上一泼,火反而烧得更旺了。

水被做了手脚。

火势蔓延的飞快,家奴们泼水如同火上浇油,后来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不对了,呼喝一声,大难临头各自逃命,只得先逃出火场,再找没问题水源来,但远水难救近火,冬日里本就天干物燥,风助火势,耽误得久了,终于火烧连营。

白昼点点头,没说话,这事儿毕竟不是玉人只身就能控制的局面,向他道了辛苦,就让他下去了。

“来之前,微臣去看了顾桓的尸身……”远宁王道。

白昼抬眼看他。

王爷继续道:“起火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白昼一愣,若有所思,片刻向布戈吩咐道:“让陈星宁带龙武军把顾桓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给朕挖了,看看能挖出什么。”

布戈不明白,懵登的当他的学舌鹩哥去了,但远宁王瞬间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若是想灭口,杀了顾桓足以,又为何要纵火烧府?

要么是顾桓府上有极为重要的证物,但如果有,他和赵进已经撕破脸了,为何迟迟不交出来呢?

还有一种可能,顾桓在等什么人的最后决议,可玉人日日盯着他,都不见他和什么人接触,只怕紫薇令府上早就已经修了密道。

一把大火,证物和开启密道的机关,永远都不会被发现了。

谁也想不到,皇上会去掘地三尺……

想到这,远宁王忍不住看向白昼,皇上的思虑敏捷出乎王爷的预料,他见陛下正轻轻的咳嗽,沉稳淡定,并没有被对方反将一军的气恼之意。

星沉月落,转眼到了第十一日上朝时,群臣皆穿了素白的丧服。就连皇上的衣袍上,都缀了白缎子。

众臣只见皇上,冷着脸坐在御书案后面,向文亦斌关怀了几句,文亦斌当场就落泪了,感叹妹妹到后来是病得糊涂了,他话只说了一半,不明所以的群臣只道他是感叹皇后最后病得严重,而像远宁王、布戈这些知道实情的人,明白他这是在替皇后惋惜。

已过不惑之年的大老爷们当众哭得悲恸,这当口也没有人怪他御前失仪,只是布戈向执殿的侍卫使了个眼色,把文亦斌扶到偏殿缓气去了。

毕竟太过伤怀,惹了皇上牵动情绪,可如何是好。

文亦斌离开了,布戈便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众臣皆不言语,布戈看向皇上,见他依旧面无表情,正想轻声询问。就见皇上抬手拿起御书案上的一本册子,递到布戈身前,道:“念。”

布戈接过,不明所以的打开来,看了两眼脸色就变了。依旧遵照圣誉,大声念了出来。

皇上让他念的,是蚌安郡灾粮发放自上而下层层贪腐的具体数目。更可恶的是,他们为了不让粮食缺斤短两,收没了粮食,就以同等重量的砂石填充充数。

这也正是皇上安排楚关一路追查的重点。

布戈念完,户部尚书程韬已经瘫坐在地,日前听说顾桓死了,他本松出一口气,没想到皇上早在微服蚌安郡之前,就已经做了筹谋。再看赵进,虽然不似程韬狼狈,他手持的笏板也已经抖得不像样了。

“陈星宁何在?”皇上的声音依旧清透得像是能飘起来。

“微臣在。”陈星宁出列行礼。

“紫薇令府,挖出了什么,讲讲。”

事情果然不出白昼所料,紫薇令府就自顾桓殒命的书房下,挖出一条密道,蜿蜒曲折,中途已经被炸毁了,看不出另一端是通往哪里。大约是凶手趁着火灾的混乱,在地下毁去了通道。

事至此时,白昼有点后悔,放长线钓大鱼固然需要耐性,但他拿到贪没灾粮的具体奏报时下手依旧是不够狠绝,才闹得如今依旧不知那顶头大鱼是谁。

时机……

想到这,白昼舒出一口闷气,站起身来,沉声道:“涉案人等都给朕拿下。”

早就应该都抄家。

皇上袍袖一甩,退朝了。

剩下事不关己的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皇上最近怎么了?

蚌安郡买官一事,牵涉官员众多,即便一直在审,也是不断横生枝节,就像无数线头缠在同一根滚线轴上,随便一扯,就都是断线。

案件审了三个月,尚书令赵进和户部尚书程韬、郡守汪贺之被判了斩立决,连秋后都没等;左都御史、户部侍郎姚辛以及十二个县捐官得做的县令们,被判流放。案首判了,剩下的手上沾了荤腥儿的一众人等,还在陆陆续续的清理归整。

一时间民间舆情大起,都在猜测昏君白景怎么一改常态,铁腕出击。最后传得玄而又玄,说皇上其实本就贤明,之前是被想要绕乱大尧气数的妖魔侵扰,近来妖魔被高人收服,恍然没了魔障蒙心,自然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别看事情暂了,白昼其实很不甘心的,他知道赵进上面还有人,但直至赵进行刑,他宁愿三族流放,都不肯吐露这人是谁。白昼想不通,是什么能让他为那人如此守密。

事已至此,尧国的烂肉,能剜一块是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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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尧国的礼仪,皇后大行百日之后奉移山陵下葬。但她薨逝得实在太过突然,陵寝虽然自皇上登位那日起就在修建,可皇陵规模宏大,往往一修就是十几年,短短四年的光景,主陵都没有修好。

无奈只得在阳春三月的好光景里,先行送皇后的梓宫去陵墓暂时抢修出来的小殿室暂停。

按照礼制,皇上需要送皇后最后一程,登宫中最高处遥望皇后一路先行,直至目力不能见,算是尽了阳世间夫妻最后的缘分。

传言,皇上越是诚心,皇后的在天之灵越能保佑大尧国泰民安、帝王身体康健。

想当年大尧的一代明君,尧武惠文帝登基三年,第一任皇后薨逝,武惠文帝在宫内的摘星阁痴望爱妻梓宫一路远行,后来生生哭晕在摘星阁凭栏处,差点坠楼随着皇后去了。

也正是因为皇上深情,武惠文帝在位六十七年,平异族乱、修运河、减徭役,将大尧托至国力昌盛的顶峰。

武惠文帝四十三年时,曾重病不起,眼看就要崩了,后来奇迹般的痊愈了,据皇上自己说,他已经见到了望乡台,想再看一眼自己建设的国家,皇后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一把将他推下去,他惊诧醒来,病就奇迹般的好了。

这一段,是白昼在尧国的年纪上看到的,无论是否是武惠文帝拉拢人心、自立人设的手段,都不能否认:

第一、他是个好皇帝;

第二、摘星阁上,自己也要送皇后最后一程。

于是这一日,天还没亮,皇上就登了摘星阁。

摘星阁确实高的很,本就是依靠山势建在半坡,楼台又挺拔,在这高耸建筑极少的古代,确实有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耸拔之势。

清风吹散了浊气,白昼难得的觉得这摘星楼是个好地方,在这儿胸闷憋气都好了,以后可以常来。

放眼下望,文武大臣们已经恭谨的站在皇后的梓宫后,只等破晓的一瞬间,鸣暮号,致哀起棺。

终于,一缕暖白色的光芒在天空的尽头裂空而出,沉静的暮号吹响,文武大臣哭声一片,为年轻的皇后一尽哀荣。

随着沉厚梓宫离开地面,一阵呜咽的萧声响起,所有的人都循声望去,只见皇上站在摘星阁的朝霞里,执着一柄紫竹箫,神色凝重看着奉移的队伍,吹出一段不知名的乐曲。

皇上披着玄色的厚重锦裘,领子上一圈纯白的风毛簇拥着脸颊,深色的衣裳、深色的洞箫,映衬着君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白得发透。

随着他手指灵动的在箫身上蜻蜓点水,乐曲如泣如诉一段过往,仿佛自当年初见时讲起。

皇上以这样的方式送别皇后,传入坊间,不知该被多少文人墨客演绎,又不知要被多少待嫁闺中的姑娘艳羡。

远宁王站在阁下,看着皇上出了神,他只听说君上爱箫,但自从肺弱严重就很少吹奏了,他曾偶尔期盼,能听帝王一曲,看看他吹奏乐曲的神色,和白昼有几分相似。

记得他第一次听白昼吹奏箫乐,就听得痴了,也看得痴了,他的萧声沉静,但能让人的灵魂随之震颤。

亦如城上的君王,也有这样的能力。

只是没想到,盼了许久却是他送别皇后。

萧声一路送着奉移队伍浩浩****,许是因为帝王奏乐,百官的哭声都小了许多,从假意的嚎哭改为呜呜咽咽,听上去更让人心生悲凉。

直到大队行至宫门口,百官驻足,回望摘星阁上形销骨立的帝王,洞箫依旧抵在唇边。

昏君白景会吹洞箫是白昼在《起居注》的补记小注里翻查到的:“太子大婚当日,常礼毕,太子为妻奏箫乐,妻大喜。”

当日以箫乐迎她入门,今日就再以箫乐送她最后一程吧。

皇上在摘星阁上吹奏乐曲,一直到晌午,他肺气本来是弱的,中间却只休息了两三次,看这架势,是要一直吹到看不见皇后的梓宫为止了。

白昼倒也并非全是故作深情,他本就喜欢箫声,自穿进书里来,发现自己除了心脏和胃不好,还多了肺弱的毛病,难得这会儿吹奏乐曲,肺气通畅,心思平静,本来也是要站在这里的,不如做个两全其美的事情。

百官送皇后止步于宫门口,这会儿也已经上了摘星阁,站在皇上身后。

眼看遥遥大队,已经走得极远,忽然,乌泱泱的一阵骚乱。

皇上止了箫声。

身后文亦斌惊道:“好像……好像是大杠……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