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宁王是异姓的郡王,四年前才入朝月城的。

远宁王府的规模却已经超越了郡王的仪制,堪比皇家一字亲王。

白昼身穿便装,依循礼制,在王府前远远就下了马车,缓步到门前。如今还在年里,老远就看见王府装点得喜庆,又不失体统。

朱漆大门正中顶上,金丝楠木匾额高悬“远宁王府”四个大字。

这四个字是当年先皇御笔,威严庄正,气势不凡。

门前三对大红灯笼,门口一副对子归整,写的是——

“远峰千里藏寒玉,宁思万壑尽功名。”

白昼不禁出神,对子藏了“远宁”二字的头,对仗算不得工整,文采也平平,但这寥寥十四字里,蕴出好浓的一股出世味道。

像是藏着一段过往。

想到这,他跨步上前,王府的侍卫不认得他,眼见这穿着富贵的年轻公子不知是什么来头,先是对着大门好一番端详,而后悠然自得抬脚就要上台阶。

不拦着就太不像话了。

横跨一步拦下白昼,道:“远宁王府,公子不得擅闯。”

王爷御下颇为得宜,门前的侍卫都不似普通权贵那般仗势。

布戈刚想替皇上回话,白昼手微一抬,止了他的话茬儿,向门前的侍卫笑道:“你家爷和我相熟,你去跟他说,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让他滚出来见我。”

侍卫略一皱眉,他是读过书的。

这句话是《诗经·子衿》里的一句,满含思念,后面更有一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经久传颂,眼前这位清瘦孱弱的公子,和自家主子是什么关系?

还敢让他滚出来……

但他毕竟在其位,忠其事。主子的私事不多做置喙。

眼前的公子,骨子里透着一股子魅惑的贵气,难不成是哪位官家的小公子,跟自家爷走得近了?

想到这,他行礼道:“公子稍待。”便回去通禀了。

只片刻的功夫,府门大开,王爷亲自迎出府门,他听那侍卫的转述先是一怔,还真没意识到是皇上来了,本以为是哪个和原主相熟的世家子弟,便问门口的公子是何相貌。

侍卫皱眉,道:“是个贵气公子,长得很好看,只是身体看着差得很。”

远宁王瞬间醒神了,可不是自昨日下午分别到现在,刚好一日不见了么……

皇上这是闹什么?

他初到书里的几日,皇上有对他表现出来些许病态的控制,可后来,就变了味儿,帝王心思,缥缈恍惚,皇上对他总是不经意间的熟悉亲近,却又在一瞬间理性克制。

怪得很。

反倒是自己,追着他看顾身体。

至于为什么……不知是因为觉得他是明君,还是因为这人骨子里和白昼的相似。惦记惦记就像是习惯了。

王爷迎出府门。

只见皇上站在门前等他,直接免了跪,自顾自撩袍跨步进门去了。

昨日皇后刚没了,他下旨封锁消息彻查,单从面儿上看,确实看不出半分破绽,丝毫没有悲恸难捱。

远宁王不禁感叹帝王难当。

王府正殿前的影壁墙后,种了大片的竹子,刚下过雪,阳光下一片深绿色的竹海偎雪洁净好看。

皇上驻足在竹影下,问道:“书房一叙?”

斑驳的阳光洒在身上,他的头发晕上一层金棕色的光辉。让他看上去比平时温柔不少。

王爷自己都不知道他看着眼前的人,眼神中思念的神色一晃而过。他欠身示意,走到前面引路。

远宁王在府里穿得随意,皇上突然袭击,他自然来不及修整更衣,这会儿只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袍子,也正是因为袍子旧了,布料描绘出王爷的身形腰线,显出一番随适感。

较之他在宫里时,白昼觉得这样的远宁王更加真实。

入了书房,皇上交代,不用人伺候,亲自把书房门关上了。

“阿景怎么跑来了?有事宣我入宫就是了。”

要说白昼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意识到自己错怪了王爷,就连宣他进宫都等不及,非要即刻动身找他,才觉得痛快。

如今见了面,总不能和盘托出,说——我曾经怀疑你散布谣言构陷皇后,对不起……

一路上,他面儿上平静,其实心里一直在纠结这件事。

被王爷这么一问,就更别扭了,鬼使神差的慢悠悠问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下一刻白昼觉得自己深井冰上身了,眼前这位是远宁王,不是简岚鸢。

加之他说话总是一副不疾不徐,有气无力的调调,听着就更像是闹脾气。

恨不能找个墙根儿给自己俩大耳刮子。

果然,一句话把王爷噎住了,他一愣,而后赔笑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句话下来,白昼察觉到他语气里满是疲累,再细看他脸色,眼底确实泛着淡淡的乌青,平日晶亮的眼睛,攀着血丝。

上前一步,皱眉端详道:“病了?”

那倒是没有,只不过昨夜根本就没怎么睡,今儿早上刚眯着片刻,就被玉人砸起来练功去了。

至于练功,是简岚鸢和玉人达成的共识——若是不尽快恢复王爷该有的身手,早晚有吃亏的一天。有知根知底的人指点,简岚鸢当然乐得,只是他没想到,玉人这小孩儿雷厉风行的性子,能在一个多时辰之后,黑灯瞎火的就叫他起来晨练。

远宁王摇头,道:“只是没休息好。”

皇上像略放下心来,道:“昨日的事情……暂时有了分晓,”接着便把陈星宁的奏报简述了,又问,“你医术精湛,知不知道能让小吉那样发狂的,是什么毒?”

远宁王一早就知道,是鼠尾艾玉草。

但他不知原主背后这股势力的深浅,不敢贸然点破,反倒问皇上,道:“阿景昨日怎知皇后的病源自心绪失调?”

皇上迟疑的舔了舔嘴唇,道:“朕……是在一本民间杂谈上看到的,说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种怪物名为吸血鬼,畏光且以人血为食,后来经查证,他们其实是得了一种怪病,而以人血为食更是无稽之谈。也不知是真是假,只不过是看晴露可疑,诈她的。”

信口胡诌的功力又精进了。

王爷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没有质疑。

有了皇上一句“没事就不能找你了?”远宁王不敢再触皇上霉头,只得在一边陪着。

见白昼依然时不时轻咳几声,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到墙边的一个小柜子里拿出个瓷瓶,递到他手上:“这是微臣近些日子研制的药,陛下心肺衰脆,若是觉得胸闷憋气,就含上一粒,”说着,他又嘱咐道,“皇上不能整日里看折子,该好好休息。”

药确实是远宁王新制的,他自到书里,就把原主的手记书稿看了个遍,发现原主极通医理,给皇上下的方子非常对症,药量精妙。只是不知是因为认知的局限,又或是当真心存不轨,方子里,多半加了大量的朱砂、石灰等方士修仙的作料。虽然用料极轻,但久服终归积露为波。

于是,重新微调了配方。

白昼没多言语,眼神复杂的看了王爷一眼,点点头接过药瓶揣进怀里了。

他骨子里不是那昏君,王爷刚才说了没休息好,他就不好意思再耗在王府里,于是照应了几句,便道:“你歇着吧,朕回了,不用送。”

说罢转身出门。

书房的门突然开了,把门口的布戈惊得一个激灵。皇上只道一句“回宫”,就往府门外走。

善于偷偷揣度上意的布戈心里又打开鼓了——刚来就要走,这俩人打架了还是怎么的?

王爷你什么时候变榆木疙瘩了?

皇上昨儿个死了大老婆,你就对他冷淡。

欲擒故纵要是玩儿脱了,可就万劫不复了呀,我的王爷诶!

他心里胡思乱想,忍不住挤眉弄眼的朝远宁王使眼色,让他跟上,当真应了那句皇上不急太监急。

偏偏王爷目光全在皇上身上,半分也没分给他,布戈正想给这不提气的王爷打个手势,皇上先回头了,皱眉骂道:“你鬼上身了怎的?”

吓得布戈也顾不上管王爷情深几许了,一溜小跑跟上主子。

回宫路上,白昼开始思虑皇后身故该怎么对外说,是病故还是自裁。

终于还是拟了密旨给文家,旨意上“自戕”二字,突兀扎眼——皇后自戕,因看重文氏,故对外宣称病故,贴身侍女晴露疏于侍奉,赐自尽。

嫔妃自戕是重罪,这样歪曲皇后的身后名,让白昼觉得自己有一丝卑鄙,更甚,年宴时,他已经隐约察觉事有蹊跷,但那时他只道是后宫争风吃醋,懒得查问,若是当时更在意一二,会不会不至于酿成今日惨祸。

逝者已矣,多想无益。

比起逝者,他更在意的是文亦斌这位右都御史大夫,以及他身后的文家。

皇后薨逝,白昼命人连夜归整遗物,自她入宫至今,已经六年了,遗物里愣是一封家信都没找到。

是没有,还是尽数毁去了?若是毁去了……

文大人也许并不像小说里写得那样,两袖清风,坦然淡漠。

更甚,前些日子蚌安捐官的事情,若当真要说,右都御史职责在外,起码失察之罪是有的,但白昼思来想去,探不清文家的深浅,索性就先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念着皇后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后突然薨逝,一切措手不及,这边皇后的丧仪在忙活准备着,前朝蚌安郡灾荒之乱的一众贪官已经打成了热窑一片。

就在南墨西堤出事的当日晚上,御前太监忙乱之中说漏了嘴,几乎满朝文武都知道了:赵进在皇上面前参奏紫薇令顾桓渎职。

顾桓听了,气得鼻子里喷出来的火都能挑房盖了:好啊,干坏事分的钱一厘都没少拿,眼看有出事的端倪,扛一扛再共同筹措的义气都没有。

当然,赵进也已经知道自己的作为兜不住了,先是骂皇上做事做一半,而后又暗暗发了狠,既然已经不道义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快刀斩乱麻。

于是连夜和户部尚书程韬拧成一股绳,按照手里的账簿改了黑账,把自己和下属摘了个干净,黑账的流向通通指向顾桓。

第三日密奏就出现在皇上的御书案上,说曾和户部尚书在顾桓家中饮酒时,无意中看到顾桓家中存着一本黑账,依着记忆,写下几个计数,皇上可派人去查。

有心陷害给出的证据,自然是直扼顾桓命门,比如,顾桓家中存有蚌安郡金号打造的千金千手观音像、汪贺之赠予的六尺珊瑚树,姚辛赠予的百尺南珠帘……更是有两年年末时,分到的捐官收税的脏银记录。

白昼暗自对照手上楚关的人提交上来的真实记录,一眼便看出来,赵进和程韬是要推顾桓去死了。

但他暗地里让玉人盯着顾桓府上,反倒一直不见他找任何人商量对策,白昼只得暂时不做声色,心道,这顾桓不会如此大义赴死吧?

他在等,等这几人人脑袋打成狗脑袋时,利益链尖端那个神秘人站出来主持公道。

依着尧国礼制,皇后薨逝,辍朝十日。

谁知就在第九日夜里,紫薇令府上横生变故,一把大火,自子夜烧到天亮,殃及了街上周边十余户居民。

晨起在废墟里,顾桓已经在书房被烧成了焦炭。府上那些能当做是证物的宝贝,也都毁在大火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