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后梓宫奉移断杠,自然不能当做小事。虽然工匠及时抢修,最终在五日后的吉时,顺利把皇后送到了山陵,但这并不妨碍群臣的折子像雪花一样涌向皇上的御书案。

自从紫薇令顾桓身故,远宁王就暂代了紫薇令之职,每日帮皇上梳理奏章,归整分类。

看着一众臣子借由断杠的事情嚼舌根刷存在感,王爷不禁替皇上心累:

有说皇后知道山陵尚未完工,不愿去的;

也有说什么大凶之兆、让皇上祭天拜庙堂的;

更有说是因为皇上情深,惹得皇后流连不愿走的……

远宁王把这些折子归成一堆儿扔在一边,着人去查了大杠断裂的地方。但那截大杠经过抢修,断口已经磨平重接,只得叫来工匠查问,工匠说大杠开裂是因为内里被虫蛀了,许是那段木头一路运送过来时,在路上遭了虫,但这种事,可以是天灾,也可以是人为。

事情消停了没几天,老天像是看不得皇上得闲,新的麻烦来了……

尧国的漕运运河,经过一处名为陆水城的地方,湍急、宽深的河道自城北流过,本来直通顺畅的一段流域,因为河流改道,生生一分为二,分成了上川河和下川河,上下两条河流绕过陆水城,正好把城池合围在了运河中心。

河流初分,流道窄了,也浅了,本来漕运大船能过,如今得分成小船,为了不耽误航程,船队通常是在上川河与下川河同行,绕过陆水城,再汇合。

出事的,是下川。

下川北邻陆水,南面是一个叫遥安的地方,船队在下川河频频出事,官府细查,发现遥安有一个帮会,在运河尚未一分为二时,就与陆水城原有的漕运水手争夺护航权,时常闹得血流成河,更是做过偷偷派水鬼凿穿船底的事情。。

当地官府出面调停,帮会应得好好的,但下川河的船队依旧频繁出事,帮会主事赌咒发誓说并非自己帮内成员所为。

可就连那些去打捞出事船队的官船,也悉数沉没失踪,无人生还。当地已经把这事传得神鬼妖狐,要多传奇有多传奇,闹得人心惶惶,漕运司也确实无奈,只得请旨上奏,希望上官示下。

这事儿是在一日早朝上,由新任的户部尚书直接奏报上来的。

白昼听着暗自思量,历来漕运都是肥差,后来更是衍生出漕帮,这陆水城漕运水手与遥安帮会争夺护航权,像极了漕帮主帮与客帮之争。

朝上,有人建议直接废弃河道,但这样一来,半条河流的运力难以支撑盐粮的输送;也有人建议另开支流;还有建议祭祀河神的……

一众朝臣在朝上吵吵嚷嚷,争论个不休。

太史令出列跪倒,道:“陛下,微臣自大行皇后奉移断杠时起,便日夜观天象,逢时起卦问卜,此事,该是大行皇后给陛下的警示。”

白昼皱眉,心道前些日子就听远宁王念叨,群臣一直在嚼这事儿的舌头根子,如今,果不其然。

他捏了捏眉心,道:“李爱卿明示吧。”

太史令李司正继续道:“大行皇后梓宫断杠,是因为杠木用了被陆水一带蛀虫毁坏的朽木。断杠的时机不好,刚好冲撞了皇后凰灵升天的关键时候,导致皇后错过良机,但此机会一旦错过,皇后魂魄在人间游**三载,便要轮入畜生道,她心怀不甘,化身凰灵,想引起陛下注意,救她一救。”

白昼一听,怎么着,这是要把我往陆水支的意思?

“如何救?”

李司正叩头不语。

白昼最烦这帮子臣子这副模样,耐着性子说道:“恕你无罪。”

李司正才道:“须得陛下亲巡陆水,带着娘娘生前喜爱的一套衣裳,在下川河畔祭祀娘娘,将娘娘的凰灵引到衣裳里,一路送回山陵。”

他话音落,白昼还没做声,就听文亦斌怒道:“一派胡言,我文家的人,怎会为一己修行,致使那许多无辜生灵丧命!”

李司正见他恼了,不卑不亢,道:“文大人莫急,丧命也是他们的福报命数,只不过是借由娘娘的凰灵得出个结果而已。”

白昼自早上起来,坐在殿上已经快两个时辰了,先是听户部的奏报,然后就开始听众臣辩诉不休,头越发疼起来。

其中若是存了人为,又为何要引他去陆水城?想得多了头就更疼。

终于耐不住性子,道一句:“朕思量一二,散了吧。”起身就走。

出了大殿,白昼才觉得脑袋里的混沌气渐渐散开。不想回御书房,就信步在春日暖融融的春风里,不知不觉晃到了摘星阁。

皇上独自凭栏处晒太阳,布戈远远的伺候着。阳光洒在身上的柔暖,让白昼微眯了眸子,想那新任的户部尚书上任前,祖上五辈都被自己查了清楚,他该是个干干净净的读书人,今日应该是寻着职务,好好上奏事情的。

至于那李司正……

白昼早把朝上三品以上官员的档案都看过一遍,可李司正是个从三品,只因官职特殊,才能在朝会上上殿,他历来闷不吭声,还真不知觉间把他忽略了。

忽然自头顶百会穴传来一股压力,力道刚刚好,白昼出神,全没在意背后什么时候多了个人,惊诧之余就想起身。

身后那人轻道一句:“别动。”

一阵风过,将远宁王用惯了的熏香味道送入白昼的鼻息。

王爷自皇上头顶百汇起,一路向下至耳后,又延展到肩膀,手指揉捏着他的穴道,酸胀过后,似是血流一下子畅顺了,头痛渐渐缓解。

“头又疼了吧,现在好些吗?”王爷收手,说完这话,他转至皇上身前。没外人时,皇上是免了他的礼的,于是,他就只眉目含笑,微微颔首看他。

白昼抬头,正好迎上王爷的眸子,也不知是不是阳光耀眼,他的目光在和远宁王相接时,看上去有些许涩噎。

王爷倒是笑得更开了些,道:“你心思重了,血气郁结,才会头疼的,也怪殿上那伙人,吵得没完,李司正和文大人,一路吵到出了宫门,才分开。”

白昼听着,挠了挠眉心,指着旁边的一张空椅子道:“坐吧,仰头跟你说话,脖子也疼。”

王爷一笑,坐下来,收敛了笑意直言道:“别去陆水城。”

自从远宁王接手紫薇令的职务,确实帮白昼省了不少麻烦,他如今这样说,当然有他的道理,于是白昼歪头看他,等着王爷给解释。

“李司正和赵进是同科,一人中了榜眼,一人中了探花,不仅如此,二人曾得过同一位老师的指点,该是关系匪浅。但这二人平日里却淡得很。”

单听这个,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许是阳关道和独木桥,道不同不相为谋呢?

结果王爷又继续道:“赵进的二夫人是李司正的亲妹妹,李司正娘亲六十大寿时,赵进贺金千两,以二夫人的名义,送给了老太太。”

这就不太一般了……难怪赵进抄家、三族彻查时,全没查出他与李司正的纠葛,原来自古贪官行1贿一个样,都是假手于人。

向那赵进堂堂尚书令,为何要反过来巴结李司正一个小小的从三品呢?

蚌安郡断掉的祸头的线索,可能又回来了,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但赵进一众刚出事,若李司正是漏网的党人,此刻不该蛰伏才是吗?

白昼自己都不知道,他嘴角弯弯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随后又微蹙了眉头。

远宁王看在眼里,心道,得,还不如不劝呢。

转念又一想,依着皇上现在的性子,就算自己不告诉他这些,他早晚也能自己查到,反倒还劳心劳神。

咳。

接下来好大一会儿功夫,白昼也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说话,只是目光越过栏杆,看向远处,终于在远宁王自斟自饮喝了第三杯茶之后,皇上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

瞥眼看见皇后奉移当日,他吹的那柄紫竹箫就架在摘星阁正殿的书架上,示意布戈拿过来。

箫声轻缓低沉,皇上闭着眼睛,沉浸在乐声里,似是有无尽的思念涌出。

远宁王坐在一旁看,便又在想,他是在想谁呢?是皇后,还是那个他已经找不到的人……

许是今日在摘星阁待久了,白昼这夜做了个梦。

梦里他恍惚间真的成了昏君白景,还是太子的他,与年轻的姑娘成了亲,洞房里灯火阑珊,他挑开姑娘大红的盖头,才发现盖头下的美人早就断了气,双目圆整,死不瞑目。胸前一个血口子,汩汩的冒着血,像是流不完一样。

浓稠的红色淌在地上,眼看要沾到白昼脚边,他着急往后退,可血浆像是活的,非要追着他。

“来人!”他大喊。

无人回应。

眼前已经断气的美人却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鬼气森森的笑容,道:“我文家助你登上帝位,你就是这么回报的吗?不如……”

突然,她诈尸一样从喜榻上弹起来,扑向白昼,一口咬在他脖子上。惊慌中,一人伸手揽住他的腰,把他带离了皇后的控制。

那人的面庞看不清晰,但他也知道那人是谁。

简医生和远宁王的身影合二为一……

倏忽就睁了眼睛,惊坐起来。

床帐外透过一点悠柔的光亮,依旧是夜,四下寂静。唯独白昼惊魂未定的气喘声,和他狂跳的心脏,让他觉得这个梦太真实了。

值夜的小太监听见皇上床前急促的响动,在床帐外行礼,轻声问道:“陛下做梦了吗?”

白昼道一声无碍,又重新躺下,可怎么都睡不着了。

经过几日小范围群臣的争论不休,和皇上一边儿倒的拉偏手,皇上终于如愿以偿——带着数位近臣和小队禁军护卫,微服去一趟陆水城。

出发的事宜有人张罗,但白昼也没得着闲,连续数日,他都深夜惊醒,总是梦见皇后。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依着他自己的心思,不该对她有这么深的执念。他深知焦虑的源头,来源于“失控”感,于是他这些日子就埋身御书房,让布戈把宫内年记以外的杂记手札也都拿来翻阅。

布戈也不知皇上又抽了什么疯,只得把天禄阁里吃灰的杂卷手记都翻出来,理好了,供到主子的御书案前。

这些杂记手札入不得正史,但却记着一些不得佐证、难辨真假的事情,有了这些“内参”的对照,还真让白昼在一卷已经残破得字迹难辨的羊皮卷上发现了端倪——百年前,民间一度流传,尧国当初得天下的一脉,名为“穹川白家”,但久经变故,此时金殿端坐的已经并非当年天下一统时最正的那一支了。

历史的真相,大多时候是正史与野史的结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