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宁王的话,无礼却极为犀利。

朝臣们从来不曾见到王爷这一面。

眼看再这般下去,真要闹得难以收场,鸿胪寺卿开口缓和道:“王爷,扶南王上即便曾掳掠过陛下,但那事情已经过去了,更何况,王上承诺向我大尧岁供十载,您这气也该消消了。”

他一句话,把交恶的因果,归于王爷对皇上的真心,不得不说,算很高明了。

谁知涂阿伽和远宁王谁也不领情。

涂阿伽冷言道:“我扶南虽向大尧朝贺十载,但我依旧是扶南之主,来大尧数日,上国君主一面未见到,于情理不合,难道真如外界传言,你欲架空圣上,独断朝纲?”

一时间,空气像要凝结成冰。

这样的传言自从远宁王暂代紫薇令一职时便有;他与皇上喝合卺酒时,广为传播;在涂阿伽一行进都城前的几日,忽然传得满城风雨。

涂阿伽来到大尧几日,就被白昼晾了几日,她当然不可能日日闲在驿馆,随便到街市上一逛,便能听到这般传言。

见远宁王不说话,涂阿伽便觉得王爷是被她挑明了谋算,此时不能输了气势,更要乘胜追击:“若是调动军权,确实并非王爷能做主的,还请王爷事急从权,让陛下先做定夺,再安心静养。”

远宁王面无表情的看向涂阿伽,幽幽的道:“阿景需要静养,不容打扰,你身为属国王上,若再搅闹上国朝堂,本王便请执殿武士将你送回驿馆去。”

话音落,殿上又回归寂静。

礼部尚书极长眼色,在涂阿伽近前低语几句,又转向远宁王,道:“陛下龙体欠安,想来还需王爷伴驾侍疾,微臣先送扶南王上及诸位使节回驿馆休息吧。”

远宁王没说话,只做了个请的手势,涂阿伽更是扭头便走,连礼数都不顾及了。

这会儿,摘星阁里没了他国外人,远宁王淡淡的道:“诸位同袍,是不是也认为本王欲把持朝政?”

说罢,他目光一一扫过众臣脸颊。

极少有的冷冽。

有些不愿惹事,性子唯诺的,看都不敢看他。

要说大尧,到了白景这一辈,确实是被先辈作践得人丁凋零。诸臣都知道,假如皇上哪日真的蹬腿闭眼了,他一无子嗣,二无亲兄弟,关系最近的,便是瑞王的儿子,但看情况也知道,他曾经立过遗诏要传位于远宁王,虽然后来诏书被王爷烧了,只怕这位异姓王在皇上心里的位置,也要远高于瑞王这一支的兄弟了。

如今,他又命远宁王监国,意图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可能有人会问,王爷若想要皇权,当初何必烧掉遗诏呢?

也自然有人会答,人总是会变的,说不定他当日不想要,如今又后悔了呢……

更何况,王爷今日身上渗透出一股极少见的邪气,让人觉得他阴晴不定的。

恍如白景附体了。

正这时,楚言川突然行礼出列,道:“王爷,下官有话讲。”

说着,他也不等远宁王应允,便继续道:“下官念及与王爷有些故交,有一句话奉劝王爷,王爷是否把持朝政,问心无愧便可,但无论如何,也难阻百姓议论,难使天下悠悠之口,如出一人之言。”

这话是否是好话,需要辩证去听,但远宁王脸色已经沉得像夏日暴雨前满布阴云的天。

王爷的相貌清俊,他轮廓清晰分明,是以平日春风和善时便让人觉得儒雅明媚,但若阴沉起来,竟让人生出一种一言不合就能挥剑杀伐的决绝来。

楚言川身边站得是陈星宁,他伸手扯住楚言川衣袖,直冲他使眼色。

结果也不知楚言川为何生出一股子执拗劲儿来,微微一挣,袖子就从陈星宁指尖甩脱了,好像没看见远宁王的脸色一样,继续道:“王爷监国,若想少引人口舌,便该公事公办,既然无法做主,扶南之事,确实该即刻请陛下示下,王爷一味拖慢,实非上策。王爷身负监国重责,须得相忍为国,不能只做看顾陛下身体的医师了。”

此话一出,便成了彻头彻尾的指摘。

极为客观客气的指责远宁王备位充数。

远宁王道:“楚大人的意思是,本王以陛下龙体为重,便是鼠目寸光了吗?”

楚言川未置可否,正色道:“陛下曾在扶南说过‘大尧,永不受胁于人’……怎会如王爷设想得这般不识大体。”

远宁王尚未说话,便听摘星阁登阶处一人轻飘飘的道:“怎么,朕既然让王爷监国,便万事由他说了算,是朕说要休息几日,今儿从刚才起,就闹得如此不消停,楚大人说朕不识大体?是想累死朕吗?”

众臣回头,就看见皇上站在阶梯口。

深秋的季节,他已经将带风毛的锦绒斗篷披上了,风口中墨色的披风裹得紧实,领口拥着一圈白毛,随风摇曳,衬得皇上的脸色惨淡极了。

他脸色惨淡,神色更惨淡。

众臣大礼参拜,白昼缓步往殿内走,淡淡的道,“都起来吧,”说话间,在楚言川面前停了脚步,“你仗着与朕年幼的情谊,这样贬损当朝王爷,揣度上意?怎么,朕顾惜两日身子,就是不识大体的昏君了吗?”

楚言川神色里满是诧异,也不知是觉得冤枉,还是错断皇上不会怪罪。

见他木在原地,白昼继续道:“依照律法,贬损上官,揣度上意,该当何罪?”

没人接话。

白昼一指刑部尚书陶迪,道:“你说。”

陶迪一边在心里嘀咕坏人都我做,一边低眉顺眼的答道:“回陛下,依律,该当众庭仗八十留任,或罢官弃用。”

“那就回家去吧,念在你与朕的私交,就免了当众庭仗的羞辱,赠你千两路费及安家银,”说着,他看一眼楚关,“更何况,楚将军是我大尧栋梁柱石,你即便后半生日日赋闲在家,也不愁吃喝。”

楚言川满脸的难以置信,他爹楚关倒是大将之风,波澜不惊,就好像皇上处置得不是他的儿子一样。

白昼目光扫视群臣一周,本来还有几个想要求情,被他眸子冷冷的刷过,立刻缩了脖子不敢说话了。

谁知,皇上昏君刚愎的气场似乎极为耗损精神,他刚凌厉了不过片刻时间,被风一凛,便是一阵咳嗽,越想停下来,却越是难以控制,最后一口气憋在心口,头晕眼花,脚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被王爷和布戈二人扶住。

他缓了片刻,就挣脱二人的搀扶,沉声道:“今日的事,若是让朕知道有人嚼舌根子,无论是何职位,一律当众庭仗。”

说罢,甩着斗篷转身便离开了。

但也不知是何人大胆妄为,楚言川被罢官一事还是没几日便传得街知巷闻。远宁王因此被坐实了仗着皇上的宠信,独断朝纲,更甚,那个昏君竟然毫不在意,二人大有江山共坐的架势。

楚言川郁郁难舒,辞别父亲,外出游历去了。

秋风萧瑟,送走萧瑟不得志的人。

天气越发冷起来,枝头的树叶都黄了,旋风一打,便纷纷落下来。

陈星宁这日面圣,带来了一个消息——白袁,极为隐秘的见了端淑郡主。

白昼听了,好像早有预料一般,问道:“瑞康郡王那边有什么异动?”

陈星宁道:“还没有。”

白昼点点头,道:“传朕的密令下去,若是他如瑞王那般未报便擅入都城,依律以谋反论。”

陈星宁躬身领命。

“星宁啊……”白昼收敛了几分帝王的萧杀气,示意陈星宁坐下,“如今的职位,你可还满意吗?”

陈星宁被白昼问得一愣,最近皇上和王爷怪怪的,他虽然不知这二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陈星宁坚信一点,这二人始终如初。

就连楚言川那事,陈星宁也自骨子里不相信,皇上如坊间传闻,为了远宁王插兄弟两刀。

一定另有隐情。

笃信这些,陈星宁道:“陛下知遇微臣,微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若有朝一日,史册上把你记为酷吏,你后不后悔?”

陈星宁笑了,这事儿他早就想过,他站起来向白昼躬身道:“若杀一人能救百人,微臣愿意为恶人、做屠刀,自古以来,权衡之术并非黑白分明,即便因此背负恶名,微臣也依旧自认为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这日之后……

尧国的朝堂上,越发风声鹤唳起来。

楚言川被罢官还乡后没多久,龙武军右卫中郎将岑齐因数次在不同地界为楚言川叹惋而遭密报弹劾。

弹劾奏报上清楚的记录了岑齐言行的具体地点、内容与对象。

但上书之人是谁,众说纷纭。

群臣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皇上启用了尚不为人知的稽查机关。

皇上虽在上朝时依旧不露面,却由阮萌在殿前宣读了旨意——岑齐削官留用,其父兵部尚书岑怜不懂约束管教儿子,罚奉半年。

到底还是免了当众庭仗,稍微顾念了岑家的颜面。

但……

若是罢官,起码落得自由自在。

可削官留用就不一样了,不仅一撸到底,没有奉银,人还不自由。

更可能被皇上抛诸脑后,一忘便是一辈子了……

岑齐笑叹皇上这是拿自己当鸡杀,给朝堂上被皇上当猴的官员看呢。

他官阶虽然不算太高,但他从来得父亲照拂,算得上年纪轻轻平步青云,突然前途黯淡得像墨汁一般,丝毫看不到希望。

终日委顿不振,郁郁喝酒。

一日彻夜未归,待到被人发现时,竟因醉酒落水,溺死在都城一家酒楼小院的湖水里。

第二日晌午酒楼开门被发现时,因为面目向下,脸已经被泡得肿胀发白,岑怜前来认尸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

自此,皇上依旧没上朝,也再没人敢轻易拿远宁王嚼舌头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