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子夜,乐兮堂万籁俱寂,院子里的树、湖里的水,都像睡着了。

涂阿伽在尧国暂住了些时日,刚到尧国的燥烦气消减了些,远宁王私下与她过几面,明里暗里的示意她,白昼另有打算,让她稍安勿躁。

她焦急,但时至此时,她必须借助外力才能翻盘,便也就只得劝自己,静候时机。论大道理,她不如这些中原人能信手拈来,但围猎须得伺机而动,她是深信不疑的。

这日夜里,涂阿伽正躺在**似睡非睡,忽然床帐外一人低语:“王上,是否还醒着?”

瞬间的惊心之后,冷静下来——听语气看动向,这人都不像有恶意。

“你是谁?”

屋里半盏灯也没点,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了些许朦胧进屋,一个男子身影映在床帐上,不知何时进来的。

那黑影道:“小的是王爷的近侍玉人,请王上莫要惊动他人,前去一叙。”

闪念划过脑海,涂阿伽觉得白昼要有所动作了。她飞速穿好衣裳,挑帘下床,见面前的少年人正是远宁王身边总跟着的小伙子。

正目不斜视、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不敢看她,挺好笑的。

只是这当口,她还真没心思跟他玩笑。

遥望门口,见随行的小丫头倚在门边冲盹,这小丫头是会武艺的,但玉人进屋,她丝毫没有察觉。想了想,还是把她叫醒了交代两句。

那小丫头伶俐极了,什么都没多问,来到涂阿伽的床帐处,把被子、床帐整理好,弄成还有人睡在**的模样。

玉人带着涂阿伽,一路到了鼍龙湖的湖心亭处。

涂阿伽也没看清少年人在围栏上怎么倒腾了几下,地面就打开一条通路。

蜿蜒曲折的走了两刻钟,地道渐而向上,空气通畅起来。

出了地道口,入眼便是被烧毁残破的宫殿,正是前些天失火的宁德殿。

行至一间偏殿中,正看见白昼和王爷还有两名不认识的年轻人坐在桌前喝茶。

涂阿伽没开口,白昼便起身了,拱手向涂阿伽道:“近来失礼,王上莫怪,只因你我如今是同舟共济之势,扰乱两国安宁的祸头,并非是你身边那名老臣,更不在你扶南境内,而是被你带在身边,来了大尧。”

涂阿伽惊诧之余,细想近来种种,又觉得早有端倪。

白昼显然不想等她理清头绪再继续,指着身边一人道:“王上,朕来为你介绍,这位是朕自幼的伙伴,楚关大将军的公子,楚言川,”说着,他又转向另一位年轻人,“这位是兵部尚书岑怜大人的二公子,岑齐。”

这两个人……

涂阿伽看向岑齐,讷然道:“你……你……不是……”

岑齐公式化的微笑挂在脸上,向涂阿伽行礼道:“陛下置在下于死地,而后生扶南众生,王上若想彻底平息扶南内乱,还请信任陛下和王爷,信任楚兄,信任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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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称病,有臣子请见探视,可皇上总说身子乏累,看到与朝政有关的人事就头疼,一波两波的都拒绝了。

终于,贤臣们不敢公然议论,私下小聚时依旧叹惋。

大尧如今这位万岁陛下虽然行事跳脱不羁,再如何喜怒无常,却也以雷霆之势为尧国剜除了不少毒瘤,为何近日行事这般放任了,难道当真是病糊涂了吗?

再说远宁王,担任紫薇令以来尽职尽责,从前他看顾皇上龙体无微不至,就连传位的遗诏都能烧掉不要,定不是觊觎王位的。

可为何,自从二人喝了合卺酒之后,一切都像变了味道。

起初,听那戏馆茶楼里对断袖桃爱之说,只觉得是个乐儿。

至今,皇上竟然仅仅为了给远宁王撑腰,就把年少之交罢官,又致使岑齐阴差阳错的丢了性命。

想那岑大人可怜啊,岑齐是他最疼惜的儿子,说没就没了。

去他府上吊唁时,他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

这些闲话在小团体里流通,总会有人听得多了,就坐不住。

当朝太尉是个极为持重的老头儿,名叫墨崇。本来,他与大将军楚关二人掌握了尧国三分之二的兵权,只因近年来,墨崇年纪过长,欲辞官不做,曾经三次向白景请辞,都被白景婉拒,最终达成共识,许他交出手里兵权,做个赋闲的高官。

近日突然变故不断,老头儿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本来就觉得自己不能被皇上当个朝里的“宝”供着,才不管什么酷吏暗桩。

动用关系,搭上了皇上身边阮萌这条线,打听之后才得知,宫里有传言,说王爷当初火烧诏书,是因为皇上的诏书曾是两份,第一份是传位于远宁王,第二份则是皇上补充了第一份诏书成立的条件。王爷得知细节后,瞬间就明白了皇上并不十分信任他,才上演了亲自焚毁诏书那一出。

顺着这条线索,墨崇反观皇上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无论是他曾经跟马巽过不去,又或者是立传位诏书,有这份心性就该是个有算计的君王,怎的这回行事却对王爷一味的“护犊子”起来?

他不可能是因为喝个所谓的合卺酒,便头脑发懵。

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远宁王近来拿住了他什么把柄,又或是以什么事情裹挟……

老爷子叹息,难怪觉得这二人推拉揪扯,关系矛盾又微妙。

殊不知,他查到的消息,都是皇上想让他查到的。

可叹,人就是这样,看待事情站位略微偏差,便能看出谬以千里的结论,他看准了白昼别有深意,却看不出迷雾重重背后的渊源纠葛。

这一日上朝,王爷见诸位臣子无事奏报,便要让宣布退朝。

谁知墨崇出列行礼,道:“王爷,微臣求见陛下,请陛下上朝相见,臣等有事要奏。”

说着,他撩袍跪下。

论尧国官员的品阶,太尉是比郡王高上半阶的,他与远宁王说话,无需大礼。

显然,这一跪,跪得不是王爷,而是要跪出一个结果。

他跪下,半个朝堂的人紧跟着齐刷刷的跪下,那些一开始还站着的,见到如此凌厉震撼的气势,也渐而开始膝盖发软。

下跪的人越来越多了。

远宁王皱眉道:“诸位这是做什么?”

上纲上线,这叫要挟。

墨崇向空****的龙椅叩头道:“事成之后,臣等愿受责罚。”

远宁王无奈,向千禄吩咐道:“去看看,陛下能不能出来与诸位大人见一面。”

王爷差人来问,面子定是要给的。

一炷香的时间,皇上登殿了。

因为宁德殿的变故,让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从登殿时起,便一直在咳嗽。

墨崇道:“陛下,老臣近来极少参论国事,但回想近来朝上发生的变故,老臣若还不耿直谏言,便真是备位充数了。”

白昼没说话,窝在龙椅里眯着眼睛,被厚重的衣裳簇拥着,显得越发单薄。

无精打采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快睡着了。

墨崇继续道:“第一件事,扶南国王上前来朝贺,陛下失礼了,即便是属国,邦交也还要顾及;第二件事,陛下的龙体事关大尧国运,远宁王医术高明,也需请太医院会诊才是。”

他话说完,依旧跪在地上。

白昼也依旧不说话,看向远宁王。

远宁王道:“扶南之事微臣自会料理妥当,会诊之事,不如现在就请诸位太医来诊,也好让诸位大人放心。”

白昼摆摆手,算是允了。

待到太医们当殿诊完,得出的结论与皇上对外宣称的一般无二——烟尘伤肺,心血亏虚,须得静养少虑。

墨崇正待想再找补扶南国的事情,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殿前传事太监连滚带爬的到御前,也顾不上御前失仪,哆哆嗦嗦道:“陛下……奏……奏陛下……”

被布戈呵斥了两句,他才平复呼吸,声音依旧颤抖,道:“陛下……扶南王上涂阿伽突发急病,急报传到宫里时,尚不知生死……”

白昼几乎拍案而起,问道:“什么病?”

那传事太监道:“不……不知。”

白昼看向王爷,道:“你与几位太医快去救命,朕随后就到。”

待到皇上赶到乐兮堂时,扶南自随行臣子,到使唤丫头,都对他怒目而视。

他只当没看见,径直来到涂阿伽寝殿外间,便听见里面有姑娘的哭声。

白昼进门,见屋里拥满了人,有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他问道:“王上身体如何,是何病症?”

说话间环视一周,没见到远宁王和李太医,料想那二人还在里间,目光便停在一直站在屋角的白袁身上。

他垂手而立,戴着面具,掩去了表情。

白袁尚没回话,涂阿伽的近侍小丫头就从里间哭着跑出来,指着白昼的鼻子劈头盖脸一通骂:“昏君!我家王上三番四次求你出兵平乱,你却推三阻四,妄为邦国之交……你……你简直……”而后带着哭腔,说出好多扶南话来,白昼也听不懂。

光看她这不怕死的气势,就把白昼骂乐了:“你好忠心,这么骂朕,不怕受罚?”

那丫头喝道:“我家王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白昼苦笑,让随行侍卫把她拉到一边,转向礼部尚书问道:“如何?”

礼部尚书摇头叹气,道:“说是突发心疾,这会儿性命保住了,但……今后可能稍有不慎便会丧命。”

白昼听了,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一股悲凉笼罩在他身上。

那小侍女见他这样,又骂道:“你装什么样,当初你落在扶南时,早知道你是这般背信弃义的人,当初就该杀了你。”

白昼冷笑着,瞥了她一眼,道:“朕是尧国国君,出兵帮扶南平乱……你家主子,一直没给朕一个好理由。”

白昼只要不是喜笑颜开的模样,但凡是瞥谁一眼,这人都得脊背生寒,但这丫头对涂阿伽的情谊深厚,让她怒不可遏,一定要与白昼理论个明白。

“王上醒了。”

平静的一句话,让殿外众人一时寂静。

而后,该松口气的松口气,该冲进去看病人的去看病人。

远宁王走到白昼近前,道:“方才她说,要回扶南去,”说着,他转向白袁,装作不认识的模样,行礼道,“王上请先生进内殿叙话。”

扶南女王在大尧突发心疾,几乎丧命。每个扶南臣子,无论是否懂得为君之道,于情意上,他们都恨白昼——

涂阿伽进都城后,数次向皇上求援,皇上只是一个“拖”字,满心郁愤,这才突发心疾。

白昼也跟着转进内殿,见涂阿伽神情委顿的斜倚在**,正不知向白袁交代些什么。他向前走近几步,道:“王上待到病情稳定再启程不迟。”

挽留的话,说出来毫无挽留之意。

涂阿伽抬眼看她,道:“陛下何必假惺惺?我即便是死,也要死回扶南去,”说着,她冷笑道,“更何况,以你的心思,该是巴不得我早走,不要死在尧国才对。”

白昼笑笑,算是默认了。

扶南的众人,几乎悉数随涂阿伽返还扶南,只留下传诗人行使岁供的典仪之后,再另行返还。

尧国群臣私下议论,扶南内乱未平,皇上不肯施以援手,涂阿伽此次回去岂非是羊入虎口,只怕凶多吉少。

但扶南王上这份骨气,让人敬佩。

践行当日,皇上依旧称病,没有露面。

三日之后,噩耗传来,扶南王上涂阿伽在归国途中病发不治……

她终归还是没能遂了心愿——死也要死在扶南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