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咳血,邻国使节瞬间就变成了闲杂人等,被晾在一边。

远宁王、陈星宁和布戈簇拥着皇上坐上舆车,就近要移圣驾去御书房。

要说,还是皇上顾及邦仪,向陈星宁吩咐道:“着人好生送使节回去休息……”

谁知白袁道:“陛下,老朽略通医术,我家王上若是知道此时老朽就这样回去,定会怪罪的,不如让老朽同去,略尽绵力。”

身为邻国使者,这其实极不合适。

果然,白昼尚未说话,陈星宁便道:“使节越礼了。”说着,便拦在白昼与白袁之间,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身旁的官员送客出宫。

眼看逐客令都下了,白袁不为所动,气氛渐而尴尬起来,白昼开口了:“星宁……”

陈星宁立刻回身行礼。

“朕这**子,三天两头的不舒服,天下皆知,也不用瞒着,使节愿意稍待,便请他在御书房小殿稍坐吧。”

说着又咳嗽起来。

白昼当然不信,白袁是得了涂阿伽的授意。他分明就是知道彭奇今日要背水一战,想来探探皇上的身子的虚实、以及远宁王对他的忠诚。

御书房内殿,远宁王给白昼诊脉,本来紧张的神色渐而舒缓,又转为不解。彭奇在火里加的料,确实会激发长环蛇残存在白昼体内的毒性。

但彭奇不知道,皇上体内的毒素已经被清除得所剩无几,药物的影响微乎其微。

近来脖颈上警示他不能动怒的油刺纹身都不再出现了。

白昼刚才咳嗽,只是因为他脏腑终归要比寻常人虚弱些,受了烟尘的刺激,便会难受。

但……哪儿来的血沫子呢?

两只手诊了四个来回之后,王爷终于放下心来,问道:“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张嘴,我看看你的嗓子。”

四下无外人,白昼压低了声音,窃笑道:“我骗他们的,一点血沫子,嘴里破点皮就有了。”

嗯……

确实是白昼能做出来的事儿。

远宁王捏捏眉心。

缓神片刻,他便把刚才在乐兮堂的事情与白昼说了,白昼半晌没说话。

“怎么了?”王爷问道。

白昼沉吟:“若是往极端的方向去想……只怕白袁不仅想借你我之手除掉彭奇,更是在试探你。”

白昼年纪不大,但他是从人精堆里练出来的,深谙一个道理:人只要不是疯子,做事情便会有一套常人能够理解的逻辑和动机。并且,这些逻辑,一定会符合这个人一贯的做事风格。

想那白袁,当年骤然遭遇宫廷巨变,无论是否被逼,为活命不惜毁去容貌、亲手杀了两个儿子是事实。

他本来是大尧的皇子,一朝之间,变为异姓王爷,落差可想而知。

而后被远封边陲,再又诈死,于扶南蛰伏。

这人的性子,该是多么隐忍、阴厉。

远宁王道:“自从得知他要来大尧,我便派人暗中跟着,发现他有自己的暗桩死侍,就连玉人那样的身手,也几次都跟丢了去向……”

白昼笑了,拍拍他肩头,道:“无妨。”

说着,他喊布戈进来,道:“你去拟一道旨意,朕进来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让远宁王监国,大小事宜,过给王爷便是了。”

布戈一愣,露出担忧的神色,道:“陛下……您……”

白昼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两声,声音淡淡的道:“照朕的意思去做。”

布戈不敢再说什么,退下去了。

远宁王不善权术,但他聪明。白昼这般做法的初衷,他明白。

权术算计之间的博弈,占据看似一面倒的优势从来都不是最稳妥。

所谓“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以屈求伸,以退为进正是白昼的意图。白袁既然已经怀疑远宁王对他生出二心,加以试探,那么就不如让他看似离目标迈进了一大步,这样既保护了远宁王,也不会逼得他狗急跳墙,用什么过于极端的手段。

但这事情需要掌握尺度,天上掉馅儿饼的美事,又容易引人警觉。

“其实……”远宁王略有些迟疑,他挠了挠眉头,一副话还没想好怎么说的样子。

白昼蹙眉,忍不住笑着看他。

他极少露出这副神色,得是多难以启齿的事情,让他变得这么支支吾吾的。

等了半天,也没见他鼓起勇气开口,反而越发踟蹰起来,终于,白昼善心大发,道:“说吧,你我之间,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远宁王抿了抿嘴唇,从怀里摸出个信封,递给白昼。

捏上去颇有些厚度。

“哎呦,这是哪家姑娘写给你的情书吗?”不忘了揶揄打趣王爷几句,白昼展开信封。

但见那里面并不是信,而是诸多药店在官府备案的批文及准许营业照凭,厚厚的一沓子。看地址,分布在长江两岸的郡县中,备案掌柜的名字——耒百耳、木一白、凌仲、邵华。

暂且不论这些人是真名还是化名,单说凭证都在王爷手里,幕后大老板是谁就显而易见。

“是今日玉人刚送回来的,还有两三批正在办。”

白昼道:“行啊,王爷,是要垄断尧国的药材市场吗?”

远宁王回以一笑,在白昼身前蹲下来,俯视变成了微微的仰视,让他的眼睛里流淌着的光芒变得格外温柔,王爷道:“若是有一日,你倦了,想离开这里,这是咱们的退身步。”

白昼略感诧异,他从没想到,王爷会为他筹谋这些。

他日常的用药里,有几味名贵稀少的药材,身为皇上不算什么,想来若有一日,他们隐匿于民间,单这一条就太扎眼。

如今,王爷手里有大量的药铺便不同了。

在远宁王看,他和白昼其实是没有必须要留在这权力漩涡中,但他从没想过逼对方离开。

因为他了解白昼,这人若是对一件事情抠起砖缝儿来,便会欲罢不能,就本质而言,他总是自己和自己较劲。

所以,他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

思来想去,算计人心思的事情,他大约是帮不上白昼的,但起码他要有足够的底气,在白昼想要离开的那日,带他离开,保他平安,给他富足。

这份用心,白昼当然明白。

他的心要被远宁王暖化了。

把凭证重新装进信封,塞回王爷怀里,情到深处,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一句“谢谢”放在这,太轻了些。

他捧起王爷半边脸颊,咫尺的距离,贴上他的额头,白昼缓缓合上眼睛,终于什么都没说出口。

王爷纵容他,可有一点,王爷想岔了——白昼并非没想过离开。

他好不容易能活了,去和他的简医生逍遥快活,何乐不为呢?

只是在白昼看来,他和简岚鸢如今已经和两位原主难以分隔的纠葛在一起。这两个人的恩怨是非,被他们特殊的身份无限放大,稍有差池,影响将不可估量。

更甚,白昼虽不伤春悲秋,但他性格里有执拗细腻的一面,这件事情该有一个了结,为了他和王爷能轻松自在的活,也为了那些在权利的旋涡中深陷窒息的人们。

白景、李鸠、白袁、彭奇、夏司星……

这些仇恨和悲剧的经历者、受害者,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演化为新的不幸的制造者。

这个可怕的循环,该结束了。

“有几件事,你尽快安排去办一下,”白昼道,“咱们速战速决。”

他简略的交代了几件事情,话题刚刚将尽,布戈便又来了,说是扶南国传诗人前来探望。

白昼和王爷对视一眼——果然来了。

白袁进殿,礼数周全,果不其然说自己医术尚可,想为皇上诊一诊脉。

白昼懒洋洋的允了,任凭他搭上腕脉,他发自内心的不信白袁医术能比他的简医生高明,极为不屑的道:“朕的身子由青岚照应足矣,普天之下,朕还没见过谁的医术会比他高明。”

白袁诊断片刻,应承道:“确实是老朽托大了,王爷的医术果然比老朽不知高明多少倍。”说着,便要回驿馆复命。

白昼随意道:“朕近来身子越发懒怠,监国之权已经交予远宁王,听说王上此次前来其实是有事相商?烦请先生带话回去,一切事由,让王上与青岚商讨便是了,”说罢,非常不顾仪态的在卧榻上斜倚着,道:“青岚,你好生送先生回去,刚才宁德殿的事也交给你料理了。”

远宁王躬身领命。

只见白昼打了个哈欠,道:“总有刁民想害朕,可不能让他痛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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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扶南王涂阿伽携一众臣子朝贺上国君主。

典礼设在摘星阁,几乎与朝会一样,三品以上官员悉数参加。

但是,不仅扶南的臣子没想到,就连尧国的诸位大臣也没想到,过了吉时,依旧不见皇上登殿,龙椅上空空****。

监国的权利是给了远宁王,可皇上也不至于病到下不了床吧,外交典仪总该录个面才对。

远宁王去催请,才得来一道口谕:不来,按仪制办,照顾好宾客。

布戈传旨之后,匆匆跑回去伺候皇上了。

留下摘星阁上众人,神色不一。

涂阿伽起身向远宁行礼,道:“陛下要王爷监国,下臣小国前来朝贺的另一番目的,下臣便直言了。”

扶南内乱即将浮于表面,涂阿伽是趁着事情尚未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借朝贺之命,亲自向尧国求借援军的。

远宁王道:“即使本王监国,也难掌控兵权,既然扶南近来不太平,不如王上且在我大尧暂住,待到陛下龙体康泰,再做定夺。”

涂阿伽一下就坐不住了,几乎是拍案而起:“陛下前几日还让传诗人带话给我,说一切事由有你定夺,如今你二人相互推诿,是何用意?我扶南既然向大尧称臣,大尧便该施以援手,陛下龙体欠安,不知要修养到何时,即便我能等得,我扶南的百姓,经不起我在这里虚耗!”

眼看话要说僵,鸿胪寺卿正待解围,远宁王向他微一伸手,止了他的动作。

又转向涂阿伽,似笑非笑的问道:“你扶南如今无征战、无病疫,风调雨顺,天平地安,本王如何能信你一面之词?是百姓经不起虚耗、还是王上对权位的执念经不起虚耗?”

此话一出,无人不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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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白昼:MD,工作不顺心,脑阔痛。(省略口吐芬芳三千字)

简岚鸢:想刚我陪你,想撤我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