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之际,远宁王身后响起一连串的鸟鸣声,但与彭奇吹出的清澈鸟鸣不同,那声音如鹰隼翱翔的唳鸣,惊空遏云。

蛇,被震慑住了。

一下子定在原地,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彭奇这才看见王爷身后的回廊上,还站着一人。

是个年轻的小太监,他相貌平平,扔在人堆里就再难找出来的那种。

唯独脖子上一片伤疤惹眼,除了刀痕,还有一片像是被什么撕咬过又痊愈的伤疤。

彭奇定定的看了他片刻,挑起半边眉毛,听不出语气是惊诧还是不屑:“想不到,我那不争气的师弟,竟然还有个徒弟苟活于世……”

远宁王就借着这须臾片刻,揉身跃过彭奇,长剑快如闪电,把白昼身前的几条蛇斩成几段,一手拉住白昼,对布戈叫道:“快,咱们出去。”

眼看便要脱离蛇群的围堵,彭奇突然吹出一声尖利的鸟鸣声,凄惨得像是鸟儿死前绝望的哀鸣。

还活着的蛇,一下子都惊了,毫无预兆、全无章法的向白昼三人扑过来。

王爷眼见不妙,也顾不得许多了。

一脚踹在布戈屁股上,先把他踹出群蛇的攻击范围,而后揽住白昼,把他护在怀里,看也没看,寻着气场变化,回手便是一剑。

几条窜上来的蛇被王爷斩断当下。

蛇血飞溅,王爷的衣摆顿时被洒下大片斑驳。

宛如罂粟陡然盛开,艳丽却妖异。

远宁王化险为夷,彭奇怎么会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二人几乎没有正面交手过,但王爷料想彭奇的功夫该是不弱的,也不敢轻敌。

果不其然,转眼,彭奇已经到了远宁王和白昼身前。

他一掌拍出,王爷下意识便去护着白昼,可谁知,眼看这招去势凌厉直向白昼侧腰,却在中途变了方向。

攻白昼是假,十足十的劲道,转向王爷心口。

远宁王应变极快,横剑扫向彭奇手掌。

将他的动作逼停了片刻,换来须臾应对之机。

王爷带着白昼向后跃出丈余,虽然化解了眼前危局,王爷的胸口却也被彭奇掌风带得一阵发紧。

长剑一甩,又是数条蛇被斩断。

彭奇知道王爷护着皇上,正想再攻二人,突然听见身后一阵声响,还没回身,便被一只小兽扑上后颈,他混不吝的大把回手便抓住那东西远远甩出去。

猝不及防,掌心剧痛,再一看,手掌被扎出好几个破口,鲜血直往外渗出来。

偷袭的小兽,正是千禄招呼来的大刺猬。

它被甩出去好远,“吱”一声,就地滚成个球,化解了冲劲,缩在墙边,一副伺机而动的模样。

远宁王就趁着这当口,带着白昼从正殿的窗子一跃而出,站在夜空下。

秋夜风寒,白昼被风一冲,刚才呛了烟的嗓子更加刺痒难忍,咳得嗓子都岔了声音。王爷终于腾出空来,从怀里摸出一块刚才就备下的湿帕子,递给他,让他掩住口鼻。

“你是杀我师父的人,”千禄狠狠的瞪着彭奇,“为什么!”

他嗓子声带曾经受伤,声音高亢不起来,音量大了,就嘶哑得像铁锹划拉过地皮一样刺耳,在风萧火肆的场景里,让人觉得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鬼。

猎物逃脱包围圈,彭奇也跟着出来了,他回敬似的,目光阴冷的瞥向千禄。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橙红的颜色,却比千年寒冰还要显得骇人。

二人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僵持住了。

万没想到,千禄平时在王爷和皇上面前,一派憨傻直接的模样,这会儿的气场竟没比彭奇弱势几分。

终于,彭奇目光转向远宁王,笑道:“为什么?你家主子没告诉你吗?”

换做旁人,可能便会看向王爷。

但千禄眼珠儿都没动,依旧直勾勾的盯着彭奇,道:“我问的是你。”

也不知彭奇是不是终于不愿意和他这样僵持下去了,笑着答道:“你师父受我神使族救命点播,连驭兽的精髓都学了去。我族却因为皇权争斗,被一夜灭门,他不仅不报教养知恩、灭族之恨,还连夜出逃。今日他想逍遥江湖,避世安闲,谁又能保证来日,他不会给我复仇之路上,带来无限后患?”

“那你……那你又何必把戏班的人全都杀了……”千禄再如何坚定果毅,情至深处,声音仍不住的颤抖。

彭奇看着他,半晌没说话,突然笑得满是嘲风,他道:“小子,师伯教你一个道理,这世间的事情,并非非黑即白,师弟想去过安闲日子,没有过错,我筹谋报仇,怕他坏事,杀他也没有过错,不过是看谁技高一筹,那天夜里他若是有本事杀了我,我也不会有怨言。”

他话音刚落,千禄怒吼一声道:“我说得不是师父一个人,是他们!他们……小豆子才三岁,他懂什么?”

彭奇看了他一眼,觉得多费唇舌也是徒劳,不愿意再与他多言,手在腰间一晃,手里多了两柄匕首,直向远宁王攻过来。

王爷把白昼往远处一送,抖长剑迎敌。

刚才彭奇和千禄对话虽然简短,白昼和王爷也都明白了这二人的恩怨纠葛,更印证了他们从前不敢下定论的猜测——一开始二人以为彭奇是白袁的人,诸事都是白袁授意;可实际上,彭奇看似委身顺从于白袁,其实只是想报当年神使族灭族之恨。

果然,彭奇手上与王爷过招,却转向白昼道:“陛下,你和远宁王合卺酒都喝过了,可你知不知道,对你情深的王爷到底是何人,流连你身侧是何居心?”

白昼点头,淡淡的道:“朕知道,他姓李。”

此话一出,彭奇反倒诧异了,问道:“你为何知道!”

“他亲口告诉朕的。”

当然是白昼胡说。

远宁王原主的身份是李鸠,这是白昼和王爷依据线索推断出来的,但其中的因由,彭奇当然不知道,他一心想着骤然挑破此事,能制衡二人一把,让二人相互猜忌隔阂,可谁知白昼竟然早就知道了。

还是远宁王亲口告诉他的。

如何处变不惊,心中也有波澜。

一生波澜,就难免失神。

高手过招,胜负须臾间,王爷看准彭奇分心,长剑直接在他右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彭奇的匕首脱手。

他应变神速,虚晃一掌想跳出战局,千禄又看准时机,吹起一阵旋律,一直伺机而动的大刺猬再冲上来,滚成一团往彭奇脚下撞。

彭奇没穿高靴。

穿着一双浅口布鞋,稍一分心,脚踝就被大刺猬的尖刺狠狠扎了一片,勃然大怒,抬脚就向刺猬猛踩下去。

眼看这一脚若是踩上了,刺猬即便浑身是刺,也会被他踩得非死即伤。

正这危机当口,远宁王飞起一脚踹在他胸口上,把他踹得倒退几步,趔趄着一跤摔倒,下一刻冷冰冰的长剑便搭在他脖子上。

彭奇胸前闷痛,心知伤了内脏,忍了片刻,还是一口鲜血压不住,涌出口腔。

几乎同时,千禄从地上抄起彭奇掉落在地的匕首,直冲到他面前,匕首越过王爷的剑锋,叠架在彭奇脖子上。

两人一兽联手制住彭奇,算不得磊落,远宁王即便不太在意这些虚名,却也撤了长剑。

再看千禄,激动的情绪难以掩盖,手一直在哆嗦,以至于让他忍不住用左手握住右腕。

可无济于事。

彭奇冷笑看他,道:“你想给他们报仇?动手呀……”

千禄激动极了,喘气声都粗重。

眼看他正下定决心,下一刻便要抹了彭奇的脖子,突然斜向里,白昼走到近前,伸手按在千禄手背上。

也不知为何,千禄只觉得皇上平时孱弱不已,这会儿一只手却像有千钧重。

皇上柔声向千禄道:“你没杀过人,更没必要逼自己走到这一步。”

千禄的表情纠结到扭曲,看向皇上。

只见皇上对他微微笑着摇头,神色难得的温柔,眼睛里的光芒坚定得让千禄丝毫反驳的意愿都没有,拿着匕首的手臂被白昼缓缓压下。

刚巧,一阵风过,白昼又咳嗽起来,他忙拿湿帕子掩好口鼻。

彭奇哈哈大笑,看向白昼:“你自小心如蛇蝎,这会儿来装什么圣人?也罢,你命在顷刻,临死之前给自己积一份阴德……”

千禄刚放下的匕首又压在彭奇脖子上,道:“你说什么!陛下怎么了,什么意思!”

彭奇就只是笑,不答千禄。

那笑声,是一个人机关算尽,终而迎来失败的笑,仿佛一切都不在乎了,因为他已经没了希望。

白昼读得懂彭奇,他的仇恨,不止于对白景,而是泛化到李鸠、李鸩、白袁……每一个直接或间接,因为皇权而导致他灭族的人身上。

可如今,他落在皇上和王爷手里,他想为族人报仇,兴风作浪,已经再无可能。

再看远宁王,他向来行事果决,心知彭奇这副模样再难沟通,上前两针直接给扎晕过去了。

接着,王爷闭上眼睛,深吸一口燥灼的空气,分辨空气中弥散的药味,才看向白昼,道:“他在火里加了东西,是冲着你的病根来的,虽然你……咱们快走,”说着,他拍拍千禄肩头,“多亏你能驭兽,否则,我和阿景多半折手。”

布戈刚才一直站在正殿门口,眼见地上一地蛇尸,无处下脚,这会儿扭秧歌似的绕过来,向白昼道:“奴才护驾不周,奴才该死。”

白昼摆摆手,笑道:“青岚没来时,全靠你护着朕,功过相抵吧。”

因为有了千禄,殿里无数的蛇都不再可怕。

也亏得千禄,众人出去的路走得顺畅,没再出什么纰漏。

刚出殿门,一众侍卫太监便围拢上来伺候,忙乱的现场中,一人戴着面具站得不远不近。

他见皇上和王爷出来,也迎上前来。

“是白袁。”远宁王声音极低的在白昼耳边道。

白昼咳嗽几声的功夫,白袁已经走到近前,向白昼大礼参拜:“老朽扶南国传诗人,参见上国君主。方才消息传到驿馆,我家王上担心至极,差遣老朽前来为君上祈福。”

祈福是假,看看死了没有是真吧。

看彭奇第一眼见到远宁王时的模样,显然是被白袁卖了。

白昼一时没说话,他咳得厉害极了,好半天平复了才缓声道:“王上的关怀朕心领了,使节快……平身吧。”

说着,他把一直掩住口鼻的帕子拿开嘴边。

布戈突然“哎呀——”一嗓子,把近前的几人吓得直哆嗦:“陛下!您……您怎么咳血了呀?快!快!传御医!王爷,王爷您快给陛下瞧瞧这是怎么了?”

周围的人都看见,皇上手里的帕子上全是血沫子,嘴角还挂着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