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娶亲了没,是个好问题。

他和白昼倒真的不知道该说是谁娶谁……

面儿上白昼是皇上,非要说出来的话,当然得顾全圣上的颜面。

可实际嘛……

礼部尚书不敢多言,笑道:“见了王爷,王上亲自问问便是了。”

乐兮堂内早就准备下了迎接远方客人的筵席,涂阿伽和几位近臣落座,远宁王便也就自后堂出来了。

寒暄之余,酒过三巡。

涂阿伽直白性子就上头了,她端起酒杯,走到王爷近前,道:“王爷,上次一别已近一年,你娶亲没有?”

王爷莞尔,没有直接回答。

涂阿伽好像也猜出他不会回答,并不失望,酒杯在王爷的杯子上一碰,继续道,“君上虽然没来,但信里……”

王爷脑仁儿疼,吐槽涂阿伽已经不能用直爽来形容了,根本就是缺根弦。

转念再想,倒也不能全怪她。能得她带来尧国的人,都是她极为信任的人,用人不疑本是好品质,只可惜,这次她不具慧眼。

当初就连白昼也以为祸事到她身边里通外族那位老臣那里就算到头了,殊不知,查得深了,才发现白袁这个祸头,潜藏在涂阿伽身边。

想到这,远宁王端起酒杯打断她道:“陛下虽然未能亲自前来为王上接风,却也叮嘱本王,好好招待故人,”说着他转向席上的众人,一一拱手,道,“这几位,上次去扶南时本王便见过,唯独这位老先生气韵儒雅却面生得紧,王上不引荐介绍一二?”

说着,他没敬涂阿伽,反向那老者,微躬身子,杯中酒一饮而尽。

再看那老者,脸上带着面具,几乎遮住整张脸。他的面具很特别,是用扶南特有的软藤编的,手艺精巧,极好的贴合了他的面庞。

软藤毕竟有孔缝,隐约能看到他脸上有大片的伤疤,虽然陈旧,却也看得出曾经伤得很重。就像是一条一条的蚯蚓,攀布在皮肤上。

乍看狰狞,细看更狰狞。

他便是白袁吗?

那老者起身还礼,道:“老朽是扶南的传诗人,蒙王爷夸赞,愧不敢当。”

涂阿伽看不出王爷其中深意,也大约知道远宁王现在不想提政务,介绍说传诗人德高望重、令人敬重。

而后,话便越扯越远了。

尧国的歌舞醉人,美酒更醉人,待到筵席散时,不仅涂阿伽喝得多些,就连尧国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们,也因为扶南民风淳朴,放松不少,已经微醺了。

礼部官员撑着精神把宾客安顿好,向王爷复命后,各自回府。

夜深了,远宁王站在白袁居所门前,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和白袁见面。

即将单独面对这个一直存在于传说中、存在于他和白昼猜测中的人。

难免紧张。

王爷深深吸了一口气。

结果还没敲门,门就被白袁打开了。

他见王爷站在门前,先是一愣,而后极为熟络的招手示意他进屋再说。

王爷脑子飞转,拼命设想多年不见,骤然见到养父该怎样反应才对。

他木讷讷的愣在原地,白袁倒先伸手在远宁王肩头拍拍,道:“当年一别,你没什么变化。”

真的像是老父对儿子一般。

远宁王行礼,低声道:“父亲。”

白袁示意他坐下,倒上两杯茶,道:“苦了你,这些年独自在这里,为父本来不想再掺和在尧国的乱事里,但一想到白落的儿子这般不成器,这天下,还不如由你来做……”

暗中挑唆那么多事情,然后把自己摘得干净。

王爷苦笑了笑,没说话。

白袁道:“为父听彭奇说,你对白景那小子认真了?”

远宁王未置是否,道:“父亲信任彭奇?可他却差点害了儿子的性命。”

这句话,倒不算无中生有,郡主找人行刺的事情查清了,向郡主写密信的人虽然是夏司星,但她背后的人却还是彭奇。

想曾经,她是官妓,白昼让顺着这条线去查,发现当年表面上是何方赎她出苦海,可为官妓赎身,哪里有那么简单,背地里牵线搭桥的人,还是老王爷和彭奇的势力。

对人利用高明的境界,并非是指使,而是和她统一战线,目的一致,对尧国皇族的恨意,就演变成这几人合作的契约。

白袁的一双眼睛,在面具后被火烛映得闪亮,他笑了,本来和蔼的笑容,在他满脸伤疤的反衬下,显得格外可怖,他道:“过了今夜,便用不到他了。”

虽然不知因果,但王爷的头皮瞬间就炸了,不好的预感瞬间转化为不好的猜测,他强装镇定,道:“父亲要今夜下手?”

白袁道:“若是事成,你我坐收渔利,若是不成,他自己搅闹出来抹黑你的那些事情,便让他自己去背,你登基时,须得干干净净的。”

说着,他从随身的行囊里拿出一个匣子,展开来看,竟然是只差一方玺印的圣旨,白袁道:“白景那小子,曾经都下了遗诏,你为何烧了呢?”

远宁王终于是坐不住,道:“白景心思深沉,事情并非那样简单,儿子改日定来向父亲解释!”说罢,起身急忙回宫去了。

白袁看着远宁王离去的背影,神色又晦暗起来,终归不是亲生的儿子……

他小时候就被白景算计得死死的,如今看来,依旧是……

不济啊。

至于彭奇假意逢迎,一早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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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快马加鞭赶回宫里,先去了朝露殿,白昼并没在。

忙问执殿的小太监,小太监说皇上刚才找不见王爷送的紫竹箫,亲自去找了。

远宁王心思一动,若是彭奇要对白昼下手,最方便的地方该是宁德殿,宁德殿正在那四通八达的地道出口旁边,虽然白昼偷偷命人把洞口封死了,但若是彭奇有心要进来,也并非万无一失。

想通这一点,王爷急奔往宁德殿,半路上,就听见传讯宫铃被敲得山响,接着,有宫人大声呼喝:“走水了!宁德殿走水了!陛下在里面,快救驾!”

再看宁德殿上方的天空,已经逐渐映上红色。

火势,燃起来了。

宁德殿门前已经乱了,眼看火势尚未大到冲不进人的地步,宫人们却只是拥积在门前越来越多。

“陛下呢?怎么不进去救人!”王爷拉过一名小太监怒道。

那小太监颤抖着声音回答:“人进去了两拨,都没出来……只有一名内侍仓惶出来报信,说……好多人都死了……里面……里面全是蛇……”

“是他!”千禄突然开腔了,他看向远宁王,“爷,是他!这与当年马戏班的惨案手法一模一样。”

千禄一直在寻找当年灭他师门的凶手,辗转数年,只知道线索指向占环神使族,却再没有更多收效,终于进宫做了侍人。

这当口,王爷见他认定了凶手,也无暇多顾,道一声:“咱么走。”

正待进去,见陈星宁也来了。

来得正好,远宁王简略和他吩咐两句,披上火浣布,就和千禄冲进火场里。

宁德殿里面的火势,并没有预想的大,只是不知烧着了什么东西,浓烟滚滚,火光和烟尘交织,呛人又迷眼。

一阵风过,火星被带得漫天飞舞,深夜中支离破碎的绚烂到天空中,而后熄灭。

“阿景——”王爷焦急,不知道白昼在哪里。

宁德殿,是大尧皇宫里最大的一座殿,冠以“殿”名,是因为它位于皇宫内,若是单独放在哪个小国,改称为“宫”,也绰绰有余。

不能慌。

远宁王告诉自己,不能慌。

因为白昼还在等着他救护。

他便不禁去想,自己若是彭奇,这一招诱敌深入意欲把白昼困住,那么一定会把他引到宁德殿中心处——四周起火,又被群蛇包围,九死一生。

这一次,彭奇为了取白昼性命,上了双重保险。

虽然仅仅是猜测,可如今箭在弦上,没有更好的方法。

眼看回廊层叠,屋舍连绵,收拢在火光之中,王爷正待往火场深处冲,被千禄一把拉住,他从怀里摸出那个形状奇特的陶烧的乐器,道:“爷别慌,我叫朋友来带路。”

接着,便吹出一段很奇特的声响。

远宁王记得,这个乐器,能吹奏出彭奇驭蛇的鸟鸣声,该是占环神使族驭兽的看家本事。这回千禄吹奏出的声音,像是什么小兽的叫声。

片刻的静谧之后,便听到院子四周的草坷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而围拢过来圆滚滚的小兽。

那些小家伙走近,王爷才看出是十来只刺猬,小的只有拳头般大,大的竟然有女子小臂的长短。

这是要成精啊。

千禄又吹出一段声响,刺猬们先是在地上探寻了片刻,而后不约而同的向一个方向奔去。

“跟上他们。”

这些圆滚滚的小家伙,平时走路慢吞吞的,这会儿好像也明白时间紧迫,四爪倒得飞快,王爷和千禄几乎要小跑起来才能跟得上。

它们前进的方向,确实是殿中心的方向。

一路上,王爷看见了许多蛇,还有零散的横七竖八已经被咬死的宫人。

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千禄的乐声,那些蛇看见王爷一行过来,都纷纷退避,让开一条通路。

火势渐猛,刺猬毕竟是野兽,畏火是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渐渐的,便有个头小的打退堂鼓,千禄的乐声高亢急促起来,像是在给它们鼓劲,但终于还是徒劳。

最后,就只有那只最大个儿的在前头领路,个头小一些的,逐渐变成跟在王爷和千禄的身后。

王爷和千禄穿过一道高架在半空的回廊,终于到了宁德殿的正中位置。

他极为戒备的环视四周,而后向正殿内喊道:“阿景!在不在里面?”

片刻,有人扬声回答,他颤巍巍的虚着嗓子,想喊又不敢喊的模样:“王爷……这里……小心有蛇!但是……你快来!陛下呛了烟……”

正是布戈。

听到这,远宁王再顾不得许多,只想即刻就把白昼护在身边咫尺,然后尽快带他离开这里。

王爷自回廊上一跃而下,火光映衬中,显得威凛飘逸。

视线透过殿门口,就见浓烟纷扰中,白昼站在大殿当中。

他脸上的表情王爷看不清,只能看到他单手用帕子掩住口鼻,不住的咳嗽,另一只手里,拿着那支紫竹箫。

他和布戈周围围满了蛇。

有普通的青蛇,更有占环特有的长环蛇。

正这时,殿顶一人飞身而下,正挡在王爷和白昼中间,露出一丝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片刻的寂静僵持,白昼突然笑道:“原来你是被主子卖了,看来他觉得……你不好用了。”

来人正是彭奇,他当然明白白昼在说什么,他的行动只有白袁知道,他说过要拖住王爷让他晚些回宫。

但远宁王在这当口突然赶到……

怕是白袁想坐收渔利,几人最后无论打成什么结果,对于白袁而言,都是好的。

“收手吗?”白昼笑道。

彭奇冷冷的看着白昼:“灭族之仇,必要讨个说法!”

说罢,也自怀里取出一个陶烧的乐器,放在唇边吹出一连串鸟鸣。

随着他吹奏的声音渐疾,白昼周围的长环蛇,都弓起身子,吐出蛇信,那些普通的蛇,也随之紧张起来。

可越是这时候,白昼越是止不住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