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那一封信, 段灵耀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没有再看宋司谨一眼,举起手把信放到火烛上烧了, 看着灰烬随微风飞散, 才沙哑着声音说:“辛夷, 你亲自去三殿下府上传个口信,要快, 就现在。”

他在辛夷耳边说了几句话,辛夷惊疑不定地看了眼宋司谨,旋即转身向外飞奔。

门又一次被关上,然而此时屋里的两人, 却已经没有了欢喜相拥的心情。

段灵耀一直背对着宋司谨, 他在抖,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发抖。

宋司谨再愚钝也明白了那封信里装的是什么, 明明已经被烧掉了,怎么会这样?神魂因不解迷茫而越发恐惧不安, 叫他不禁猜了一遍又一遍,段灵耀会怎么处置自己。

但段灵耀没有立刻暴怒着叫人把他拖出去活埋,他只是扶着桌子, 身体一点一点弯下去, 像是快承受不住一样。

啪嗒。

一点亮晶晶的东西滑过空中,宋司谨顺着看过去,看到了地面的水迹。

“所以还是在骗我。”段灵耀嗓音沙哑, 细软, 几乎连不成调, “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 从来没有过两情相悦……宋司谨, 你真叫我刮目相看。”

宋司谨无措地抬起手,心中慌乱不已,不是的,这次他没有撒谎了,他承认自己存在利用段灵耀的想法,但他真的没有想陷害他。

“小公爷,我……”

“够了!”段灵耀怒火中烧,大声打断他,“别跟我说话!”

段灵耀跌跌撞撞的向外跑去,明明他才是大声泄怒的那一个,却伤心得如同下一秒就要碎掉。门被重重甩上,段灵耀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间让他窒息的房屋。

他害怕再在里面待一会,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最悲哀的莫过于此,明明心痛的要死,明明被骗的差点家破人亡,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怕伤到对方。

他独自在偌大的国公府内游**,如同一道形孤影只的游魂。

这里明明是他的家,却没有几个人真心欢迎他的归来。

太可笑了,要是被别人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怕是能把自己笑死吧。段灵耀自嘲地提起嘴角,嘲讽自己一定是被宋司谨传染了才会越来越软弱……是啊,他被宋司谨传染的越来越软弱,竟因一个人不爱自己而心如刀绞,可宋司谨却越来越强硬心狠,不仅不怕他,还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当真厌恶他到如此地步么?

为什么?

段灵耀坐在长廊上,向来漂亮的脸蛋布满泪痕苍白如雪,他失神地看着前方黑暗,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处置宋司谨。

他是自己的,永远都是自己的,犯下这样大的罪过,干脆……干脆把他的嘴巴堵住,叫他永远说不出难听的话!再把把他的双手绑住,让他永远推不开自己!最后在他腰上系一条链子,叫他永远只能留在家里!

这样他就不能伤害自己了,也不能离开自己了。

段灵耀神情几经变换,一会儿断断续续地笑着,一会咬着牙喘息,但他还是做不出最心狠的决定。

不不,不要这么想,谨哥哥心里是有自己的,他是被逼的,都是颜雪回的错!

只是可能……可能自己没有那么重要,可能在他心里,终究是憎恶大于喜爱。

不知不觉泪已经流了满面,段灵耀抬起袖子擦脸,他抽了抽鼻子,心情稍微冷静了点。太狼狈了,不要这样,永远都不要为讨厌自己的人伤心——明明很早以前就下定决心了。

——

有个仆人捂着肚子急匆匆跑过,没看到坐在阴影中的段灵耀,一不小心险些撞到人,抬头正准备骂,腿却先软了,他扑通跪倒在地:“世子万安!”

段灵耀眼睛酸胀,嗓音沙哑:“你们都在跑什么?”

冷静了一会后,段灵耀发现府里的下人很多都来去匆匆,而且满脸焦急。

仆人羞愧地回道:“晚间饭菜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许多伙计都在闹肚子,请世子恕罪。”

一直以来,给主子做饭和给仆役做饭的都是两个厨房,给主子做的饭要精细美味安全,每个步骤都有人盯着,严防有人在饭菜里动手脚。

但给仆役做饭就没那么多讲究了,鲜少有人觉得阴谋诡计会针对一群下人,因此闹了肚子,大家也只当是今日厨房采买的食材变了质。

可段灵耀不同,今夜发生的事足够叫他惊醒,在知道大部分仆役都闹了肚子后,他一下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叫没犯病的人守住府内所有出入口,没有本世子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

宋司谨坐在桌边乱想了好久,想段灵耀哭着跑走的背影,想他落下的那些泪珠,想他愤怒的神情,想他到底会怎样对待自己,也在想这件事最终会如何收场。

那封信不是自己放的,但段灵耀大概不会相信自己了。

如果换成自己,遇到了这样反反复复的欺骗,也一定不会再信任那个骗子。

如今颜雪回要求的任务失败,段灵耀的信任不复存在,事情已然走向了最糟糕的方向,宋司谨害怕了,几乎不敢再靠自己做任何决定。

要是没烧掉那封信就好了,段灵耀看到两封一模一样的信,说不定会重新相信自己没有陷害他。

可后悔也于事无补,就只能在这等死吗?

宋司谨想做点什么,却没有具体的想法。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闷响,紧接着瘦瘦发出威胁的呜呜声,猫儿面对门口竖起尾巴,浑身毛发炸起作势要俯冲过去。

一个人影倒映到门上,宋司谨惊疑不定地看着,下一瞬门被打开,大壮拉着晕倒在地的辛青闯了进来。

威武的瘦瘦一下被吓得蹿进了床底。

“搭把手。”

宋司谨错愕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到底在干什么:“你把辛青怎么了?”

大壮反手带上门,拖着辛青走向床榻:“没怎么,只是打晕了。”

宋司谨渐渐反应过来,他疾步上前愤怒地拦住大壮:“是你把信放进书房的?为什么?”

大壮面无表情地说道:“为了救你。”

宋司谨怔忪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一团巨大的迷雾在自己眼前被一点一点吹开。

惯来被人忽视的高大沉默的仆从绕开他名义上的主人,把晕死的辛青塞进床底,他声音沉着冷静,半点不为此刻的混乱动摇:

“那天你见过老爷后,颜大人便猜到你成不了事,虽然你性情软弱好控制,却也太过心软不够狠。为防万一,颜大人又准备了第二封信给我,命令我一旦发现你失手,就执行另一条计划。”

“什么计划?”

“杀了你,伪造成四皇子意图陷害世子与三皇子,而你发现这个阴谋被四皇子杀人灭口的事故。你死了,就算段灵耀发现信件,也怀疑不到宋家与太子殿下身上。”

皇位竞争最有力的两个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不代表旁人没有觊觎之心,只不过其余皇子没有两人的势力,想争皇位也鲜少有人支持。

但他们同样会时不时蹦跶一下,让人看了就很糟心,因此祸水东引对秦祐山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原来一开始颜雪回便准备了不同的应对手段,他考虑的果然周到,不愧是能当主角的人。宋司谨死死掐着指尖,借由那一丝疼痛保持清醒:“可你没有这么做。”

“是。”大壮说道,“我本是陈国的先锋兵,十年前做了逃兵流落街头险些病死,是老爷把我带回家救治重生,我这条命是老爷的,老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此事事关重大,无辜者不该受累。我本想把信放进段灵耀书房,假装你已经完成任务,这样颜大人不会怀疑你通风报信,我也就不必再杀你,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他趁看守书房的人换班的瞬间溜了进去,把信放好后便一直藏着等待,直到现在院子里只有辛青一个人守着,便出来打晕辛青。

大壮说道:“事到如今只能先离开段府,二少爷,我们走吧。”

没想到大壮比宋老爷还在乎自己的安危,宋司谨心情很复杂,一时有些感激,一时又忍不住害怕:“能走去哪?任务都失败了,就算回去也讨不到好,况且我娘还在颜雪回手里……要不你干脆杀了我吧!”

就像颜雪回的备用计划那样,只要死一个宋司谨,娘亲就会没事了。

大壮愣了下:“不行,段灵耀已经认定是你陷害他,就算你死了也无济于事。”

“那怎么办?”宋司谨焦虑地捏着手指。

大壮声音低沉:“先离开这里,回去后就说你失手被段灵耀抓了个现行,我只能先把你救走,不要说你已经向他坦白。不管你对老爷跟颜大人还有没有用,至少连累不到令堂身上。”

书房就在卧房隔壁,大壮隔着墙壁偷听了个七七八八。

已经被一连串事情搞得头晕脑胀的宋司谨实在想不出别的主意,便只能先听大壮的:“回去后我该怎么说过程,颜大人那么聪明,我怕他发现我撒谎。”

大壮道:“你就说放信的时候没注意段灵耀在抽屉上夹了一根头发,这才被他发现。段灵耀心机深沉性情多疑,颜大人了解他,定然不会怀疑。”

宋司谨疑惑:“头发?好。”

就在这时,大壮忽然警惕地向外面看了一眼。

他抬手捡起桌上的剪刀丢给宋司谨:“拿着防身,段灵耀要过来了,我先藏起来。二少爷,段灵耀残暴歹毒,如今他对你失去信任,恐怕会下毒手,你自己小心些周旋。”

宋司谨手忙脚乱地把剪刀藏进袖子里,大壮已经顺着床柱翻到梁上,下一刻门就被推开,一股凉森森的风顺着洞开的门拂入。

段灵耀大步流星地走入,鲜红衣摆如泼洒的血墨,他紧张地看向宋司谨,待看清对方完好无损的样子,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但他并不愿在一个舍弃自己伤害自己的人面前表现出软弱一面,他已经给过他很多机会了,可宋司谨不稀罕……那他也不稀罕!

段灵耀绷着脸,狐疑地扫视宋司谨:“我刚才听到屋里有声音,你在对谁说话?”

宋司谨紧张地摇头:“没有谁,你听错了。”

段灵耀慢慢向他走近:“是么,辛青去哪了?”

宋司谨坚持道:“我不知道。”

看着段灵耀越走越近,宋司谨情不自禁想到了他那些残暴血腥的传闻,他可是会在原著里把人活埋的主,就在不久之前,他暴怒着呵斥自己闭嘴,已然失去了对自己的信任。

那些温存的情意与甜蜜的宠爱,当真抵得住他的愤怒吗?

宋司谨不由往后倒退,手藏着袖子里,抓着那把剪刀发抖:“信不是我放的,真的。”

“那是谁?”

“是颜大人安插在国公府内的钉子。”宋司谨只能给他这样的答复。

段灵耀便冷冷笑了:“我当然知道府里还有你的同伙,告诉我,他是谁,是跟你一块过来的那个小厮?”

宋司谨抿了抿唇:“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你只是不想告诉我。”段灵耀讥讽着,“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对你再好都没用,谨哥哥只在乎别人,根本不在乎我。谨哥哥也只会相信别人,根本不相信我,就算我把心剖开,也根本不在乎!”

宋司谨颤抖了下:“不是的。”

“不是什么?”

“这次我真的没有想害你。”

“凭什么让我信你?凭你天天说讨厌我,一碰就满脸不情愿?还是凭你为了逃走能忍辱负重几个月,天天说违心的话来哄我?”

说到激动处,段灵耀开始口不择言,他笑容扭曲语似蛇蝎:“也怪我蠢,被你随随便便给点甜头就打发了。可是谨哥哥,你那么讨厌我,怎么我上你的时候却那么享受,你不应该觉得恶心吗?噢,差点忘了,谨哥哥也是个男人,男人嘛,**床下两码事是吧?”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宋司谨眼睛一下模糊,他再也忍不住声音放大:“别说了!这种话……怎么可以这么说,你太过分了!”

“过分的到底是谁,明明是你,不仅不识好歹还狼心狗肺!宋司谨你玩弄别人的感情,会遭报应的!”

“你才遭报应!”

吵架一向是宋司谨的弱项,这一刻巨大的委屈与羞耻感要将他淹没,他明明只是想找一条两全其美的路,他明明没有想害他,他明明只是没有办法,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欺负自己——原来人足够崩溃的时候,是真的会不管不顾。

反正他们已经决裂到现在这样,段灵耀再也不会相信自己了,宋司谨想,今天自己要么直接死在这,要么就跟大壮离开,他又何必再忍受段灵耀的欺辱?

他不管了,他不想考虑那么多,再忍下去还不如一头撞死了事!

死了说不定更好,没了他这个拖累的儿子,娘亲于颜雪回毫无利用价值,她又什么都不知道,颜雪回也就该放过她了。

于是宋司谨攥紧拳头,也狠狠地去骂他:“你确实恶心,以为我想讨好你吗,我是迫不得已!没错,我骗了你,其实我讨厌你讨厌的要死,根本不想跟你和好,也根本没和你好过!”

段灵耀气得发抖,泪珠不停在眼眶里打转:“你说实话了,果然就是在骗我……”

“那又怎样,难道你以为人人都想要你施舍的那点宠爱?”宋司谨向来秀气文静的面容充满怒意,原来他也可以有这般坚定慑人的模样,“段灵耀,我不想当你的宠物,也不想当你的玩具,更不想一辈子卑躬屈膝跪在你脚下,你这种人……你不敢相信我,我也不敢相信你这种人有真心实意的时候!”

如果给段灵耀的敌人排个名次,按成功气到他并全身而退的次数来排,那么宋司谨一定能够名列第一。他不仅是第一名,看起来还要不停地刷新自己的战果。

段灵耀真的快要被他气死了,这辈子就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气,以前无论别人骂他什么,不管是禽兽还是禽兽不如,他都只会嗤之以鼻地看心情教训对方,从来没有真的放到过心上去。

可宋司谨一而再再而三,撒谎骗人还气他,气了他一次又一次,他这辈子流过的最多的眼泪,都是给宋司谨的!

段灵耀咬破嘴唇,舔了舔锐利的尖牙,恨声道:“你说我没有真心实意的时候,难道你就有吗?从一开始就撒谎骗我,说什么喜欢什么爱,全都是假的!你骗我,一直一直都在骗我,你明知道我喜欢你还骗我,还找借口说卑躬屈膝……我已经很给你脸面了,是你自己不要!”

段灵耀气到头晕,宋司谨也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在恼怒之外,另有一种发泄式的快感疯狂地在血脉中倾涌流泻。

原来不再忍受委屈的感觉这么爽快,他一定是憋的太久了,才会在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如此失控。

可恨也可惜娘亲还在颜雪回跟宋老爷手里,以至于自己仍只能忍受他们,不过没关系,今天段灵耀被自己气成这个样子,明天就一定会在他们身上讨要回来。

并不擅长吵架的宋司谨努力模仿段灵耀讥讽人时的模样,有些不伦不类,看得出是勉强叫自己变凶,但效果很好,因为一个人连自己都不在乎的时候,必然能够成功伤到他人。

“段灵耀,你是高高在上的小公爷,你想得到谁就能得到谁,也有很多人乐意陪你。可我不想,我只想离你远远的,这辈子都不再见你!”

他成功伤到了段灵耀最恐惧的痛楚,叫段灵耀尖叫:“你做梦,你永远都别想离开我!”

每次听到这句话,宋司谨都无比痛恨:“你太任性了,小公爷,你真的懂什么叫真心吗?”

“我不管!”

不想再听到宋司谨口中吐出来的任何伤人字语,段灵耀抬手想捂住耳朵,而就在这短短一瞬,地面上闪过一道黑色的人影。

电光石火之间,段灵耀微微抬头,尚未看清刺客是谁,在余光瞥见那一点寒光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依据某个段灵耀即便不想承认也依旧存在的准则行动了——他毫不犹豫地向前扑去,一下抱住了宋司谨。

可宋司谨并没有看到,他没有看到藏在房梁的大壮开始了行动,也没有看到那叫人胆寒的利刃,他只看到了段灵耀又哭又闹后气急败坏着向自己扑来。

猝然受惊之人,脑海中积压的恐惧与阴影猛然爆发,这一刻他毫不怀疑段灵耀想杀了自己——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抬起右手,藏在袖子中的剪刀狠狠刺入段灵耀小腹。

而后紧接着大壮落到地上,在段灵耀肩背划出长长一道刀痕。

被以保护姿态抱住的那一瞬,宋司谨完全傻住,大脑无法转动,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冲击地脑子坏掉了一样,无法言语无法思考,唯有指掌被越来越多的温热洗礼包围。

辛柏察觉到室内异样,不顾主人命令闯了进来,与大壮打作一团。

夏季蚊虫多,床帏的纱幔随着吹进来的风摇曳,膨胀着飞舞起来,包围住了宋司谨与段灵耀,好像远方而来的妖精,要把两人拉入与世隔绝的虚无。

段灵耀颤抖着抓住他手臂,血洇的他衣裳越发猩红,他终于再一次忍不住丢脸的在宋司谨面前落下泪。

“谨哥哥……”

有什么东西碎在他眼中,晶莹剔透,美好纯净,刹那间段灵耀褪去一切攻击性,终于知道哀莫大于心死是何等滋味儿。

“你问我懂不懂什么叫真心,我懂。”

这次段灵耀没有声嘶力竭,锥心刻骨的痛叫他快要失去所有力气,他的声音很轻,却如泣血一般:“真心……真心就是你舍得给任何人,却唯独不舍得给我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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