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风轻柔得让人仿似跌入了春日梦境。

言柚机械地摘下了书包, 看着程肆抓握住最上面的带子。

“你想吃什么?”程肆问。

言柚眨巴着眼睛:“想吃酸汤粉。”

程肆点头:“那就它吧,走。”

脚尖像踩在了云端, 言柚心头美滋滋地带路。卖酸汤粉地小店隐在后巷不起眼地角落,招牌经年累月被雨雪风霜吹刮得斑驳不全,唯独味道,是一如既往的好。

两人去的时间幸运,刚好空出一张小桌。两碗色香味全的酸汤粉端上来,弥散的番茄汤底酸爽诱人,透白的圆粉筋道入味。言柚还要了两份小料碟,从砂锅里捞出一箸粉,先后分别蘸上小料, 再细细嗦入口中。

程肆对着现成的吃播, 竟然也吃完了一整碗的粉。

“是不是还不错?”言柚问。

黄昏的光笼着整片七里巷, 银杏叶开始渐黄, 天空的蓝像洗过多次之后褪了色。秋风一吹,这天地就换了色。街边卖红薯大爷的小车前围了一圈人, 老的少的都有,都是为了那一口独属于这个季节的香甜。

是秋风吹不散的人间烟火气。

程肆提着书包, 腿那么长, 此刻却走得慢极了。

“嗯。”他终于吭气。

在教室坐了一整天, 此时酒足饭饱,言柚张着手臂伸了个懒腰。

“云照里那边其实也有很多好吃的,下次我带你去那边吃好不好?”她问。

程肆问:“都有什么?”

言柚掏出手机,一边打开支付宝一边说:“有一整条的小吃街, 就在你之前去过的那家小酒馆隔壁街——粉钱我转你支付宝了哦。”

程肆一顿,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转过头来:“什么?”

言柚说:“刚才的酸汤粉呀, 九块钱,我转你支付宝。”

程肆简直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无可奈何道:“不是,我请不起你吃一碗粉?”

“不是这个问题,你现在……”她小心地避开了无业游民四个字,小声劝道:“反正肯定不能像乱花钱了,得省着点。”

偷瞄一眼这位哥哥身上的衣服,质感绝佳,全身上下都没有logo,但目测皆价格不菲。

言柚忧愁道:“我不能花你的钱。”更不能花掉你买衣服的钱。

程肆:“……”

他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板着张面无表情的脸,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点开支付宝对话框,连带着上回言柚转给他的馄饨钱,还有小姑娘上课前也要送来的早餐,输入了个远超实际所花的数字,全部给她还了回去。

低头看一眼穿着校服扎着马尾的小姑娘,一字一句道:“甭给我转回来。”

他难得语气重了些,说完就走,言柚重重抿着唇角,迈脚追上去,更犯愁了。

“哥哥。”

程肆不理。

言柚大声:“哥哥!”

程肆一手提包,一手抄兜,背影冷酷得像棵高山雪原之上的青松。

言柚小跑着追上去,伸出手拽住他袖子,很小心,完全没碰到他皮肤。

“程肆!”

程肆低下眼睫,泛金的夕阳使那片长睫在眼睑下落下一片淡影。他的视线淡淡瞥着小姑娘抓着他袖子的白皙手指,没有说话,但言柚感觉他眼里的温度低了下来。

她蓦地缩回手,低低说了句对不起。

程肆垂眸望着小姑娘发顶,嗓音微沉:“我没事,不用抱歉。”

言柚不放心:“真的吗?”

程肆和她坦白:“没碰到,就不会难受。”

他这毛病其实也没有严重到什么地步,只是在火锅店那次,发生得太突然,碰到的瞬间,只觉得是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

半秒的碰触,仿佛被人拉长无数倍。

也让他的感官回到了某个回忆漩涡。

那个被尘封进记忆最深处,用棺椁深埋的夜晚。

揭开一处边角,都让人恶心至极。

所以才会那么大反应。

一千万个好奇心在心底勾扯搅动,言柚逐一压过,又问:“上次。”

她伸手并起两指往自己脑门儿上一推,“这样的时候,难受了吗?”

小姑娘这动作实在太滑稽,程肆努力压着唇角才没扬起来。

“还好。”他说:“洗过手就好了。”

“噢。”言柚低落地出声,下一秒又将所有落寞一扫而空,甚至还有点兴奋,抬眸笑着冲人问:“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这样?”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揪住程肆袖子,捏着一点点布料,左右小幅度地晃了晃。

程肆冷酷无情道:“别撒娇。”

晃动的手停滞,却依然捏着没松,言柚茫然地说:“我没啊。”

程肆望向她的手,眼里就写了一句话:那这是在干什么?

言柚反应慢半拍地抽回自己手指,揉了揉耳朵,问:“这样就算撒娇吗?”

程肆没回答,看着小姑娘,略正了正神色说:“我呢虽然是个无业游民,但也没到请你个小姑娘吃个饭的钱都没有的地步。就算是真养你,也绰绰有余,别操心些有的没的,听见没?”

言柚耳朵跟安了个过滤器似的,尽抓着“养你”二字了,禁不住又揉了下耳朵,缓缓点头。

程肆又说:“回家写作业去吧,不是马上期中考了?”

言柚问:“那你呢?你现在干什么去?”

程肆懒洋洋瞥过来一眼:“怎么着,监督我啊小朋友?”

言柚纠正他:“你别叫我小朋友。”

程肆点头答应:“行吧小姑娘。赶紧回去学习。”

言柚没办法,依依不舍也得走,她从程肆手中接过书包,走出两步远又回头,兴致勃勃地问他:“你明天早上上吃什么?”

程肆笑了:“又要砸门给我送早饭?”

被猜中,言柚弯着月牙似的眼睛用力点头:“对呀。”

程肆也被面前小姑娘这张笑脸感染:“别了,让我多睡儿吧。高二的作业不多?还不回家去写。”

言柚闷闷地说:“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和别人抢一张桌子写作业。”

而且每一回都是她输,裁判总是偏心。

小姑娘都声音可怜至极,一双大眼睛清泠泠的,笑时有如朗月清风、山寺桃花,此时眼角微垂下来,藏着委屈、伤心、憋闷,汇聚到一块儿,揪得眼前人心疼可怜。

程肆伸手,不自禁地抬起来,在差几公分就要碰到小姑娘发顶时硬生生停住。

江城的风从不急骤,一吹却也从树枝上带下来片片黄叶。

程肆收回了手,又恢复了那副冷淡模样。

他蜷了下手指,差点忘了。

半晌,程肆开口:“不想回的话,去沈屏玉那儿,或者来我家,桌子都是你的,不会有别的小孩和你抢。”

他的嗓音低沉缱绻,是自己都不曾发现的温柔。

言柚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卷翘的长睫扇动,仿佛蝴蝶破茧后第一次振翅。

“你家也可以吗?”她得到意外收获般问。

程肆颔首:“可以,我家没有要写作业的小朋友,书桌你可以随便用。”

顿了下,再次缓缓开口:“还有,好好上你的学,别操心着给我买早餐。我比你大,该是我照顾你。”

听见这句话,言柚似是顿了下,愣愣地看向程肆。

程肆没有错过她的发懵。

别人家十七岁的小姑娘,哪个不是天真烂漫的模样,哪个不是爸妈掌心的宝贝,哪个不被长辈宠成了娇滴滴的小公主。

程肆不知道言柚回到亲生父母身边这十年经历了多少次偏心对待,导致在这个本应该享受一切宠爱的年纪,唯独面前这个小姑娘,被亲生的父母丢弃过、打骂过,心永远不偏向于她。所以她也总是下意识地去想着照顾别人,自己永远是次级重要。

没入地平线的夕阳投下最后一缕光,七里巷斑驳不平的青石板上,一高一矮两道影子被拉得细长。

程肆终于再一次抬起手来,这回没有犹豫,没有退缩。

男人的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落在言柚发顶,动作比快要落山的夕阳还温柔。

掌心的触感毛茸茸,又十分顺滑,程肆轻抚两下便离开。

是安慰,也是心疼。

“你会长大,可以离开那个家,那些从前使你委屈的、难受的,都可以抛在身后。”

他的手指叠在掌心处。

“你十七岁,未来的路都在你脚下,想要什么都可以自己去争取,这个世界不算太美好,但总有可以奔赴之处。”

“离开圈住你困着你的父母与家庭,你会发现总有人爱你,总有人在世间万物之中,只偏爱你。”

言柚心尖撩过春风,颤动不已,情不自禁开口:“那你呢?”

她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远隔着十几米外,就有人大声喊着冲过来。

“哥!”

赵潜跃踩着他那辆山地自行车,单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抱着个全家桶,远远就看见了深巷树下一高一矮的两人。

“哥!我来了!“赵潜跃笑着一连喊好几声,快到跟前时甚至张开双手表演杂技,像只招摇的扑棱蛾子。

扑棱蛾子单脚落地刹住车,恰恰好停在言柚与程肆旁边。

姓赵的扑棱蛾子对方才这两人讨论什么毫无所知,一双眼含着不舍朝程肆看过去,恨不得带上哭腔呐喊:“哥!我舍不得你啊,你也带我回北京去吧!”

言柚猛地抬眸,望向程肆:“你要回北京?”

程肆淡声:“明天下午的机票。”

眼眶涌上来阵控制不住的酸楚,酸意白皙的肌肤渲染上一片薄红。

言柚伸手拉住他衬衫袖子,颤声道:“为什么走?你、你答应我要去帮我开家长会的,哥哥,你是不是忘了?”

赵潜跃不明所以,插嘴道:“啊?哥,你都不给我开家长会。”

程肆嫌他烦,光长个头不长眼色,没理便宜表弟,烦躁地摸了摸口袋,一张纸都没带。

只好伸出手去,指尖又在她眼角停住,没有碰上去,虚揽着,动作却像极了珍视地捧着小姑娘的脸。

“怎么这么爱哭。”他叹口气说:“答应你的,哥哥不反悔。”

赵潜跃眼睛瞪得比黑猫警长还大,竟然还腾出几分空余心思,将一张纸巾递过去。

程肆捏住,一角轻轻按在言柚发红的眼尾,哄人道:“回去有事,周日前肯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