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妾这种事, 在昌国公府实在是跟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这风俗由上至下一脉相承,不论是正经从后门抬进的妾室,还是自小跟着公子、少爷们长大的通房, 再有出身不大体面、不能带回府的外室。

洁身自好的男人, 在这府里才是比三条腿的哈蟆都稀罕的东西。

因此,林娟如丝毫不觉得,长公主新婚不足一月, 就来提贵妾这种事, 有何稀奇。

且崔妍瑶好歹是南安侯的嫡小姐,更有个县主名头在身上,与家主做妾那是够委屈的,屈居在长公主之下, 怎么也得是贵妾。

陆霓看看坐在林娟如身后, 小脸涨得通红的崔四娘子,努力维持住仪态, 仍旧难掩被人待价而沽的羞耻。

不由出声询问:“不知崔四娘子意下如何?”

只见崔妍瑶蓦地挺直腰身, 似乎立马要站起来, 一旁林娟如眼疾手快,一把摁住她, 笑道:

“她自然是千肯万肯, 只是不知有没有伺候殿下和家主的福气。”

崔妍瑶脸色白了一瞬, 咬住唇怔怔看向长公主,眼神复杂难明,随后在林娟如的重重一掐下回过神来,点头细声道:

“我愿意的。”

陆霓心里冷笑一声, 已看得明明白白。

那次在宫里, 崔四亲眼目睹季以舟行凶, 杀的还是她姑母派去见太后的心腹,即使她之前也曾对这表哥怀有少女心思,并且对他手段狠辣毫不计较,难道会不明白,她姑母有意把她推给这个庶子,是没安好心。

崔四就不怕成为下一个替死鬼?

只是,她到底有何难言之隐,才不得不被姑母及表姐拿捏住,婚姻大事都身不由己,便不得而知了。

陆霓对此也并不关心,她淡淡而笑,“本宫倒是无所谓,只不知家主的意思如何。”

“五郎……哦,家主当时是应承了的。”

林娟如一个没注意唤错称谓,喜笑颜开随口劝了句:

“那时候还没有跟殿下的这门亲事,不过男人嘛,哪个不是姬妾成群、朝三暮四的。三嫂听说……家主这几日都没回来?”

若放在起初几日,林娟如心里怕还是要打鼓,眼瞧着这些天长公主独守金昌苑,才又放下心来。

就是嘛,哪个男人只守着一个正妻过日子的,早就腻了。

公主又如何,据说先帝后还感情笃深,不照样妃嫔众多,尤其最后宠幸的那漪妃,连早朝都不上了呢。

被问到季以舟的去向,陆霓也说不出来,随口应付,“那不如待家主回来再定吧。”

林娟如忙道:“嗐,也不是什么大事,妾室进门,只要殿下同意,男人嘛定是求之不得,不如殿下先定好日子,把人接进来安排个住处,到时家主回来一看,倒是场意外之喜。”

是惊喜还是惊吓,陆霓不知季以舟会如何反应,不过崔氏想往这金昌苑安插眼线的意图,也过于显眼了。

“家主这几日部里有差事,人不在京城。”

随着一道柔声细气的声音,云翳打外面进来,眉眼含笑,款款注视林娟如。

“并非我家殿下有意推辞,三少夫人也知晓,家主脾气不大好,纳妾这种事,殿下替家主拿主意,倒显得越俎代庖……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生得过于俊美,既有内监的身份,能随时出入女眷之中,言行举止却与寻常男子无二。

这几日在这祖宅里,风头之劲一时连长公主都难以媲美。

林娟如被他这两眼勾去了魂儿,颊上升起两片红晕,“云总管说得……”

随后她猛地醒过神,姨母交待的事还没办成呢。

不敢再去看云翳那张勾魂夺魄的脸,林娟如别过身子朝着长公主,笑吟吟道:

“那这样,廿五那日府里刚好有场小宴,三嫂添些彩头做个东,到时在宴上,咱们就把这门喜事儿定下来,大伙儿乐呵乐呵,也当是我这个做表姐的,带头给她随份子了,反正都在一个府里,连门都不用出,晚上把人抬过来就成。”

廿五,那就是三日之后,云翳当即替长公主拍板,“成,这事儿有劳三少夫人了,您可真是急公好施的热心肠。”

他还在那儿一个劲儿抛媚眼,林如娟腰都软了。

三下五除二敲定这事,既像是怕长公主反悔,又似受不了这俊美无俦的云总管,林娟如当即起身,带着崔妍瑶快步走了。

陆霓轻敲扶手看着云翳,对方一脸无辜,“不是驸马说的,府里有人挑事儿,让您往他身上推么。奴婢刚去问过李其,人的确没在京城,估摸这两日就回,嘿嘿,刚好赶得上。”

“行吧,反正人是他答应过的。”陆霓撇撇嘴,“倒是本宫在这儿,就是个多余的。”

白芷和云翳默默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瞧出同样的意思:

殿下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陆霓这几日只要一想起季以舟,那番关于驯服猎物的冰冷话语,便如鲠在喉。

透过描金嵌水晶的菱花窗,望向窗外灰蓝的天,她忽地生起一阵厌烦,不想在这座装饰华丽的囚笼坐困孤城。

“叫人备车,本宫去找表姐。”

白芷当即出声提醒,“殿下您忘了,郡主前日才递了消息来,她如今在营里呢,城郊太远,您身子未愈……”

两年前先帝赐下漓容郡主这个封号时,还曾给凌靖初一封敕令,满足她身为女子,可从军做武将的心愿。

先时为着照顾祖母,凌靖初一直未动用这纸令书,其中还有个甚为微妙的原因,她心里记挂着“甘霖先生”,打算做个端庄淑女。

如今拜长公主所赐,心愿破灭,父亲的爵位也有宸哥儿继承,她倒得了自由,征求祖母同意后,找解斓走了点关系,如今在贲武卫领了个校尉统领的六品武职,前几日才入营。

马车低调停在西山贲武卫大营前,陆霓被白芷搀扶着下了车,身披黛蓝鹤氅,兜帽半掩住绝世姿容,并未引得过往将士的关注。

凌靖初提前得了消息候在营外,一身戎装格外英姿飒爽。

陆霓含笑上下打量她,“表姐可是本朝唯一的女将军,这身打扮……啧啧,得迷死多少小娘子。”

“只是个校尉,离将军还远着呢。”

凌靖初被打趣,反过来揶揄她,“新婚伊始,夫君就出远门留你一人在家,觉得寂寞了吧。”

“咦……你就知道了?”

陆霓诧异,大司徒刚成亲便连日不归家,这种消息都传到城外来了!

凌靖初肩膀轻蹭她一下,像是看出她的郁郁寡欢,“司徒大人前几日去青州水营了,解郎将陪着去的。”

陆霓这才得知季以舟这些天的去向,面上显得不甚在意。

和她走到一处亭子坐下,远眺前方乌压压的大营,排列整齐的军帐延绵到山脚,不时有巡逻队伍穿梭行过,校场上操练的将士声震如洪,一派秩序井然,欣欣向荣。

“解二郎果然名不虚传。”

陆霓轻赞,回头笑看表姐,“追随名将麾下,你想当上将军,指日可待。”

婚礼过后,关于她和解斓天生一对的传闻渐起,陆霓知道表姐是个磊落的性子,不会因此而避嫌,她若决心从军,跟随解斓,将来必有功成名就的一天。

“你是拿我比司徒大人吗?”

凌靖初粲然一笑,“解斓说,早两年这里由季督尉统管时,风貌更胜眼下。”

上次婚宴后解斓送她回家,因为一对新人的结合,他二人也终于有了共同话题。

有了这重关系,凌靖初从解斓口中,了解到不少季以舟从前在幽州营的经历,自然还有解斓最为推崇的程家军。

“季以舟八岁就参军入伍,这事儿你知道吧?”

陆霓刻意扬在唇边的笑渐渐回落。

朝夕相处数月,他是最熟悉的枕边人,那种陌生的疏离感,在表姐娓娓道来中一点点淡化。

“你那个婆母……”凌靖初说着,瞥见她的神色,改了口,“崔氏三番四次派人在幽州营找他麻烦,十岁不到的孩子,寒冬腊月只剩一身单衣,被人赶进冰谷,险些命丧狼群……”

陆霓听得心神大恸,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刚长出的指甲形如半月,在掌心压出深痕。

“北关那种地方长年冰封,将士们都不敢单身外出,那就是有去无回,谁知他在外面整整待了一个月,非但活下来,还杀退狼群,以狼肉裹腹,头狼都被他扒下皮来取暖。

据说当日他身披兽皮、浑身是血归来,整个大营都轰动了,人人都传他是天降煞星,也是那时,被几个出身程家军的老兵认出他的身份。那之后,崔氏大概也知无计可施,这才消停了。”

凌靖初不无感叹,“那可是程家军啊,战功赫赫,我那天瞧见‘问天斩马’的时候就该想到了……”

像她这种志在沙场之人,从前只能在史籍中观摩程军名的辉煌战迹,研习的兵书还有不少出自程家先辈之手。

如今才知,原来裳裳嫁的,竟是当世仅存的程家后人。

凌靖初握住陆霓的手,看出她满腹心事,“先前京城的那些流言,我也听到不少,不过裳裳,树大招风,季以舟之所以得罪太后、与嫡母不和,也是为护你周全,别人怎么说他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你怎么想。”

陆霓心头一颤,反过来攥紧她的手。

便在这时,远处过来几人,当先一个颈上挂着白布,吊起的左臂少了一截。

风向恰好将凌靖初的话送进沙齐耳中,他呸了声:“季湛抗旨不遵,开罪太后,他还有理了?”

凌靖初蓦地起身,扬声道:“沙协理,如今你既已并入贲武卫,这般背后议论上官,该当何罪?”

沙齐没回青州营,解知闻作为补偿,叫他留在京中,如今在贲武卫领了个后勤协理,比凌靖初低一品,被她一个女子当众斥责,脸色顿显狰狞。

他留在京城,一心想找季湛报断臂之仇,刚才听说长公主车驾在营外,这才赶过来。

“季湛大逆不道残害生父,人尽皆知,怎么,旁人能议,偏我不能?”

沙齐双眼闪着凶芒,盯在陆霓身上,“昭宁长公主,你的罪状外人不知,某却一清二楚,你们夫妻还真是一样的……”

话未说完,凌靖初手中长鞭已向着他面门抽去。

“看我不打死你个妖言惑众的小人!”

沙齐有备而来,身后几人纷纷拔刀冲上前拦住凌靖初,她飞起长腿,一下就将最前那个踹翻在地。

这些人跟着沙齐,原先隶属步军营,到底个个下盘稳健,头一个轻敌挨了她一下,剩下的立刻将人围住。

沙齐则施施然绕过,径直朝长公主走去,口中发出狞笑,“既然季湛要当缩头乌龟,某今日就不客气了。”

白芷挡在长公主面前,厉声断喝,“大胆,冒犯长公主乃是死罪。”

沙齐嗤笑一声,“她谋害先帝,还敢当自己是公主……”

陆霓踉跄着向后退去,廷尉府冰冷的恶意又一次袭上心头,养好的伤疤重新被人血淋淋揭开。

身后,一个温暖胸膛抵住她逃避的步伐,季以舟熟悉的声音沉沉响在耳畔。

“昭宁……别怕!”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小别胜新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