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湛哂然一笑,“权势地位、钱财美人,世人碌碌一生,所求不过如此。臣自认一介俗物,做不来清高君子,所图无非再无人折辱、任意欺凌罢了。”

一番小人之辞倒是坦**,落在长公主身上的目光肆意恣睢,显然已将她囊括在战利品其中。

昔日尊卑颠倒,如今换他来折辱欺凌。

即便眼下的情形陆霓早有所料,此刻这话听来也觉分外刺耳,沉默片刻:

“交换消息是督尉自己提出,本宫愿替你保守秘密,督尉何不开诚布公。”

季湛眼带轻蔑,“长公主如今有何本钱,与本督讨价还价?”

“就凭……”陆霓微微垂眸,长睫挡住他灼灼目光,轻柔一笑,“日后你我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求娶的话是他自己说的,不论居心如何,既把她绑上同一条船,她理所应当,吃定他了。

未听到她的腹诽,季湛莫名觉得,这话还……挺顺耳,略一思忖,便真的开诚布公。

“那么臣便实话实说,其实,臣并不知那人的来历。”

“漪妃是昌国公找来的,你怎会不知?”

这话不是他今日自己说的么,陆霓忿然,想骂他一声无赖。

季湛挑了挑眉,流露几分油盐不进的痞相,“国公爷如今瘫卧在床,口不能言,只剩涎水长流了,到底在漪妃娘娘的事上做过什么,臣也想知道。”

他坐在矮案边,一手撑在半支的膝盖上,那枚象征家主权柄的兽头铜戒,被他拿在手中随意抛玩,说到生父时,毫无敬意。

“今日殿下见了那人,想必已看出些端倪来,待臣追查下去,当可给殿下一个交待。”

那女子一看便知非良家清白之人,不可能出身刘府,这样的人出现在后宫,实在透着诡异。

想到此,陆霓又问:“那……那些黑衣人呢?”

他今日袖手旁观的行径,不得不让她深感怀疑。

季湛低头转着铜戒,过了许久才徐徐开口:“殿下急于找到假漪妃,不惜将这件事捅到明处,一旦先帝死因大白于天下,对长公主和二殿下而言,真是好事吗?”

陆霓沉默。

她不愿将实情告诉阿瓒,父皇之死已成事实,且,极可能死得不光彩。

不论他是深受蛊惑不明真相,还是意志颓丧自甘堕落,她心中有再深的怨怼,亦不愿父皇英名就此玷污。

一代帝王死于马上风,不但毁了阿瓒心目中父皇的形象,留于后世,徒添荒唐无度的骂名。

她今天在蕴秀殿确实冲动了,此刻心头涌起百般无奈,一心追查父皇的死因,即使真相摆在眼前,她又能如何?

反该极力遮掩。

“殿下可曾想过,先帝驾崩,这假漪妃还有何价值,让人甘冒风险,潜进后宫把人偷出来?”

季湛轻声道:“既有人做了,必是有利可图,眼下打草惊蛇,不如静观其变……”

*

霍闯伸着脖子等在长信宫外,一见督尉从宫门大步走出,立马迎上前去。

“督尉,刺史大人到了,正在宫门外等着您呢。”

“这么快。”

季湛眼露喜色,重又戴上面具,李其从旁牵过马来,他轻拍马鬃一跃而上。

“督尉……”

霍闯连忙扯住缰绳,“属下连值三天两夜了,刚已跟下面的兄弟安排好,嘿嘿,今儿让我歇一宿吧。”

督尉跟刺史大人交情莫逆,今晚一场接风宴肯定没跑,他馋酒了。

面具下瞧不出表情,季湛想到刚才出来前,长公主随口提议:

齐统领是本宫用惯的人,要不督尉还叫他回来吧。

今夜他没拿出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想来长公主是觉得这顿饭请得有点亏,变着法儿跟他讨价还价。

不过开口要兵,让他生了警觉。

他垂着眼对霍闯道:“你要觉着累,不如我叫齐煊进来,以后你们两边轮值。”

“啊?不用不用……”

霍闯一惊连连摆手,笑得呲牙咧嘴,“属下不累。”

“嗯。”季湛点点头,扯过缰绳,二话没说走了。

霍闯颓然看着一骑绝尘的背影,嘟囔着抱怨,“就一个晚上,都不带我……老子也想喝酒。”

李其翻身上马,笑嘻嘻问他,“你是谁老子?”

“嘿……你个小崽子。”霍闯照着他马屁股抽了一巴掌,“快走吧你,不准跟督尉告状听见没有,要不老子下回还把你吊房檐上。”

李其年纪小,没正经跟着军队打过仗,马术自比不得正规玄天骑的精湛。

军马疾奔如电,一下跑起来,差点把他掀翻在地,连忙搂住马脖子,颠簸中大喊:

“待会儿我替你留壶好酒……两壶,两壶行了吧?霍大哥救命……扶兄弟一把啊……”

待李其顺顺当当追到皇宫外边时,季湛已跟解斓碰上面。

两人身量相当,气质上乍一看颇有几分相似,把臂站在一处,倒更像亲兄弟。

解氏乃簪缨世族,大庸朝数一数二的武将,大多出自他家。

解斓自幼跟随祖父戎守北关,幽州冬日冰霜夏季烈阳,剑眉星目染了层沧桑风雪,肤色黝黑略显粗糙。

单从外貌来看,季湛五官精致肤色白皙,倒更像世家翩翩公子。

解斓却是实打实的武将风范,他十五岁便跟着祖父征战沙场,二十岁成牧守一方的幽州刺史,十年历练晓谋善战,治军有方,属稳扎稳打型将帅。

与季湛相比,却少了一份悍勇,以及出奇制胜的兵法诡道。

三年前,他自玄天骑一众副统中,一眼相中季以舟,看中的正是他与自己可为互补的优势。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没错。

当日飞棠关一役,季以舟率八千轻骑,冒险飞越大雪封山的刑台,一夜间奔袭千里,赶在北燕大军之前,先一步抵达飞棠。

联合守关主将滕磊提前布防,这才得以阻止北燕铁骑直接叩开国门的危机。

“你这趟回来的时机刚好。”

季湛手搭在义兄肩头,意指他恰好错过新皇的登基典礼。

数日前,解斓派人送来加急密函,令他得以先一步知晓宫中将要生变。

不过,义兄信中本意,是要他暂避锋芒,而非搅进宫变夺嫡的争斗。

“我晌午过后才到。”

解斓神色郁郁,有些愁眉不展。

他是一方大员,国丧回京,理应先进宫面圣,父亲却提前派人守在城门外,召他回家面谈。

新帝乳臭未干,他也知没什么好见的,如今掌权的是太后。

“以舟,你何必蹚这趟浑水?”

季湛笑而不答,拉着他按步当车,“走,给你洗尘接风,喝酒去。”

解斓暂且按下心结,跟着一边走,问道:“国丧期间,这京城哪家店还敢卖酒?”

季湛嗤笑一声,放低了声音,“大丧也不过走个过场,庆贺新皇即位要紧,谁敢真出来说道?如今这城里还敢卖酒的,自然要属醉风楼。”

“哟呵……”解斓诧异,对他刮目相看,“你恐女症好了?连花楼伎馆都敢进!”

伸手在他面具上敲了敲,“如今又不领兵打仗,你还戴这玩意儿作甚。”

季湛神情恍惚了一下,勉强一笑:“这不是、给兄长接风么。”

“你少来,我又不好这一口。”

“不然我去那种地方干嘛。”季湛强辩一句。

解斓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是了,你如今是定了亲的人,姨母今日都告诉我了,以舟,你怎会想起来……求娶昭宁长公主?”

季以舟不答,把话题转回他身上,“你呢,这趟回来,太夫人不看着你娶新妇进门,怕是不会让你回幽州的。”

解斓松开他,两手负在身后,眼风扫了他一下,“你倒是猜得准,父亲打算让大哥替我去幽州。”

季以舟指头蹭了蹭鼻尖,“也是,玄天骑精锐都在京畿,你自然也得跟来。”

两年前飞棠关一役战后,借着京畿换防,解太尉发布兵部调令,本意是要解斓趁此良机,带玄天骑回京驻守。

谁想玄天骑到了,解斓却未到,最后得任司隶督尉一职的,成了季湛。

解知闻对着儿子鞭长莫及,毕竟解斓自小跟着他祖父长大,对他这个父亲却有点阳奉阴违。

因着解斓的极力举荐,解太尉当时便也默许了,此次宫变,季湛率领的玄天骑也确实听命行事。

但季以舟心知肚明,太尉眼下已对他生疑。

“你别误会,我回来,还是接着整顿青、冀两州军务。”

解斓摆了摆手,飞棠关险遭偷袭,责任皆在青冀两州守卫疏漏,那之后裁撤将领、重整编制,两州军营大肆换血。

“还是冀北大营亏空军晌的案子?”

“如今这件事牵涉甚广,恐怕迟些日子,连滕磊也得入京述职。”

说到这儿,解斓抬眼看了看他。

两人默契已久,季以舟听明白他这句提醒,没作声,默默点了点头。

解斓点到为止,接着尴尬一笑。

“父亲要我出任五官中郎将,季督尉,如今兵部的军晌都得从你的手里讨要,到时咱们兄弟之间,你可得给兄长留几分薄面啊。”

五官中郎将位列二品,主理兵马调配、粮晌军需,各州五品以上将领的遴选、任命,都有独断之权。

这是派他来跟自己打擂台,太尉这一手,有些出乎季以舟的意料,啧了一声,嘀咕道:

“过河拆桥啊。”

作者有话说:

多年后——

解斓:兄弟,给点儿钱呗。

季以舟:没有。

解斓:大哥的面子不管用了是吧?

季以舟:天底下哪儿有男人管钱的道理?都跟媳妇那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