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因先帝母后早亡,空置了十数年,虽说有宫人定期打理,不曾荒废,但仅仅两日时间,也只收拾出日常起居的几处要紧地儿,其他宫室仍旧冰冷寂寥。

寝殿内间,鎏金鹤形香炉光华内敛,香气从纤长鹤嘴中冉冉吐露,一室清幽雅静。

季太后盯着那香出神,袅袅清烟,可在她眼前勾勒万般形状,这么消磨岁月的日子,她早已过惯。

深宫孤寂,她以为自己会这么一直冷下去,直到老死宫中,无人惦念。

谁想竟会有直登巅峰的一日,忙乱两日这会儿静下来,她倒觉得像做了场梦。

大宫女茜娘捧着个三尺来长的檀木匣子进来,走到她边上,轻悄唤了声:

“娘娘。”

季太后回过头来,扫了眼她手上的匣子,神情冷下来,“他又不来?”

“娘娘,这两日宫禁森严……”

茜娘蹲身将匣子摆在面前的小几上,含笑低声道:“太尉也是担心,万一被人撞见了呢。这不,刚遣人送进来这个。”

大丧期间,她当然知道解知闻避忌的是什么,季太后心想,她是刚死了丈夫的人。

匣子打开,有淡淡光晕腾起,里面静卧一只玉枕,上好的羊脂玉细腻润滑,隐泛水光,手摸上去又凉又润,似情人的肌肤。

茜娘抿唇轻笑,“太尉最知道娘娘的,天一热就容易犯头疾,夜里再睡不好,有了这玉枕,当可安枕无忧,一夜好眠。”

说得季姝心生喜悦,睨了她一眼,“你这张巧嘴,惯会哄得哀家高兴。”

“哪里是奴婢哄的,分明是太尉心心念念惦记着娘娘。”

季太后起身缓缓踱步,“听说解二郎回来了。”

茜娘回道:“是,太尉晌午过后派人来禀娘娘,说解刺史急着回京,路上感了些风寒,耽搁了半日,这才没赶上登基大典,怕病气过给陛下和娘娘,明日再进宫面圣。”

“这次解二郎回京,他的婚事也该定下了。”

季太后想到什么,定下脚步,忽地一笑,“你说,哀家把淳安指给他,怎么样?”

茜娘一愣,随即满面欢笑,“那自是极好,解刺史年纪虽大了些,论能力、前程、家世,没一样不是拔尖的,匹配淳安殿下正适合。”

“没一样不拔尖……”季太后喃喃咀嚼这话,想到季湛,心头升起烦闷。

“叫秦大明进来。”

“是。”

茜娘应一声,出去唤人。

秦大明进来时,便听太后在上冷声问话:

“今儿国公府没人进宫么?”

“没、没人来。”秦大明连忙回道:“季督尉专门跟奴婢说了声,道国公夫人前些日子照料国公爷废寝忘食,过于劳累,也病倒了,家中子侄辈无职在身,恐怕礼数不周,失礼损得是太后娘娘的颜面,叫他们都守在家里了。”

“无职在身?澹儿好歹是世子,陛下登基大典,怎能无故缺席?”

太后愠怒,一拍扶手,“哀家就知道,他做了十几年世子,他爹好端端的,忽然把家主传给了季湛,他怎能甘心服气?”

眼下更甚,想了许久的长公主,也被季湛横刀夺去,以季澹的性子,这种时候,还能在家坐得住?

季澹这会儿确实不在家。

头天收到长公主下嫁季湛的消息后,他就在家里大闹一场,苦于府门四下把守严密,季澹冲进国公夫人的小院,险些把那尊日夜供奉的玉佛给砸个稀烂。

季澹坐在椅上直喘粗气,看一眼上首的母亲,仍旧端坐不语数动佛珠,安详得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我要进宫找姑母,她最疼我,定会为我做主。”

听了这话,崔氏手指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长公主出降,如今不就是太后说了算,你还要去自讨没趣?”

季澹一愣,咆哮如雷,“那你去告诉他,陆霓是我相中的世子妃,他再敢跟我抢,我……我告诉父亲去。”

崔氏掀起眼帘,枯瘦的脸颊上法令纹深刻如裁,是极显刻薄的面相,看着儿子的眼神,像在看个傻子。

季澹被她看得气势委顿,那人抢了本该是他的家主之位,抢了原本最疼爱他的父亲,哪里还在乎再抢一个他想要的女人?

眼下这国公府,母亲枯坐佛堂多年,早已不理家事,其他几房仰仗的国公爷卧床不起,也都纷纷倒戈,就连府里大小管事都听他的。

他困坐孤城,无援可求。

最后,季澹让贴身小厮带路,从墙根下的狗洞钻出府,放眼整个京城,没一个人能帮他,只得蹿至坊市,包下整间醉风楼。

一日买醉,被楼里的姑娘哄得忘乎所以,哪里还记得什么烦恼。

夜里,他哼着小调儿、脚步踉跄出了醉风楼,顶头撞见仇人迎面走来,一时间怒从心头起,乜着惺忪醉眼,恨声怒骂:

“季湛,你个狗……”

话刚出口,一支弩|箭自季以舟袖口激射而出,擦过他脖颈直直贯入衣领。

箭势劲猛,径自带着人连退三步,牢牢钉在身后的廊柱上。

弩|箭位置稍高,季澹被提得踮起脚尖才勉强挨着地,一摸脖子,抹了满手血,吓得顿时咬到舌头,大喊:

“撒……人啦……”

可惜他只带了个小厮,从前出入随行的护卫家丁一个也无,实在没本钱做威做福,一眼瞧见后面的解斓,大声求助:

“解二哥,快救救我。”

解斓半转过头,只当看不见。

他知道季以舟的过往,比其他人都多。

对于他与季家的种种,选择袖手旁观,是对兄弟最大的支持。

季以舟缓步踱上台阶,面具下薄唇微勾,笑意温和,仿佛刚才一见面就要人命的,根本不是他。

然而眼前这张狰首面具,曾经是季世子的噩梦。

季湛刚认祖归宗那会儿,世子爷就纡尊降贵,亲自上门示威,警告的话还未出口,只伸出一根手指头,面前这人眼都不眨一下,就把他手指掰折了。

那一次,他分明瞧见面具上狰狞的凶兽,呲牙朝他冷冷一笑。

更可气的是,当他告状到父亲面前,昌国公却一味和稀泥,笑容可掬地替两人说合:

“你五弟出身军伍,脾气不大好,你们是亲兄弟,澹儿你做兄长的,就该委屈一些,以后多让着点他。”

季澹暴怒,他那么多兄弟姐妹,哪个不是亲的?在国公府,谁见了他不是大气儿不敢喘一口,怎么到了这个,就得他受委屈?

“世子好雅兴,国丧期间饮酒狎妓,当以大不敬论处,待会城防司把你押走的时候,本督会跟他们打声招呼,给世子挑间舒服点的牢房。”

如今,不论在家还是在外面,面对季湛,世子爷再委屈也得受着。

季澹咬牙忍着疼,把领子上的箭拔下来,强撑硬气“呸”了一声,拔腿往阶下跑,边跑边喊:

“世子爷我玩儿过的美人儿多了去,长公主那也不稀奇,你愿意捡本世子吃剩下的,只管拿去就是。”

这一回,他非要逞了这趟口舌之快不可,生怕又被他一箭打断,语速快得惊人,一边说,抱头发足狂奔。

去路被解斓拦得严严实实,他伸出一臂,脸色严肃:

“长公主是何等身份,怎容你随意攀诬。”

身后,季以舟已一把揪住季澹的后领,反手将人往地上掼去,沉声道:

“你再说一遍!”

解斓抬手微微按住了他,冷静摇了摇头,提醒他莫闹出人命。

如今太后掌权,季世子可辱不可杀。

季澹正是吃准了这一条,知道季湛在人前最多吓唬吓唬,却不敢真要他的命。

他被摔在青石板上,疼得冷汗都下来了,却笑得滚来滚去,一手指着季湛。

“你不相信?”

要不是当年那老妇无能,事到临头把人给弄丢了,陆霓中了“消愁”,怎能逃出他的掌心。

“不信你自己去看啊,她在公主府养了多少小白脸,季湛……哈哈……哈哈,你上赶着求娶她,这顶绿帽戴得可还舒坦?”

季湛站在他身边,面具下的半张脸白得吓人,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几次握不成拳,抬脚朝他侧腰轻轻踢了一脚。

季澹身子一僵,顿时动弹不得,大叫:

“你、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啊季湛,你敢伤我,太后娘娘绝不会纵容你。”

季以舟足尖抬起,点在他膝盖上,一点一点逐渐增加碾压的力道。

剧痛钻心,季澹尖叫着忍不住讨饶,“长公主养面首这事人尽皆知,绝非我造谣,不信你自己去看……啊……饶命啊……”

解斓再次按住季以舟,透过面具,看到他腥红如血的眼,知道再不劝阻,他真会一点点把季澹这条腿碾碎成渣,忙让李其去叫城防司的人过来。

季世子被人拖走时,左腿软嗒嗒垂在地上,嘴边全是血沫子,瞪着同样血红的双眼,怒吼道:

“哪个大牢敢关世子爷我?明天一早,还不是照旧放爷出来!季湛,我爹还没死呢,你等着,我看你能嚣张多久!”

季以舟回身,神色已恢复如常,仰头看看花楼匾额,招呼解斓一声,“咱们喝酒,这点小事,别坏了兴致。”

刚解斓还以为,他是为寻季澹晦气,才特意跑来这醉风楼,现下气也出了人也打了,怎么还要进去。

老鸨一脸谄笑僵在原地,肚里叫苦连天。

狰首面具就是个活招牌,谁都知这位瘟神从不许女子近身,破天荒竟要来逛花楼。

老鸨心下犯难,敢不敢叫楼里的姑娘出来伺候?

作者有话说:

季世子得瑟:我弟已经三天没有打我了,感觉整个人飘了……

陆霓飞起一脚:给我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