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对着身后那条毛茸茸的尾巴膛目结舌,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你的尾巴呀,”维安面上挂着微笑,似乎看戏得很开心的样子,“你不会现在才发现吧?你在马车上尖牙利齿,咬我可是咬的很得心应手噢?”

……就该把这家伙咬死。

我愣在原地,竟然不知道是伸手摸自己的脑袋好,还是低头看自己的指甲好。

抑或是,和自己身后那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大尾巴面面相觑。

我甚至怀疑他刚才对我说的那几句话不是话,而是某种石化魔法的咒语,不然为什么每个字拆开我都能听得明白,合起来却让我觉得一瞬间浑身僵硬呢?

在几乎凝滞的空气中,维安扑哧笑出了声,在我警惕的目光中,端着托盘坐到了我床边:“别急,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被他卸下来又复原的下巴还隐隐作痛,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往床里面窝了一点:“你又要给我灌什么药?“

“空腹不宜喝药。”

他煞有介事地说,然后把托盘往床边上一放:“虽然我看起来不大靠谱,但我姑且还算是一个负责任的好医生噢?我知道你要问的事情很多,但在提问之前,我建议你先吃点东西。”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不靠谱啊。我沉默地瞥他一眼,随即向后一靠,与他再次拉开一些距离:“我不会吃来历不明的食物,在这之前,维安阁下,先让我们把问题解决了吧。我猜,应该是有人在宴会上对我的食物动了手脚,才导致我落入这般田地,对吗?”

“唔,”维安饶有兴味地点了点头,“不错嘛,你还算聪明。”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猜应该是有人在我喝的酒里下了什么药,促使我原本潜藏的兽人血统被唤醒——所幸那时你在我身边,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但总之,你救了我。”

“所以,谢谢你。”我颇为诚恳地说。

维安却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敢当,说不定我就是那个给你下药的歹徒,趁人之危将你绑架到郊外,然后借此敲诈你、勒索你、让你成为被我控制的傀儡永远都陷入黑暗之中,你说呢?”

看来他还没有忘记之前的事情,我一下涨红了脸:“那、那是因为我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现在我回想了一下,直到我在露台遇见你之前,我和你并没有什么接触,除了——嗯,你抛给我的那一束花。

“但那是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事,花也没在我手里待太久。所以,除非你在花里设置了一个极其精密的魔法诅咒,或者你买通了我身边的女仆,才有可能将药下到我的身上。”

“然而,我和你也不过是在舞会上见过一面而已,无论从哪一方面想,我和你都应该毫无交集,不值得你这样费心才是。”

坐在床边的维安依旧表情懒散地支着下巴,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上缠着绷带,雪白的布条上隐隐渗出殷红血迹,看来之前在马车上,我下口并不算太轻。

愧疚感一下子把我淹没了,我的脸烧得越来越厉害,低下头,小声地说:“对不起。”

维安久久没有回复。

……不会真的生气了吧,我心里忐忑不安,正想抬头看看,忽然有一双柔软的手落在了我的头顶。

维安带着笑意揉了揉我的头发,看起来憋笑憋得很辛苦:“你都自己一个人分析完了,还要我给你说什么来‘解决问题’呢?”

他将托盘推到我的面前:“好啦,现在不是来历不明的食物了,可以吃了吧?你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我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小声辩解;“我只是因为事发突然一下子乱了头绪。”

说完,像是逃避一般,我低头扫了一眼托盘,上头放着一个小小的木碗,里面汤汤水水乱七八糟,不知道煮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盯了半天,姑且辨认出了一点蘑菇切片的痕迹—看起来好像不是很能入口的样子……这蘑菇真的没有毒吗?

我忽然觉得这饭还是不吃为好,正想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一抬头却看见他一眼不眨地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期待的样子。

“啊……嗯……这是你自己做的吗?”在他期盼的眼神中,我硬着头皮问道。

维安点头,眼睛依旧亮闪闪地看着我,长睫毛一眨,一缕没被束好的黑发滑落,柔软地垂落在白皙的脸颊边。

我的压力一下子就大了起来,且不论这人的性格的恶劣程度,他的外表实在是有种超越性别的美丽,在模糊中兀然显出纯净的气质。

这让他的请求颇为难以拒绝,尤其是他闭嘴的时候。

好吧,我深呼吸一口气,在维安期待而专注的目光中端起了碗,犹犹豫豫地喝了一口。

然后差点吐到了**。

真的是……太难喝了!好难吃啊!是超出我饮食理解范畴的难以形容的味道,我甚至觉得他在路上根本不用那么费劲心思压着我催吐,直接给我灌这么一口蘑菇汤,就能让我把整个五脏六腑都给吐个天翻地覆……

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这怪味的余韵中颤抖。

但他偏偏还很期待地看着我,眼睛里写满了自信和期待:“怎么样?”

吃起来像一头牛在绝望地反刍三天前的草——我很想这么说。然而,对着这个人漂亮的眼睛,我一时竟然说不出话,只好默默地压抑住反胃的冲动,虚弱地说:“挺……挺好的……

维安露出了心满意足的“我果然在这方面也是天才”的神情,将碗往我这边又推了推:“好喝就多喝点?”

“不了不了不了!”我连连摆手,不想再遭此荼毒,赶紧岔开话题,“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对我说?”

生怕维安说没有,我赶紧又飞快地补充了几个方向:“比如我昏迷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喝的是什么药?究竟为什么你会带我到这里?”

“别着急呀,”维安摆了摆手,“事情要一件一件说。”

谢天谢地,这页终于翻篇,我松了一口气,又悄悄地将碗往反方向推了回去。

维安往身后的椅子上一靠,将那缕从束发里滑落的长发别到了耳后:“你猜得没错,确实不是我给你下的药,事实上,我也没猜到是谁。我只不过是刚好在露台乘凉的时候遇见了你,而你刚好药效发作跪在我面前,所以我顺手救了你而已。”

“好了,不要再说那件事情。”我下意识打断了他,当时跪在地上挣扎的狼狈画面一下子涌上了我的脑海,尽管他说的都是事实,但那一刻冰冷地砖带给我的屈辱感依旧令我难以忍受,我身后的尾巴烦躁地拍了拍被褥,连声音也无意识中变得冷了一点:“然后?。”

“别急,”他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你应该意识到自己在露台上和我交谈的时候身体就不对劲了吧?那个时候你身上的药效应该开始起作用了。

“事实上,一般激发血统的显形魔药绝对不会作用得这么快,所以我推测你喝下的药应该是一种烈性而隐秘的违禁魔药。

“你也应该知道,普通人不能随意服用魔药,因为他们的体内的魔力稀薄,魔药要么对他们的身体毫无作用,要么会因为没有自身魔力的缓和而在体内肆虐,损伤脏器。”

“而兽人的体质,情况还要更糟糕一点。你或许听说过?兽人是禁魔体质,也就是说,他们的体内完全没有魔力的流动。一旦服用烈性的魔药,药效会在他们身上作用得特别快,而且很有可能因为无法承受外界进入的强大魔力而引发身体的崩溃,甚至死亡。所以呢,我当时给你喂的药是为了抵消你体内显形魔药的药效。”

“我明白。”我低声说,想起曾经母亲服用变形魔药一日日消瘦,最后在昏睡中去世的样子。

“在这之前,你应该是一直隐藏着你半兽人的血统吧?让我猜猜,你的母亲应该是一位狐狸血统的半兽人女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光明教好像一直对兽人种族不太待见呀。?”

岂止是不太待见,我心中苦笑,面上却依旧平淡地应了一声:“嗯。”

“所以说,如果不是我,你的身份恐怕早就被在场的所有人知道了,就这样你还咬我咬得这么厉害,”维安半真半假地抱怨着,将包裹着纱布的手举到我的面前,“你看看,你究竟是王子殿下还是没有父母管教的小野狗,嗯?”

……尽管我知道他这句话多半是一个缓和气氛的玩笑,但我的心还是被猛地刺了一下,我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回答:“……你说得没错,我的母亲确实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他一愣:“……我一直以为你的母亲只是因为身份没有参加宴会而已,抱歉。”

我沉默地摇摇头,他说得确实是事实,更何况,就算我的母亲在世,她或许也不会施舍多少精力与关爱给我。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察觉出,我的母亲似乎不想看见我的脸。所以每当她清醒,为了不惹她厌烦,我都会尽力不出现在她面前。

维安面上显出有点犹豫又有点愧疚的样子,连原本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的腰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显露出几分认真。他看上去有些无措地拍了拍我床边,又重复了一次:“抱歉。”

我低下头,看见他的手上包扎着纱布,上头还隐隐透出血迹的颜色,心中悄悄地叹了口气,反省自己是否过于不理智了——说到底,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义务了解并关怀我那些陈年旧事的。

于是我恢复了平静的语气:“没关系,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出手救我,如果没有你,或许昨晚我就已经成为王室丑闻中的主人公了。

“毕竟在光明圣典中,兽人是背叛与邪恶的种族,他们在暮日之征中选择与光明神为敌,为此将永运受到神明的厌弃。”

我自嘲地笑笑,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再早几百年,我可能差点就要被送上圣光刑架接受审判了。”

“是啊,光明神殿历来如此。”维安忽然语带讥讽地说道。

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看上去似乎对光明神殿非常熟悉?

但这不应该啊,他分明是从另一片大陆渡海而来的人。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有点抱歉地笑了笑,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之前在维尔兰大陆上游历,对于诺恩这一边的事情也略有耳闻。你知道的,维尔兰大陆对待兽人的态度并不像诺恩这边如此严苛,而人们总是乐于拿不同的事情作比较。”

我点点头,无意深究他过去的经历:“或许是因为,在光明圣典的记载中,诺恩大陆是暮日之征的主战场的缘故吧”。

不知道是赞同还是敷衍,维安也应道:“你说得对。”

然后我们又陷入了沉默,他靠在椅子上,微微蹙眉,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最后还是维安打破了沉默,他拍了拍手:“好了!说完了之前的事情,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之后的打算吧!”

“后续的打算?”我一愣。

“嗯,”他轻快地点头,“简单地说,就是我在考虑收你做我的学生。”

“什么?”这个转折太突然,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要不要成为我的学生?”维安摊了摊手,继续往下说,“你应该也有意识到,你喝魔药之后,后续的反应很严重。那是因为昨晚事出突然,为了迅速压制你体内显形魔药的毒性,我给你配了几种同样烈性的药剂,它们虽然见效很快,但是对你的身体同样也损失很大。”

“或许你还没有感觉,但实际上,现在你的体内有好几种魔力正在角力,一旦这个角力的平衡被打破,你的身体很快就会因为魔力冲撞而崩溃。

“哪怕只是误食了某种带魔力的水果、闻到了某种带有魔力的熏香——最极端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大气魔力的微弱波动,都会导致这危险的平衡被打破——这也是之前路上我要你把我的血吐出来的原因,我的血也有魔力,所以我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我还能说什么呢?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自己身上有一半兽人的血液在流动,所以早就接受了我没有魔力的事实,却不曾想到如今我竟然连身体都像一座脆弱的沙塔。随时随地有可能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溃散。

想起母亲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我几乎不敢想象自己以后的生活。

这一刻我几乎要相信,或许兽人,千真万确就是被神明所深厌的种族,倘若神的眼睛当真无处不在,那么此刻祂或许已经因为诅咒的实现而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一只手忽然落在了我的头顶,毫无章法地**了一把我的头发和耳朵。

“喂!”我终于无法忍受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在干什么!”

“好啦,小狐狸,”维安笑了起来,“你的耳朵都耷拉下去了。我还没说完呢,不知道是昨晚的魔药药效相冲产生的影响,还是半兽人终归与兽人有不同之处,总之,恭喜你,你昨晚魔力觉醒了”

“你说什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可以使用魔法了?”

“嗯……正确的说,是有了使用魔法的前提条件。这么说吧,拥有魔力只是基础,我见过不少体内拥有丰沛魔力,却终其一生都无法使用魔法的人。所以你想使用魔法的话,还必须经过大量的学习和尝试,以及一点上天眷顾的幸运。”

维安向我解释着,我发现当他把那吊儿郎当的笑容收起来的时候,他的注视便有锐利之感。

我情不自禁地做出了听讲的认真姿态,听他继续往下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成为你的老师,指导你如何控制魔力。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要明确地告诉你,学习魔法对你而言只有两条分岔路,一条是一眼望到头的死路,另一条路则是一条你必须闭眼走到黑的、没有尽头的路。”

“没有尽头的路,有时代表希望,有时也给人绝望。”他说。

“我知道,你不需要向我伪装什么,你现在在王宫内的处境可以说是艰难。只不过是一个宴会,皇室与神殿就已经暗流汹涌。在这交织的暗流中,你努力保持着一个中立的状态,当一个能力平庸,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拉拢的末流皇子,最后平平安安长到成年的岁数,就搬到自己的领地去过小日子。”

我的脸骤然一红,尽管他猜的没错,但是我这种混日子的想法被他毫不客气地挑明,依旧还是令我耳热。

“别紧张,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想告诉你的是,一旦你决定学习魔法,那么你中立的状态势必会被打破。

“在光明神殿的眼中,光明信徒与魔法师是势不两立的存在,只要你成为我的学生,那么一定会被他们划入魔法师的范畴,而我只是一个流浪魔法师,并不是魔法师贵族,也没有自己的魔法塔,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想要在王宫中自保,唯有依靠自己的力量。”维安继续说道。

“但是,显而易见,力量越强,你将越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遭受忌惮与猜忌,所以,你要做好准备,要么一步也无法迈出,要么永不回头。”

“此外,这一点你要清楚地认知,你的魔力其实并不强,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如果说普通魔法师体内的魔力量是一条河,普通人体内的魔力是一杯水。那么,你体内的魔力量可以说是只有浅浅的一个杯底。

“很有可能,即使你学习了充分的理论知识,最后在魔法这方面的建树依旧寥寥,不过是白白成为众矢之的。

“不过,也别太担心,你还有第三条路。即使你不是我的学生,我也会给予你必要的帮助,我会帮助你联络被称为‘大治愈者’的魔法师斯尔图特,如果他愿意为你治疗的话,那么你应该还能过上你所期待的平静生活。”

“所以,我并没有要求你一定要做我的学生,事实上,应该是你‘请求’我成为你的老师才对。但是,我讨厌让人在对未来一无所觉的时候就做出选择,所以我将我所能提供的选择都摆在你的面前。”

“那么,”黑袍法师维安向我微笑,“你要怎么选呢?”

我陷入了思索,理智告诉我,最后一条路是最适合的选择,既然有方法可以让我过上与从前无二的生活,那我完全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险,更何况我刚觉醒的魔力还少得可怜,成为魔法师,这句话念起来都带着痴心妄想自寻死路的味道。

但是,“平静”真的是我所想要的生活么?

我忽然想起前夜的宴会,当眼前这个蓝眼睛的魔法师忽然闯入的时候,我看见他眉眼间飞扬的神色,让我想起那些在书籍中描绘的,跨越海洋与大陆的飞鸟,它拥有锐利闪亮的双眼,每一片羽毛都带着雨水和洋流风尘仆仆的气息。

我承认,那一瞬间,那种跋涉千里的气息几乎令我着迷。我太渴望变数了,在这一成不变、平淡乏味、勾心斗角、如死水般用尽一切形容词也无法描述其中窒息的生活中,维安的出现,就像是一个意外的裂口。

我渴望意外。

但是,我能够拥有这一切吗?我能够成为这样的人?这仿佛就像是一场命运的豪赌,轮.盘一旦转动不会停下,直到最后分出胜负。

但我并非是能够放手一搏之人啊,我一无所有,如履薄冰,多年来所求的不过是能够攥紧寥寥无几的筹码,在从出生就相伴的谎言中全身而退——这才是我所应该追求的,不是吗?

母亲的叹息又幽幽地响了起来,她的声音曾这样千百次在我童年中响起,萦绕在我的耳旁,如同王宫中一抹即将消失的幽魂:“命运,这可悲的命运啊,若神要向我们的罪恶降下责罚,那我们唯有祈求,祈求有朝一日这责罚能够涤清你的罪孽。”

我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不甘心,强烈的不甘从我心中涌出。

为什么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金色的旗帜下呢?为什么我一定要背负谎言去战战兢兢地过一生呢?

为什么我要因为天生的血统而东躲西藏呢?

为什么我要屈服于命运呢?为什么?

我不甘心。

倘若世界上真的有命运存在,那我笃定冥冥中一定有某种存在降临于此刻。

屋子里很静,日光已经西斜,木屋窗棂透出的阳光中有透明的微尘在飞舞,我望着维安的眼睛,那双平静、幽深的蓝眼睛,那一瞬间,我确信自己听见了轮.盘转动的声音。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称呼您为老师,维安阁下。”

来吧,如果这注定是一场豪赌,那么就让我看看,命运这只盲眼的鸟儿要落在天平的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