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艾希礼,是在一个无聊透顶的宴会上。

出于某种……不想写在这里的原因,那天我束起了长发,又穿上披上纯黑的斗篷,彻彻底底将自己打扮成了男人。为了不辜负我费劲千辛万苦给自己束的胸(实话实说,它把我几乎勒得要断气),我选择了一个相当郑重的登场。

虽然这惊扰了宴客厅中满堂的贵人,但是因为它足够瞩目,所以我不在乎。

毕竟,这宴会已经足够无聊,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嘛,对吧?

这样思考的我站在厅堂中央,感受来自四面八方箭矢一般的目光——我知道这些眼睛正在打量我的仪态与服饰,一如所有千百年来曾在这里觥筹交错的王宫贵族一样,把玩瓷器,调弄鹦鹉,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放在价值的天平上挑剔称量。

——百年如此啊,我把手揣在兜里,懒洋洋地想。如果都是些这样无聊的人,实在是浪费我今天为了跳舞穿的细绸衬衫了。

啊,如果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说实话,对于你的问题,也只能说是命运的指引——你可能知道,也有可能不知道。

总之,我天生有双能够预言的眼睛,像祝福或是诅咒。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在某天看见了天上有颗星星忽然闪烁起光芒,拖曳长尾,飞箭般永不回头地滑向了西方。

于是,我听见命运对我说:你应该追寻它的方向。

所以我来了——当然,主要目的还是蹭吃蹭喝,至于命运,管它呢。我已经漂泊得足够久,深知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命运不过是漫无目的的方向。

如果我这样的家伙也算是“人”的话?

嗯,我就是在这样的宴会上看见了艾希礼。

年少的王子殿下坐在人群中冷着一张脸,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的白发金眼,却比他的父亲俊美,面孔雌雄莫辨,如歌谣中被女神爱慕的美少年。

美少年正托着腮面对虚空发愣,眼神兴趣缺缺,大概是除我之外第一个游离在宴会之外的人。

所以,出于某种恶作剧的冲动,我耍了点小把戏,将手中的白蔷薇花抛到了他的手上。

意料之中看见小王子露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耳朵却在垂落的白发掩映中悄悄变红,像刺猬面对看不见的敌人,虚张声势地支起稍显稚嫩的刺。

——不错,蛮可爱的。我托着下巴品评。

对我来说,脸红是高贵的品质,毕竟大多数人都只会往假面上涂脂抹粉,伪装含羞带怯,实则满腹算盘。所以,我忍不住对他微笑了一下——我自认自己的微笑姑且还算是很美的。

如少女般美丽的王子却看也不看地转过了头。

——好不领情!我自认自己也算是个普普通通的绝世美人,这副皮囊即便换上男装,看上去也算是个英俊的男子——等等,或许这正是他转头的原因?

不错,这个想法多少算是个解释,稍稍抚慰了我的自尊心,但我依旧愤愤不平,为了消解这忿忿,我和舞会中最美丽的小姐连跳了三只舞。

舞池的王后,今夜最美丽的玫瑰,当之无愧属于阿尔希弥斯家的二小姐芙洛拉。

我将她虚虚拥在怀中旋转,却兀自走了神,听见舞池边缘两位小姐以扇掩面絮絮地说着闲话,谈论公爵家的大小姐,如今奥尔德林中最美丽纯洁的圣女,芙洛伦斯。

还是这样熟悉的故事。我忍不住在心中低低地叹了口气,阿尔希弥斯,好久不见。

阿尔希弥斯家族似乎千百年来都被美的造物者所钟爱,神赐般地在一代又一代中造就出一个又一个传奇般的绝色佳人。

可惜这些美的女儿们最后似乎都落入庸常的命运中,在锦衣玉食中婚嫁,死去,为一个家族换来财富,为一个家族分娩后代,再继续这庸常的轮回。

不知面前这位少女的命运将会如何?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却没有什么要动用预言之眼的打算,毕竟我撇开她背后这尊贵的家族姓氏,我对她本人并没有太多的兴趣。

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所以我只是眯着眼睛,任凭身体的肌肉记忆去跳出娴熟的舞步。

前进,后退,再转一圈,琴声低回,裙摆流丽,千百年如一。

在这旋转中,我眼角余光忽然跃进一片金色,我微微偏头,看见艾希礼站在角落正专注地看着我,金色的眼睛在暗处倒映这舞池的灯火,如同日出时跃动的一鳞湖光。

我心一动,随后一脚踏错了节奏。

糟糕。我心中暗道,转回头时便看见怀中的少女撅起嘴唇生气地瞪我。

然后她不动声色地踩了一脚,在乐队指挥划出休止符那一刻,美艳的二小姐随即后退行礼,动作优雅自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让我滚蛋。

一心二用不可取!

我边行礼边在心中暗叹,早知刚才就认真用预言之眼看看这位脾气火爆的舞伴,或许就能避开这毫不留情的一脚呢?

美人离去,只剩下千篇一律的舞曲和油腔滑调的贵族们。过度摄入的砂糖和黄油让这些上流人士面泛红光,脑满肠肥。站在他们之中,宽敞的舞会厅都显得难以呼吸,我忍无可忍,逃也似地溜到了露台。

难得的新鲜空气。

寒星寥落,夜风清冷,我深深地呼了口气,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然后,身后再次响起轻盈的脚步声,我转过头,看见年少的王子面上带着醉酒的绯红走上露台,却在看见我之后露出了迟疑神色。

本着都是来躲酒的情谊,我热情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然而,他看上去想扭头就走。

——可恶,难道我看上去就这么没有个人魅力吗!

不过,最终他还是在应酬和一个讨人厌却足够美丽(我自认为)的魔法师之间选择了后者,我和他一人占据露台的一边,泾渭分明互不干扰。

可是一个人发呆太无聊了吧。

我向他抛出话题的橄榄枝,小王子神情冷淡,却意料之外地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和我一来一回。

那天晚上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异变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那孩子忽然伸手想要扼住我的咽喉,但这攻击对魔法师而言太错漏百出,轻而易举就能够闪避开来。

下一秒,他摔倒在我的脚边,痛苦地蜷缩起来,仿佛有无形的巨手将他五脏六腑的空气挤出,他半跪在地上,手指甲飞快地生长出尖锐的形状。

一眼已足够看出了症结所在。

兽人血统的觉醒。奇怪,对兽人血统深恶痛绝的人世皇廷,什么时候诞生了这样一只牙尖嘴利冷脾气的小狐狸。

我微微地皱起了眉头,随后又想到: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倒是没闲到给自己找麻烦。预言的确告诉我应当追寻流星,但我的原定计划也不过是在皇宫里蹭吃蹭喝过段快活日子罢了。

……本该是如此的。

至少我是如此认为的。

可是他在挣扎。

那孩子匍匐在地,仿佛被剧烈的痛苦拉扯到变形,但他依旧在挣扎,在疼痛中泛白的指尖试图将自己撑起,露出在血与火中浮沉的一双不甘的眼睛。

血与火。

我一瞬间觉得无法呼吸,双眼无法控制地凝视这他,某种沉重、熟悉的疼痛感久违地回到了我的胸腔。刹那间,我仿佛又回到曾经那个阴沉的午后,遍地都是淋漓鲜血,而匍匐在其中的我,与面前身影重合。

——啊,我在做什么?

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将那孩子抱起,小狐狸轻得不像话,就连我也能轻松捞进怀里。我用袖子遮掩着他毛茸茸的耳朵和尖利的指甲,厉声喝开所有人群,疾步向外走去。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我会这样做,那一刻,我至少觉得自己别无选择。

毕竟这就是命运的意义,一切混乱的、错误的、悲哀的、美妙的、甜蜜的故事,或许都是从这样一个难以言明的序章开始。

但没关系,再刻骨铭心的故事,最终都会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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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正式开始啦。

文章还是以艾希礼的主视角展开,并采用偶尔转换视点补充信息。

薇薇安暂时是个谜语人,看不懂不要担心,本文不烧脑,大家轻松看个乐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