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吓到啦?”

他笑着碰了碰我的杯: “艾希礼,你怎么像个小女孩似的一样一惊一乍的?”

我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刚才正对着那个叫维安的魔法师走神?只好掩饰地举起酒杯,将杯中的柑橘蜜酒略一沾唇:“只是刚才看跳舞看得出神了。”

“噢,”他顺着我动作往舞池中望去,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大笑起来,“我们的小艾希礼也想要想跳舞了吗?没关系,很快就是你十六岁的生日了,到那时候,说不定芙洛拉小姐也会是你生日宴的舞伴。”

他再次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但在那之前你可得好好锻炼长高,没有哪一位淑女愿意同一个比自己还矮的小男孩跳舞,哪怕你是王子殿下。”

“兄长,请不要再开我的玩笑了。”

我终于无奈地叫出了声——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总不能说作为女性而言,大部分的淑女小姐在这个年纪都不如我高吧?

我只好注视着舞池,假装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但愿那个时候芙洛拉小姐还没订下婚约。”

莱昂内尔的目光随我一起投向舞池,似乎是相信了我的话,再次笑了起来:“放心吧,至少一年之内,公爵不会轻易松口她的婚约。”

“芙洛拉直到她的长姊芙洛伦斯入驻神殿后才正式进入贵族社交圈中,可见维罗尼多公爵期望他的每一个女儿能成为最受瞩目的淑女,神殿和贵族——甚至是皇室,他都期望能从中获得助力。”

——莱昂内尔好像对公爵家的事情非常了解,该说不愧是与阿尔希弥斯有血脉联系的人吗?他的母亲,病逝的王后特蕾西雅,正是出自阿尔希弥斯家族。

算起来,芙洛拉与莱昂内尔,或许还可以算得上是表亲——我一边听着莱昂内尔说话,一边思索着。

舞池中心的一对璧人依旧在起舞,琴弓越过金弦,发出锦缎般的乐声。

某一个瞬间里,一个奇妙的念头猝不及防地进入我的心里:维罗尼多公爵应该庆幸,今夜的魔法师并非是女性,否则,芙洛拉将不会成为今夜最耀眼的淑女。

我被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吓了一跳,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怎么有这样奇怪的想法?男人还能变成女人吗?

这举动让我身边一位贵妇人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在她略带讶异的目光中,我回过神来,莫名其妙的热度涌上了我耳朵,我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轻轻向她举杯致意——她便也重新露出了得体微笑,低头抿了一口杯中酒,款款向我点头。

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或许因为今夜与那位魔法师的交集,从舞会开场后,便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来向我举杯——尽管未满十六岁的我不能饮用葡萄酒,但一杯又一杯兑过蜜水的金柑橘酒,也足够让我脸颊发热了。

我忍住伸手试探自己脸颊温度的欲望,遥遥地向舞池对面一位行礼的小贵族举杯,然后抬头将杯底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

柑橘蜜酒薄而甜的味道缓缓流入我的喉咙,在我放下杯时,第二支舞曲也结束了。

魔法师向芙洛伦斯鞠躬致意,随后像一只优雅的白鸟一样潇洒地后退一步,转身走向下一位舞伴。身影交错间,又一支舞曲要开始了。

“艾希礼殿下,夜安。”

一道悦耳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将视线从魔法师身上移开,发现芙洛拉已经退出舞池,款款地走到了我的身边。

“是不是下一次舞会就能在舞池中看到殿下的舞姿了?”她轻轻摇着羽毛折扇,含笑问我。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的长相肖似她的长姐芙洛伦斯,只是芙洛伦斯往年出现在宴会的时候,总会佩戴着缀有白纱的头饰。轻纱垂下,眉眼安静,无论是谁看她,都像是笼罩在雾中,隐隐绰绰。

而芙洛拉似乎是按着相反的标准培养的,她双眼明亮,嘴唇红润,即使是束到最紧的鲸骨胸衣和贵族教条让她被迫规行矩步,也没办法管束到她眼里跃跃欲试的光芒——说实话,我并不反感她这样生机勃勃的眼神。

但今天,或许是刚跳完舞的缘故,她的眼神格外灼热,连脸颊也格外红。

在她灼灼的目光中,我实在有些感到无奈——怎么今晚接二连三的有人来关心我能不能跳舞?我其实对这方面实在不热衷,于是只好一板一眼、实事求是地回答:“我的生日是明年的事情了,芙洛拉小姐。”

“那太可惜了,”芙洛拉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眼波遥遥扫过舞池,“我还以为今年的丰收庆典上能够有机会和殿下跳一支舞呢。”

其实和我的兄长跳也没什么差别——我眨眨眼,刚想这样说,她却没再给我张嘴的机会。

芙洛拉以一个优雅的手势唤来侍从,从托盘中端起一杯葡萄酒,向我举杯:“希望未来我能够拥有与殿下共舞的荣幸,愿殿下拥有一个繁星般美好的夜晚。”

身边的侍女适时地为我斟上酒,我也举起了酒杯:“我的荣幸,也祝您拥有一个愉快的夜晚,芙洛拉小姐。”

酒杯清脆地碰在一起,芙洛拉冲我微笑,笑容似乎有一丝复杂,蝴蝶般提起裙摆翩翩离去。

直到她再次进入舞池起舞,我才后知后觉地从她的话语中品出了点示威的味道。

——但她在示哪一方面的威啊?总不会是因为今晚魔法师将两束花分别送给了她和我,让她心中有点不高兴了吧?

我茫然地想着,又想到她刚刚才和魔法师跳完舞,这样的猜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天啊,这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啊……

我心烦意乱地揉揉头发。历来我都是躲在角落里毫不起眼的小角色,如今骤然陷入这复杂的交际关系中,我顿时觉得头都大了起来。

——都怪那个叫维安的人!

这样想着,我的目光忍不住越过了舞池的众人,落到那位拥着舞伴旋转不停的魔法师身上,心中更加坚定了要离他更远一点的想法。

还好,今夜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那位魔法师看上去不过又是一位八面玲珑钻营取巧之人,只要了解了我这备受鄙夷的身份,他应该就会明白,我这里无利可图。

我信心满满地想。

然而,我却低估了贵族们追逐利益的嗅觉。在这你进我退的名利场中,他们灵敏的鼻子从不会轻易放过空中飘过的任何一丝血腥味。

——这是我在连续应酬了五个人之后,内心的真实感受。

流水一样的蜜酒喝过一杯又一杯,我的脸热了起来。尽管我的身份比在场大多数人都要高,但这份名义上的高贵却如同薄冰,不足以成为我拒绝应酬的底气。

舞池中的人们旋转着,金弦琴迎和着钢琴的乐声你进我退。我感到柑橘酒的味道渐渐在舌尖麻木,笑着与每一个人交谈的同时,却感觉自己游离在这热闹之外,一切都像是雾里看花。

我也许是这场宴会中最置身事外的人了吧。

我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看金黄色的酒液晃动间在杯壁上留下水痕。

借着水晶灯盏灿烂的光,我看见自己那张苍白又醉红的脸倒映在杯壁,“他”白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面无表情的样子像一张白纸。

我与“他”对望,只觉得那双金色的眼睛如同杯中残酒,在虚假的灿烂之后只剩下死水般的寡淡。

正如我的人生。

无名的烦躁让我将杯中的蜜水酒一饮而尽,“啪”地随手将酒杯放在一旁的桌上。

“借过。”我拨开一位拦在我身前的想要搭话的小贵族,不管不顾地走向了舞会厅的露台。

——好了,这虚假、无聊、烦闷的试探,至少在今夜我已经受够!抱着这样破罐破摔的悲哀心情,我一把拉开了露台低垂的白纱帘。

然后心中警铃大作。

为时已晚,一把懒洋洋的嗓音在夜风中响起:“好巧呀,小王子。”

名叫维安的魔法师,今夜带给我诸多困扰之人,此刻正好悠闲地靠在露台上看着我,蓝眸幽深。

那一瞬间,我想借着酒劲扭头就走,哪怕回头丢脸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