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会用英武描述男人,用柔美形容女人。但在这一刻,一切描述性别的词汇都失去了意义。

在那人破败而乌黑的深深帽檐下,隐藏的竟然是一张美丽到近乎纯净的面孔,湛蓝的双眼像是光明神冕上最纯洁的蓝宝石,倒映着大厅中灿烂的灯火。

若非他还有一头沉如夜色的长发束在脑后,与黑袍一样带着冰冷而神秘的气息,我几乎会以为他是歌谣中栖息在白金月桂树下俊美的精灵,或是传说中光明神座下那些拥有洁白双翼的使者。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所谓“最美”的花冠,还没来得及落到那位未见真容的芙洛伦斯小姐头上,就已经永久地绽放在眼前之人的长发上,从前、以后都不会改变。

在这几乎令人肃然起敬的美丽面前,大厅陷入了屏息的沉寂。

良久,我才艰难地将自己的眼睛从他的脸上移开,

“喔,”阿尔希弥斯公爵收起了手帕,似乎露出了一丝兴趣:“真是摄人心魄的容貌,魔法师,您光彩熠熠的美丽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哦?”魔法师懒懒地挑起了眉毛,“谁呢?”

“一个女人,一个美丽、最后却死得凄惨的女人。”公爵冷声说,锐利的目光射向魔法师,像是恨不得要将他的皮囊剥掉似的。

他恶意明显,针锋相对,我身边的一位夫人低声倒吸凉气,用手帕掩住了自己的嘴唇,看上去就像是要晕过去了一样。

魔法师看上去却不为所动,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是吗?”

“那听起来还真是一个……”他歪头思索了一下词语,“悲哀的女人。”

魔法师平静的声音回**在大厅中,公爵再次冷哼一声,却没有再接话。

这为难显而易见,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台阶下的这位客人。他却在注视中坦然自若地眨了眨蓝眼睛,向公爵点头致意,声音懒散:“如果您的提问已经结束,那就轮到我了吧——请问,您先于宴会主人向我发问,是合乎礼仪的举止吗?”

“当然。”阿尔希弥斯公爵面不改色,“我身为光明神虔诚的信徒与国家忠诚的子民,自然应该为我主辨清黑夜中所闪烁的,是光明的星火还是野兽的恶眼。”

我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叉,环顾四周。没有人意外公爵竟敢先于国王发问,阿尔希弥斯家族是光明系的最高贵族,是联系皇室与神殿的枢纽,已故王后特蕾西娅的母族。身为这个家族的家主,卡莱尔公爵不可不谓是左右逢源。

更别说近来公爵家的长女芙洛伦斯刚刚完成五月的花洗礼,正式进入光明神殿成为圣女,使得阿尔希弥斯家与神殿的牵绊更进一步。

这也让公爵更是权倾朝野。

“好了,卡莱尔。”我的父亲咳嗽一声,轻轻拍了拍扶手上纯金的雄狮,制止了公爵继续发言,他饶有兴味地盯着台下的魔法师,问道:“那么,意外的客人,你要用什么来弥补今夜你打扰宴席的过错?”

看来这场魔法师与光明系久违的派系之争终究还是很好地取悦到了父亲。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为眼前这个男人提心吊胆起来。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确实生得太美,我不知道用“美丽”这个词语去形容一位男性是否准确,但他的容貌确实是惑人心魄,像故事中海妖的歌谣一般动人又渺茫的美丽,一旦消失在你的视线中,就会令人情不自禁地感到惋惜。

尤其是他的眼睛。

我情不自禁地又看了他一眼,只凭这双温柔而轻佻的眼睛,我已经敢打赌:舞会后,一定有贵族小姐悄悄嘱托她们的母亲,留意这位魔法师的名字和出身。

魔法师却在这个时候偏了偏头。我的目光就这样和他在空中碰撞了一瞬,那一双宝石般的双眸轻轻地眨了眨,倒映出了我的身影。

就在这注视中,魔法师轻轻地微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很美的微笑,温柔如潮汐涨落,却让我的心一下子砰砰砰跳了起来,一下子涨红了脸,慌忙扭开头。

在眼角余光中,魔法师的笑意却更深了,似乎带上了几分戏谑的味道——好像、好像被捉弄了!我回过神来,气恼地回过头,正想狠狠地瞪他一眼,却发现他已经先我一步,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身子。

他面朝众人,优雅地扬起双手,然后轻轻地拍了拍掌。

“啪。”

大厅辉煌的灯光一瞬间暗了下去。无数只轻盈的白鸟从烛焰中飞出,拍动翅膀扑棱棱地在金色的大厅盘旋。

仿佛大厅中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我惊异地看着这一切,到处都是轻柔的翅膀拍打声,像风轻轻吹过摇曳碰撞的白色蔷薇花,它们绕过光辉流溢的水晶吊灯,又越过装点大厅的金色烛台,清浅的花香在空中浮动。白色飞鸟越过众人的头顶,然后“扑”地一声,四散成无数柔软的白色花瓣,纷纷扬扬地飘在了半空。

如同夏季来临前,五月的最后一场花雨。

在女士们惊喜的声音中,清脆的响指声响起,花瓣如被柔风托举,重新聚拢,于柔和的光芒中重新汇成白鸟,展翼飞动,光芒在羽翼间流转,直至它衔着蔷薇花束翩翩地飞落——阿尔希弥斯的二女儿、芙洛拉小姐露出惊喜的笑容。

“我为占用了各位的宝贵时间而感到万分抱歉,”他彬彬有礼地向众人欠身行礼,目光柔情,笑容迷人又混蛋,“因此请允许我用一个小小的魔法表演,来向诸位赔罪。”

又是一个轻快的响指,蔷薇花束轻盈地掉落在了芙洛拉的手上。

隔着洁白的蕾丝面纱也依稀能够看出芙洛拉脸颊上玫瑰一般羞涩的晕红,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花,娇声道谢:“感谢您美丽的花,维安先生。”

我的后背寒毛倒竖——怎么回事,为什么感觉自己好像忽然误入了什么浪漫爱情小说似的。

如果这真的是个小说开头,那这个作者一定很烂。

不过……我悄悄瞄了瞄公爵的脸,从我的角度,我可以清楚地看见,芙洛拉小姐此刻的脸有多红,她的父亲——阿尔希弥斯公爵的脸就有多黑。

他嘴角抽搐的模样实在是有点好笑,我抿嘴憋笑,忽然原谅了这个写出三流桥段的作者。

“然后——”他转身,看向了宴会厅的角落。

“还有一束花,送给这一位从头到尾都好奇地盯着我的,可爱的小王子。”

谁?

宴会厅再次**了起来,朦胧摇曳的光影中,又是一阵拍动的声音,那只月色般皎洁的白鸟拍动翅膀,飞到了——我的面前。

花束掉落下来,拨开百里香、没药、乳香与玫瑰油温暖干燥却浓郁到沉重的香气,一束仿佛刚才枝头摘下一般沾着露水的白蔷薇落在我的手中,芳香与花色一样是近与轻软的纯白,凉凉地濡湿了我的掌心。

我的心也因为这冰冷柔软的触感,在不为人知处轻轻颤抖了一下。

“蔷薇花献予您,我的殿下。”他向我微笑。

大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一瞬间,仿佛大厅中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有我站在舞台中央,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就像——就像十二岁那年,我被谁推搡着摔下了台阶那次一样。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狐疑的、冷漠的、轻蔑的、审视的目光像箭一样,轻而易举将我洞穿。

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几乎是自卫一般地做出了反应:“我才没有好奇。”

我语气生硬:“我只是觉得你的这束花很眼熟罢了。”

冷硬的语句难以自抑,每一个字听上去都咄咄逼人:“你的花,看起来是皇家花园最新培育的品种吧,损坏宫廷财产,这就是你所谓的赔礼吗,维安阁下?”

“是呀,您说得没错,”面前的魔法师却再一次坦然地微笑起来了,他在我紧紧的逼视中歪了歪头,一副无辜的样子。

而他美丽的眼睛中却闪动着针对我的挑衅,仿佛在说:那又怎么样?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我被他无所谓的样子气得不轻,一下子忘记了刚才不愉快的回忆,赶紧抓住机会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他却对我轻飘飘亮闪闪地眨了眨眼睛,看起来毫无良心。

——开什么屏啊花孔雀!我恶狠狠地把头别了回去,不再看他一眼。

我的父亲大声地笑了起来。“你确实很有趣,”他说,“所以,让我看看你能拿什么去弥补你今夜的过错?”

“我愿向陛下献上我黄金般诚挚的忠心。 ”魔法师不紧不慢地回答道,“看上去,陛下的宴席上,宫廷魔法师这一张椅子似乎还空着呀。不如这个位置就由我来担任吧。”

“听起来不错,”父亲饶有兴味地盯着维安,话锋却转向了卡莱尔公爵,“我想将他任命为宫廷魔法师,爱卿,你觉得怎么样?”

“……”

阿尔希弥斯公爵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晴不定,最后,一丝古怪的微笑从他的脸上浮现:“既然是陛下的决定,我当然没有意见——不如说,我非常期待呢,毕竟,皇宫中已经很久没能见到宫廷魔法师了,若是他能为王宫带来欢声笑语,就再好不过了。”

他的语气,宫廷魔法师就像是皇宫中供人取乐的宠物侏儒一样。

在我阅读过的书籍中,大多是这样描述魔法师的,他们或许性格各异,但却同样地性格高傲,不肯接受半点侮辱。就在我以为这位名叫维安的魔法师将要为这样轻蔑的话语拂袖而去时,却没想到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愠色,还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随着他的动作,他的蓝眼睛陷入阴影又映入灯火,在某一个瞬间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剔透。我紧紧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在那双眼睛中,没有愤怒也没有谄媚,只有一片近乎冷漠的平静。

魔法师毫无芥蒂地微笑,以无懈可击的优雅深鞠一躬:“愿我为您的每一天带来快乐,陛下。”

大概是错觉,那一刻,我感觉他的笑容离这灯火辉煌的宴会厅很远。

不过,这种疏离之感很快像露水般在辉煌的灯火下消逝。魔法师的微笑近乎完美。我看见阿尔希弥斯公爵的脸色发黑——宫廷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魔法师的身影了,而这位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竟在三言两语间将如此称号轻松收入囊中。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局,是名叫维安的魔法师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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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令人肃然起敬的美丽:源自《伊利亚特》中描写海伦的初次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