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当我被正式告知,自己将成为王储的时候,心里并没有特别的激动。

我来到王宫生活已经十五年了,比皇家女子公学里所有同龄的女孩待的时间都要长。十多年来,父亲那边没有传来太多音讯,我也没有特别去留心。毕竟,我知道,自从一岁那年我从保姆的怀抱中被王宫的使者接上车驾,我的父母便已经作为王室的旁支血脉之一,同我的老师签下了永不得干涉内政的死契。

我的老师告诉我,死契是铭刻在舌尖与心口的咒语,除非违反,否则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

我并不是很担心。大抵是那时我已经跟着老师生活得久了,心里知道她的为人——女王艾希礼·格罗斯特,大家唤她陛下,私下里我喊她老师,从小到大,她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个严肃却温和的女人。举止高贵,气质沉静,长发总是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身上永远弥漫着淡淡的、温暖又冰冷的水沉香气息,是我模仿了好多年都模仿不出来的优雅。

除去皇家公学里必修的课程,每日我都跟在老师身旁学习。她好像什么都会,所以也什么都教,从击剑到骑术,从魔法到政治,书房里的每一本书不但年纪算起来比我还要大,掂量起来也像砖头。老师就把那些书一本一本取下来,摊在我们俩的膝头,伸出纤长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读了过去。

那时已经是老师即位后的第四十三年,拉维诺承平日久,大抵是念在我自幼离家的份上,老师的不少时间,都花在了陪我。

然而,等到我终于读完第一个书柜的时候,她便宣布,之后的书我都该自己读了。

这让我感到很失落。

好在,骑术她依旧会手把手教我。在我心里,骑马的老师分外耀眼。她神采奕奕、风度翩翩,平日厚重的王袍悉数褪下,只留衣装轻便,长腿一夹马腹,骏马便扬蹄奋起,在碧草之间如闪电一般冲了出去。

而我,却只能和自己那头枣红色的犟脾气小母马怄气。

那个时候,老师常常会走过来,摸摸我的脑袋,又抛给我一只苹果。你得让你的马信任你才行,她笑着说,别伤心,我刚开始骑马的时候也骑不好,第一次知道有人甚至不需要马鞭和辔头就能驯服烈马的时候,我也是羡慕得不行——

老师在我心里已经是骑术最好的人了。我很奇怪,忍不住问:那个人是谁?

笑容却凝固在了老师的脸色。我愣愣地看着她,看见她神采飞扬的狐狸耳朵,从高高立起到慢慢放下,笑容消失在嘴角,她移开眼,只淡淡地说:“故人而已。”

她的脸色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哀伤的神情,我却从此不敢再问。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意识到,老师的心里其实装着很多心事。

我不敢问她的心事,有人却敢。

魔法首席大臣,芙洛拉阁下,据说年轻时就是老师的密友。魔法师的寿命普遍要比普通人长久,芙洛拉即便年岁渐长,也不显美人迟暮。她总是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有时会和老师在书房里为着政事上的意见分歧而争吵,有时却会吩咐侍女煮一壶红茶,坐在窗边的棋桌边静静手谈。

直到有一天,她们爆发争执。

具体争吵的内容是什么,那日我并不在书房内,只知道芙洛拉气得厉害,连棋都没下完。当她气鼓鼓地走出书房时,我正好有问题要向老师请教,便在书房外的长廊里,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却说——你自己去问她吧!有些人白长了张那么年轻的脸,心却早就埋进坟墓里头了!

她说完就提着裙子气哼哼地走了。首席大臣浮沉多年,是王城里出了名的笑面虎,却在老师的面前,总是被气得像只蚂蚱。

我于是推门走进去,老师正坐在窗边,面色如常,静静地下着那盘残棋。

直到那枚黑色的国王棋子被拿下,她才面色平静地开口:“怎么了?”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芙洛拉说的是对的,老师的确有一张很年轻的脸。十二岁那年我被她牵着手走上王宫的阶梯,仰着头只觉得她成熟又美丽,是世界上最遥不可及的那种大姐姐,而在我十八岁的这一年,在老师日渐老去的故友面前,我忽然意识到,老师的那张脸,年轻得近乎残忍。

她就像一只被封进琥珀里的蝴蝶,时光静静地凝固在她的身外,纵然世界上的一切已面目全非,她也将美丽如初。

我愣愣地看着她,良久,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老师是因为什么和芙洛拉阁下生气了呢?”

“她生了我的气而已,我没有生她的气。”老师的声音里带着习以为常的宽容,只笑着这样说。

“至于原因,不过是谈及故人罢了。”

又是故人。

那个时候,我已经对数十年前那一场战争有所耳闻。极少数闲暇的时候,老师会动笔画一点油画。她画过雪山、荒原与巨龙,画过旷野里的小镇,画过神灵消失的幻影,偶尔,也会画人。

出现最多的是一位身穿黑衣的女子,高挑纤细,黑发如夜。

有时那位女子背对画面,有时则低头沉思,有时站在高高的尖塔上,有时却回首在喧嚣的人群中。无论是哪一幅画,老师都从不会为她画上无关,也不会吩咐工匠将它们装裱,挂在房间或长长的走廊上。

她根本不想让任何人经手,只一副一副地画着,直到那个女子的画像堆满了房间,又亲手将它们一副一副地烧掉。

我知道那是老师的亡师,多年前的战争中,她死在了老师登基的前夜。

若非如此,魔法首席大臣的位置或许就是她来坐了。我想,老师必定是一个极其念旧之人,才会用如此沉默而内敛的方式去纪念一个人。

……直到我在老师口中第一次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那是在某个春天的下午,皇家公学的老师提前下课,宣布我们可以自由活动。

所有同学都欢呼起来,春日暄和,正是踏青骑马的好时节。朋友约我同去,我却想去见老师于是,便与众人告别,飞快地向老师的书房跑去。

书房没有侍卫,我敲响轻轻门扉,却没有人应答。

门是锁着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却从里头传来。我的心几乎就在那一刻剧烈地跳动起来——难道老师受伤了?

我几乎冲进去的,却又出于谨慎,放轻了转动锁扣的声音,以免被刺客发现。长靴踩在绵软厚重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响,我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桌面一片凌乱的书桌,走入往日供客人休憩喝茶的偏厅,却忽然在那里看见了老师。

……没有其他的人。

只有老师一个人,蜷缩在长沙发之上,低低地喘息着。

我和她隔得很远,越过我们之间另一张沙发的椅背,我只能看见昔日威严而整洁的王袍被老师凌乱地裹在身上,她背对着我,露出凌乱的发和白皙而微微透着粉意的一片后颈。

那一刻,我闻到一种不该属于书房的气味,如此暧昧地与往日矜贵的水沉香混在一起,平白添了一分兵荒马乱的狼狈。

那只纤长的手淹没在王袍的布料之中,鲜红雪白,如此分明。老师蜷缩着,似乎在颤抖,就在我几乎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已经凝固的那一刻,她突然扬起头,呢喃着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薇薇安,薇薇安。”

她叹息着,似乎在哀求,又似乎在流泪。

“薇薇安,你究竟在哪里?”

“我好想你。”

一截雪白的脖颈随着她的后仰而显露在我的眼前,我的血液却在那一刻完全冷了下去。身体仿佛能够越过大脑自由活动一般,我紧紧地咬住了下唇,一步一步地,沉默地退了出去。

很多年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那时的感受——或许,所有年轻的女孩都很难不被比自己年长的成年女性吸引,在那样朦胧而懵懂的仰慕之中,女孩从年长者的身上,憧憬着自己某种未来的可能性。

这样的憧憬往往会随着年岁增长而消失,当女孩也逐渐步入到那个曾经恋慕的年岁,自身的成长将令那由幻想加诸于年长者身上的光环黯然失色。

但不幸的是,我的老师恰巧是所有人之中最卓越的那种女性,我追逐在她的身后,或许追逐一百年,也无法企及她的高度。

更不幸的是,我也是在那一刻兵荒马乱地明悟,促使我的老师成为我眼前的模样的那个人,那双使花朵成为花朵又使利剑成为利剑的那双手,早已经消失在我无法触及的那段故事之中。

而那个时候,我已经是老妇人的模样了,而我的老师却还依旧年轻着。时光与属于另一个人的浓烈的爱恨凝固成琥珀松脂的金色河流,将她永恒地封存,也永恒地横亘在她与一切人之间。

于是我便知道,纵然后世青史将有我的一席之地,但在老师的故事里,我也只能是无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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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或许,所有年轻女孩……黯然失色。”来自波伏娃《第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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