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黎明的第一缕光芒出现在遥远的东方地平线上,新王迈向了她的王座。

加冕仪式在战争的废墟中举行,饱蘸鲜血的红地毯一路铺展,自殿堂前庭的断壁残垣之中一路滚过,越过漫长的九十九级台阶,通向染血的王座。

这是拉维诺数百年来第一位女性统治者。依照惯例,女王应由光明神殿的最高使者,送上象征君权神授的月桂之冠。

然而,神明已然陨落,女王的长剑上还燃烧着焚毁神灵的金火,无人敢踏上前去,教新王低下她的头颅。

而至于从路维德三世头颅上取下的那顶三重冕,女王此嗤之以鼻:“吾乃无神无君无父亦无兄之人,亦将踏上从无人踏足之路。”

无数人垂首而立,在女王鲜血滴落的长剑反光中缄默,正当新王平静地转过身去,将要踏上台阶之时,一道消瘦的身影却忽然从人群中冲出。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一身华服已然破烂,脸庞也满是血迹脏污,一道寒光闪过,锋利的匕首已经直冲女王的喉咙。

没人看得清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似乎,女王的身形只是轻轻一动,那把匕首便从身侧刺过,女子从台阶上摔落,仰面躺在了地板之上。

匕首无声地掉落在地毯之上,映照出年轻女子蓬乱的金发。

是黛萝。

她摔下的台阶不高,一摊鲜血却忽然从她的身下缓缓地泅染开来——她怀孕了,昔日十六岁的小公主,拉维诺的王妃,不知何时已经怀上了莱昂内尔的遗腹子。

当新王登基之时,她注定只有一死。

在女王逐渐阴沉下去的神色中,终于有人如梦方醒:“卫兵!”

他大喊着:“快把这个行刺的疯女人拖下去!”

一阵甲胄撞击的声音,佩剑的士兵冲了过来。“慢着。”女王却忽然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女王要拔剑将之就地正法之时,艾希礼却脱下了王袍。

血染的王袍盖在了黛萝的身上,盖住了她的身体。艾希礼弯下腰,将黛萝打横抱了起来。

“医师。”

她唇瓣一动,轻轻吐出两个音节,便有身披灰袍的药剂师和满脸慌张的侍女,忙不迭地冲了过来。

“带她下去,好好医治吧,”一声叹息从艾希礼的唇边溢出,她望向黛萝那双死死盯着她的、玻璃珠一般的碧眸,闭了闭眼睛,“我们说过,下次见面,将是你死我亡。”

“但我现在不想杀你,黛萝,旧日的恩怨,在此休止吧。”

她如此说道,不再看向对方。女王转过身,再次孤身踏上通往王座的旅途。

这是一条注定无人喝彩与欢呼之路。父亲与兄长,爱人与敌人,皆陨于此途。累累白骨与鲜血砌就长阶,台阶颓败的神殿残旗被新王铁甲的战靴碾过。她扬起头,一步又一步地向上走去,终于以新王的身份,再一次踏上王座。

“诸神的时代已然逝去,人的时代正在来临,”风猎猎地吹起新王的长发,在曙光点亮新王金色的眼瞳之时,她宣告,“吾,艾希礼·格罗斯特,在此宣誓,从此刻起,为国家的和平与繁荣,将献上此生。”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响了起来,在她高举王剑与权杖的那一刻,山河万物却在她灿烂而悲哀的金色双眼中缄默。在这平静的缄默中,王已然明了,她正目送着自己,走向光辉而不归的道途。

新的纪元就这样的开始了。

这是注定动**不安的一年。战火连天之后,百废待兴。兽人在狮王的带领下接受女王的统领,人族与兽族的领域线重新划定,人族归还十七年前吞并的土地,再一次开放贸易与集市,互通有无。

两族的交流正在逐渐放开。这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两族多年的误解与仇恨深如渊海,登基之后,大大小小的叛乱与抗议依旧在拉维诺的各地爆发。为了稳定民心,新王不得不御驾亲征,平息叛乱。

在戎马倥偬之间,艾希礼十七岁的生日就这样倏忽地过了。

等到国内的战乱终于平息,已经是第二年的春日。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年轻的女王再次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改革之中。

不成文的法律最先得到修订。在冗长、暧昧乃至可以被统治者随意裁定的法律之中,艾希礼率先挑出了其中最重要的几条明文规定:血统的裁定不再以一滴血论,神殿不再掌握审判生死的宗教裁决权;平民与贵族拥有同样的生命财产权;而女子,无论婚嫁与否,一致享有与男子等同的继承权,

铭刻着以上法条的黑色巨石从此赫然立在中心广场之上,由宣令官朗读三日。

以法律为基础,各个领域的改革都开始逐步推行。

安洁黛尔已经接过了主持神殿的职责。在光明神陨落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身负一半兽人血统的女王会对神殿深恶痛绝,谁也没料到,女王在宗教改革上的态度近似和缓。

信仰可令民心安定,尤其是在战乱之后。艾希礼深谙其中道理,在神官安洁黛尔的支持下,神殿的权力逐渐收拢,归于王权之下。如今,神殿供奉的最高神亦称为混沌母神,当艾希礼询问安洁黛尔是否需要重修神殿,再立一尊女神塑像之时,女神官却轻轻摇了摇头。

“神明在此世不应有形,”她说道,“我们敬畏创世之力,既然如此,就让圣女殿下化作的藤蔓永远生长在神殿的最高处吧,即便草木枯荣,逝者如斯,生命的力量却将永恒。”

芙洛拉亦对此表示赞同,虽然她是如今唯一一个,敢操着剪刀给她姐修枝剪叶的人。

现在,她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阿尔希弥斯家主。半路出家的政治家,为了挑起整个家族的重担天天没好觉睡,每次艾希礼和她见面,都觉得彼此眼下的青黑已经快要掉到下巴上了。

即便如此,夙兴夜寐也不能磨灭芙洛拉的熊熊斗志。三年前她能连跳一整夜的舞,第二天再容光焕发地去和淑女们比裙子扯头花,三年后也就能挑灯夜战一整晚,第二天再去和大臣们拍桌子唱反调。

在这一点上艾希礼对她近乎纵容,气得一众老古董们吹胡子瞪眼,差点在议事厅里当场没了一个。

她与艾希礼一同联手推进女性继承权和教育权的改革。起初,这一法条的修订几乎掀起满城风雨,好像今天法条颁布,明天整个拉维诺的母鸡就要骑到公鸡头上打鸣似的。

多年来,他们借助这一套继承规则,磨牙吮血,顺理成章地挤占了不属于他们的另一半权力与空间,如今要让他们物归原主,自然比教他们去死还难。

后来确实如此。在某日晨觐,一场分外激烈的争吵过后,女王忍无可忍,骤然发作,一剑斩下了其中一人的头颅。

那正是曾经向芙洛拉求过婚的霍根伯爵——如今,应该叫霍根侯爵,这位不知道娶过多少任妻子的男人,在战争中靠着魔矿生意如之中天,已隐隐显出叛乱之势。为了平定内乱,女王已忍耐许久,如今新仇旧恨一起清算,艾希礼提着长剑,冷笑着看男人的头颅咕噜噜滚下了台阶。

他的神情仍停留在死前那一刻的惊愕之中。

“暴君?”年轻的女王哼笑一声,她身姿纤挑,站在在辉煌的殿堂里美得像幅画,长剑上的鲜血,却一直滴滴答答流淌到地面上,“我是杀了我的父亲才站在这个位置上的,诸位觉得我算不算暴君?”

“用一颗人头换政令畅通,我觉得值得,”她微笑,英气逼人,“谁想做第二个?”

群臣鸦雀无声。

法令就这样通过,紧随其后的,便是女子学校的开设。

若无力量,律例也不过一纸空文——艾希礼深谙其中道理,即便规定了继承权的平等,千百年来的偏见与习惯,也需要时间去慢慢改变。

于是,率先设立的便是皇家女子学院,来自各大贵族的年轻女孩来到王宫,接受王家教师以及女王和阿尔希弥斯家主的亲自指导。

对此,众人反而欣然接受——他们的陛下正值妙龄,毕竟寂寞,就如昔日淑女小姐需要闺中女伴,女王自然也需要陪伴。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女孩们在王宫中学习的竟是历史、政治、骑术与剑术,其中层层选拔培养,最优秀的少女没有站在舞池中艳压四方,反倒跟随在老师身畔,忽然一头扎进了忙碌的政务之中。

女官制度就这样建立了起来,如此悄无声息又如此顺理成章,以至于没有人来得及提出反对。于是,家中只有女孩儿的贵族率先倒戈,虽有一子却年纪尚小的贵族紧随其后——当上升的可能性出现,谁愿意舍近求远,拒绝这样一条直通权力中心的坦途?

轰轰烈烈的竞争开始了,女王设立的制度,不论出身,只看才能。无法进入皇家女子学院的贵族亲自教导女儿,财产丰厚的商贾则重金聘请名师,在如此激烈的竞争之下,呼吁增设女官数量的呼声渐渐出现。

这一次,轮到女儿多的贵族与没有女儿的贵族打得不可开交,但毫无女眷的家族毕竟是少数,眼界开阔后的淑女们也不再愿意被家族轻易摆布,王宫女官的数量一增再增,而王宫之外,往日只为男性而设的位置,亦随之开始出现女人的身影。

当教育的风尚逐渐在社会中普及,由王家出资在下城区建立第一所平民女子学院的计划,也随之拉开帷幕。

这毫无疑问又是一场激烈的争论——难道国王要用我们的赋税与进贡去养这些妓.女和小偷么?有人大声质问,这简直是对我们正直身份的一种侮辱!

你们养情.妇和姘.头的时候倒是没考虑过正直身份呢!芙洛拉率先反唇相讥,怎么?现在女王要肃清下城区风气,挽救失足女子的时候反而不乐意了?难不成你们和那里的老鸨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

她自己便在下城区与妓.女们一起生活过,口齿磨练得泼辣伶俐。如今阿尔希弥斯女公爵权倾朝野,谁也不敢在她的面前将她比作妓.女或情妇。在一片鸦雀无声之后,终于有人小声地抱怨了一句——陛下倒和妓.女们情同姐妹。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寒风凛凛,几乎下一秒就要看见自己人头旋转飞起,从那著名的断头台阶上滚落。然而,女王竟出乎意料地没有拔剑,她静静地坐在王座之上,鲜红王袍铺展开来,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她淡淡地说,“天下女子都是我的姐妹。”

于是,政令就此开始推行。这次艾希礼不再竭力争取群臣的支持——大战过后,拉维诺已休养生息整整三年,兽人与人类之间的贸易日渐畅通,更不要提王室还在瓜分霍格侯爵这块大肥肉时狠狠咬了一口,如今国库日渐充足,昔日左支右绌焦头烂额的艾希礼,终于难得实现了财政自由。

修!女王拍板,连带着狐狸耳朵都高高立起——修最好的!

不久前被赞雅打发到王城,跟在女王身边当随行女官的蒂南娅,愣是从文绉绉口水仗的困倦中,被这一巴掌拍出了一个激灵。

她因而又被女王顺手打发到下城区,靠着兽人精湛的工艺知识与敏锐五感,在工程监理中发现了自己的新天赋。

待到学院落成之时,因着与妓.女们的熟悉,莎芙便成为了这所学院的第一位老师,教简单的识字。

她拒绝了艾希礼为她在上城区另设府邸的好意,转而期望将这笔钱投入学院后续的建设之中,为了感念她的贡献,第一所向贫民窟开放的女子学院,便以白丁香命名。

学院开放第一天,洛里亚就把一群借醉闹事的醉鬼和地痞挂在龙尾巴上,倒吊着环绕奥尔德林飞了一圈。

一切都在向前推进,却也并非一帆风顺。

因着大刀阔斧的改革,女王艾希礼遭遇过无数次暗杀。光明神残党、旧贵族以及反叛势力,每一派都想割下她项上人头。最严重的一次,女王被三支铁箭射中心口,当夜便昏迷不醒,危在旦夕。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痊愈的,直到此刻,艾希礼或许才有点明白薇薇安,所谓女神的庇护,所谓长生,既是一种祝福,也是一种诅咒。如同被封入琥珀中的昆虫,注定她将在今后一生中,为了王冠上的职责,奉献此身。

离开的那个人已经得到自由,而活着的人,却仍有漫长的余生。

等到一切改革都步入正轨,已经是大战之后的第六年了。也正是在那一年,刚刚又经历了一场凶险刺杀的女王再次宣布,夏夜宴将从今年开始重新举行。

而那时的艾希礼已经二十二岁了。在她的治理之下,拉维诺欣欣向荣,风调雨顺,女王本人却在历任国王都已经生儿育女的年纪里,却依旧保持独身。

事关王位继承,整个拉维诺都开始对她的婚讯翘首以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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