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帝无奈笑了笑,应下晏君复。

更衣过后,豫章帝遣人去唤皇后,自己则和晏君复去侧殿下棋。

不多时,皇后过来,晏君复与其见礼,便将马球赛的事告知,皇后欣然应下,最后将时间定在三日后。

并且晏君复还特意叮嘱皇后,到时候宴会上,帮忙撑个腰,皇帝夫妻无奈笑应。

由皇后主持的马球赛,广发请帖,凡京中官员家眷,皆可参与,地点定在郊外皇家猎场。

而林清见,自是在别苑认真跟陈嬷嬷学着规矩。

陈嬷嬷是林时温的奶娘,在下人中地位超然,如今已近耄耋之年,身子骨不大好,便一直在别苑将养身子,平日里主人不来,便是别苑最大的主。

来别苑已经三日,这三日里,上午陈嬷嬷给林清见讲解贵族衣食住行的规矩,比如如何分辨旁人的身份,对待不同的人,该如何做。以及林家和朝中一些要员的关系,关系到日后去宴会上,什么人的示好能接,什么人的示好要不动声色的拒绝。

下午,上半场则是教她看账本,毕竟作为林府嫡女,日后必得执掌一个家族,本该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教,但是林清见只能现在恶补。

下半场则是教她贵族日常生活中必得会的技能,比如做茶,比如插花,以及识别一些物件,比如衣料的品质高地如何看,一些玉器、陶瓷的品质高地如何看等等,毕竟涉及日后收礼回礼的判断。

在别苑的第三日下午,陈嬷嬷照例教林清见看账本。

林清见学了三天,从陈嬷嬷的言语中,隐隐觉察到一点,她发觉无论是学什么,看账本也好,识别器物也罢,似乎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日后嫁人后,能做好一个当家主母。

仿佛她这一辈子的价值,便是当好一个当家主母。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林清见心口有些闷的慌,她不由向陈嬷嬷问道:“嬷嬷,我学这些,除了嫁人后能管好家,还能做别的什么吗?”

陈嬷嬷一时噎住,温和的笑容僵在嘴角,她浑浊的眸似有些渺远,半晌后,方才对林清见道:“我朝太.祖开国时,曾出过两位女将军,于太.祖麾下领兵,高宗时期,亦出过一位女将军,驻守边疆戎马一生,在位期间,羌人未能踏入我朝土地半寸。但是姑娘,能有这般魄力和命运的女子,终归是凤毛麟角,咱们普通人,还是得按照普通人的法子活。女子这辈子必须奋斗和努力的事,便是嫁个好人家。”

林清见闻言眉心已隐见一条细缝,她接着问道:“嫁一个好人家,真的那么要紧吗?”

陈嬷嬷道:“自是顶要紧,若是嫁的好,后半辈子顺遂平安,若是嫁不好,后半辈子鸡飞狗跳。嫁人与女子而言,便是第二次投胎。学好这些,若嫁的不如意,兴许也能逆风翻盘,若学不好,或许好牌也能打成输局。”

林清见闻言,指尖捏着手中账本的纸张,陷入沉默。

半晌后,林清见复又问陈嬷嬷:“那清心妹妹也是一样吗?”

陈嬷嬷点头道:“清心姑娘是庶出,她要在婚事上做的盘算,许是比姑娘你更多。不止清心,京中所有姑娘都一样。”

所有姑娘都一样……成婚前学这么多东西,就是为了成亲后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把一生都奉献给夫家,那自己呢?自己想做的事呢?

若当真如此,岂非一生都要在憋闷中度过?

晏君复不是说,她回来后,还能继续做一个义匪吗?且回来后成为林府嫡小姐,地位更高,她能做的也会更多。怎么事实跟他说的不一样?

骗子……林清见愤愤腹诽。

若她被迫嫁给高门贵族,取过那样的生活,肯定会对人生绝望,最终变得跟木偶一样。

既然事实与晏君复说的全然不同,林清见再次陷入了迷茫。且还生出一种,命运将她往她不喜欢的生活里按,她却只能适应的悲凉感。

如今更是连马都不能骑了,她喜欢爹娘,喜欢哥哥,喜欢清心妹妹,可是她却不想她的人生,所学所做的一切,仅仅只是为了做好当家主母。

虽然管好像林府这样一个产业极多的大家族,也是一件很伟大的事,但是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么窒息?

林清见深吸一口气,对陈嬷嬷道:“嬷嬷,我有些闷,想出去走走。”

陈嬷嬷看出林清见心情不大好,这姑娘还不会藏敛自己神色,什么都写在脸上,陈嬷嬷只好道:“姑娘去吧,别超过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够了。”说着,林清见起身,行礼转身走了出去。

林清见漫无目的的在花园中瞎逛,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反正回去后,即便不乐意,但还是得接着学。但她就是窒息的很,想出来透透气。

可透透气又能有什么用?也不能改变眼前的现状。

从前在孔雀寨的时候,即便罗刹女是骗她的,但是在她那些谎言中,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在她的概念中,很多穷苦的人因为他们过上好日子,很多贪官污吏,被他们斩于剑下。

林清见在谎言中的那些年,当真觉得自己这条命很有存在的价值。

但是后来她查到了孔雀寨的真相,她不可能在欺骗自己,她为过去那些年孔雀寨的行迳自责不已,她甚至不知道日后她该怎么生活。

可就在她十几年来的信念崩塌,不知道日后该怎么做的时候,晏君复却告诉她,罗刹女教你的东西没有错,你还可以继续做一个义匪,一个真正的义匪。

她以为,她回来后,能藉着更高的身份,做更多的事,但是万没想到,却是要学会成为一个好妻子。

林清见一声嗤笑。

林清见走到小池边,看向池中的锦鲤,这些被禁锢在方寸之地鱼,就像现在的她一样。

林清见深吸一口气,她不想她的人生就这样没意义的过去,她在学好爹娘所教的东西的同时,她还想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至于怎么才能两者兼得,容她想想。

而就在这时,林清见忽然听到墙后传来说话声。

一名声线听起来偏中年的女子道:“听余娘子说,是她夫家大伯的姑娘没了,她得回去帮衬下丧事,这几日她厨房里的活,都咱们帮衬下。”

另一名声线更粗的女子惊讶道:“怎么没的啊?那姑娘我还见过一回,没听说有病有灾的?”

最早那女子低声道:“听说是投了河。”

“哎哟,有啥想不开的啊?哎……”那女子叹了一声道:“那咱俩帮她一起把活干了,这几日大姑娘在别苑,不可怠慢。”

“哎……抓紧些吧,我去井里打水,把这些菜洗了。”

随后传来脚步声,林清见见月洞门外走过一个端着菜盆的身影。

小小一段插曲,林清见心间为那投河的女子可惜了下,没做他想,又转了转,便回了房中。

刚回到房中,便见兰桂嬷嬷正在和陈嬷嬷说话,一见林清见进来,兰桂嬷嬷起身行礼,随后道:“姑娘,皇后娘娘举办马球赛,明日在皇家猎场举行,夫人让我过来接姑娘,等明日参加完马球赛,再送姑娘回来。”

陈嬷嬷笑着道:“正好姑娘在我老婆子这里闷的紧,去散散心也好。”

林清见抿唇一笑,道:“嬷嬷教的很好,我闷不是因为嬷嬷。”

兰桂嬷嬷和陈嬷嬷闻言笑,寻常姑娘这会儿肯定要说一句不闷云云的话,但是没想到林清见承认了闷,这实话反倒是叫人听着更舒心。

兰桂嬷嬷对林清见道:“不用收拾东西,府里什么都有,咱们这就走吧。”

林清见和陈嬷嬷道了别,便跟着兰桂嬷嬷回府。

回去后,便去爹娘院里一起吃晚饭,林时温问了些林清见这几日的情况,晚上肖氏想念女儿想念的紧,便拉着林清见歇在自己房里,林时温去了书房休息。

第二日一早,一家人一同出门往猎场而去。

林清见还是和林清心、林清语做一辆马车。

起得早,林清语一上车便靠着车壁补觉,林清心则和林清见聊了起来:“姐姐,这几日在别苑可还好?”

林清见点头:“甚好,就是你和哥哥都不在,我有点儿无聊。”

林清心笑道:“学几个月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亲自下厨,给姐姐接风。”

林清见点头:“那我可得好好讹你一顿。”

林清心抿唇笑道:“随便讹。姐姐这几日在别苑,可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林清见道:“什么有趣的事都没有,清心,我有事问你。”

林清心面露疑惑:“姐姐但说无妨。”

林清见问道:“咱们学那些东西,除了嫁人做个合格的主母,还能做什么?”林清心在这个环境里长大,指不定知道别的出路。

林清心未曾想到林清见有此一问,还真给她问住了,她从未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拧眉想了半晌,道:“别的出路?好像没有了……”

林清见将林清心的神色尽收眼底,不由再问:“妹妹活着的奔头,莫非也是嫁个好人家?”

“不、不然呢?”

林清心彻底被林清见的问题给弄的有些发懵,女子活在世上,不就是为此努力吗?她和她娘亲盘算那么多,废那么大功夫,不就是为了在爹爹心里争取更多的在意,然后能嫁个更好的人家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林清见闻言,深深叹了口气,对林清心道:“我以前在孔雀寨的时候,罗刹女一直哄骗我说,我们是义匪,做的是劫富济贫,杀贪官污吏的好事。那时候我一直觉得我活的很有意义,本以为我回来后,成为身份更高的人,能做的会更多,但没想到,却只能囿于后宅,我实在……有些不甘心,所以想问问你,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听着林清见这番话,林清心心底当真是止不住的嘲笑,只是这嘲笑,并非是更强的人在嘲笑更弱的人,而是在苦涩中滋生出的嘲笑。

她从小到大,太知道女子的无奈,女子想有别的出路?或许市井上家境贫苦的姑娘,还能自己做做生意,但他们这种生活在贵族后宅的姑娘,一生的轨迹,都掌握在父亲和丈夫手里,何来别的出路?他们能做的,只有尽自己所能,嫁个好人家,靠嫁人扬眉吐气。

进了这后宅,林清见竟是还想着别的出路?

林清心心中满是嘲讽,但她却不打算劝谏姐姐,姐姐有这个想法,她何不帮着推一把?

她的想法与现在生活的一切格格不入,但凡她按自己想法做些什么,在父亲眼里必然会出格。这可是林清见自己要做的,与她没有半点干系。

念及此,林清心对林清见道:“何来别的出路?没有的。姐姐,妹妹是庶出,这辈子能摆脱庶出的身份,日后做个正妻,便已是最大的心愿,妹妹没出息。但姐姐不同,姐姐是嫡出,日后注定比我好,姐姐,妹妹祝你心想事成。”

得了林清心的鼓励和祝福,林清见心间莫名多了些勇气,她更想二者兼得了。

林清见捏捏林清心的手,对她道:“从来英雄不问出身,你是庶出又如何?妹妹日后如果需要我帮忙,大可直接开口。”

林清心微微一怔,林清见这般真诚,像夏季的烈日般照耀着她心间阴暗的角落,叫她莫名有些自惭形秽。

可转念一想,她若想被记在大夫人名下,成为嫡女,须得爹爹对这个嫡女失望,她才能有机会。

林清心轻叹一声,林清见当真待人真诚,性子又是干干脆脆的明朗,心里没一点藏污纳垢之处,自己之前陷害她在男宾处露脸,她都半分不曾怀疑过她。

林清心明白,林清见不是蠢,而是她心里干净,眼里根本看不见那些龌龊手段。

若她不是庶出,想来她会和林清见成为真正的姐妹。可惜了……

毕竟是皇后举办的马球会,王孙贵族来了不少,按爵位和官位高低,给设了观赛的棚子,林时温身为一品大员,他们的棚子紧挨着陈留王世子,当然这是晏君复提前安排的。

陈留王家的棚子里只有一个晏君复,当林家人乌拉拉进了棚子后,晏君复便眼巴巴的凑了过来,扫了林清见一眼,抬手和林时温行礼:“见过老师。”

林时温回礼,起身道:“世子一个人的话,不如和我们一起。”

等的就是这句话,晏君复道:“求之不得。”

林时温摊手:“请。”

晏君复挨着林时温坐下,转头对一旁的林清言道:“扶光,等下报名,我跟你家凑一队呗。”

林清言道:“成啊,但就我俩,我再去找几家。”

林清言正欲起身,怎知晏君复却道:“找别人干什么?你家不是还有三个妹妹吗?再加上林清书,这不六个人够了。”

林清心闻言忙道:“我马术不精,怕是不成。”说着扫了林时温的背影一眼。

林清语道:“我也不太行,而且天气都热起来了,晒着难受。”

林清见看了看两个妹妹,又看了看父亲,正欲说算了,却听晏君复抢先道:“林小姐会骑马,且骑术精湛,你可别说你也不行!”

林清言知道爹爹不让林清见骑马,但他委实心疼妹妹,想让妹妹骑骑马,便道:“左右马球赛男女可同上赛场,妹妹同去!”

说着,林清言看向林时温,眼底隐有恳求:“爹,就让妹妹同去吧。”

林时温看了看晏君复,知晓不好拂世子的脸面,也知世子对女儿的心思,这婚事他本就看好,便转头对林清见道:“那去吧,小心些。”

林清见展颜笑:“多谢爹。”

嘉慧见状,俯身在林清见耳畔:“那我带姑娘去更衣,这身衣服可打不了马球。”

林清心见势起身:“我陪姐姐一起去。”

晏君复则道:“那就还差两人,我去找找,找到后我去报名。”

众人起身,各去干各的事。

到了临时设的更衣所,林清心对林清见道:“姐姐,你去更衣,我在外头等你。”

林清见应下,林清心趁机给嘉容使了个眼色,嘉容会意,坠后两步,没有跟着进去。

目送林清见进去,林清心转身,带着嘉容去到一处僻静之地,问道:“最近别苑里可有什么事?”

嘉容道:“没什么事,姑娘日日都在学规矩。”

林清心低眉想了想,方才道:“那你好好陪着姐姐,去吧。”

嘉容行礼告辞。

林清心在原地踱步半晌,随后唤来身边凝香,吩咐道:“你去把别苑的下人都查一遍,看看他们最近可有发生什么事。”

林清心私心估摸着,凡下人家里,多少都有些糟心事,林清见不是想做义匪吗?看能不能找到让林清见出手的机会。

林清见在房中更衣,却只有嘉慧一个人帮忙,林清见忽地想起之前晏君复的忠告,这才忽然想起来,之前也有几次,嘉容莫名其妙不在身边,只有嘉慧寸步不离。

林清见留了个心眼,向嘉慧问道:“嘉容呢?”

嘉慧给林清见绑护腕,道:“不知道,这丫头有时候神神秘秘的。容奴婢说句不得体的话,这丫头性子太跳脱,恐怕不适合伺候姑娘。”

林清见念着晏君复的忠告,想了想,对嘉慧道:“那等回去后,你去找娘亲,再给我挑一个丫头过来,等下次嘉容再出去的时候,你悄悄跟去瞧瞧。”

嘉慧早就想去衤花看看嘉容在做什么,奈何林清见身边人少,都走了没人伺候,一直没去,如今得了林清见的吩咐,自然欣然应允。

等换完衣服,嘉容才回来,林清见看看她没吱声,从更衣帐篷里出来,和等在门外的林清心,一道往回走。

还未到观赛棚,路上便见哥哥和晏君复,晏君复冲她挥手道:“一起去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