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河从迷迷糊糊中醒来, 睁眼是一片黑暗。

良久她才适应这一片黑,隐约看清屋内摆设。

“唔……这是哪里?”宋清河坐起身,脑袋还懵懵的, 只勉强认出这儿不是自己那小破屋子。

宋清河揉了揉眼睛, 皱着眉打量起四周,同时掀开被子,想下床去。

可这时听见开门声,惊得她停住动作。

“谁?”宋清河猛地抬头,声音都有些发抖,隐隐透着害怕。

“醒了?”沈洺熟悉的声音传来, 叫宋清河松了口气。

宋清河看着沈洺到桌前点上灯,叫她看清那桌面刚放上的食盒, 与一碗黑沉沉的药。

难怪方才门一开, 便那么重的药味, 原是沈洺拿进来的。

“主子病了?”宋清河眨眨眼, 下意识问。

“你瞧我像吗?”沈洺坐下的动作一顿,被她这话气笑了。

“不……不像。”宋清河缩了缩脖子,有些不敢过去。

“不过来?等饭菜凉了, 再喝凉的药?”沈洺脸色一沉,催促道。

“来了, 这就来了。”宋清河小声应着, 忙穿好鞋袜过来。

等坐下来,宋清河才恍然发现, 这里不是沈洺的屋子吗?

为何她会睡在沈洺屋里?

宋清河脑中仿佛炸起烟花,整个人都傻了。

又有些脸红, 觉得睡沈洺的床是不该的。

“别多想, 你晕倒了, 我瞧着这屋近,就把你弄进来了。”沈洺瞧宋清河脸红,挑了下眉,多解释了两句。

“啊,哦,原来是这样。”宋清河愣愣的,没去细想,只点头答应。

宋清河见沈洺没再说,低着头拿出食盒中的饭菜来,埋头吃着。

好似这样不说话,不抬头,就可以忘记身旁坐着一个沈洺。

而沈洺就在一旁看着,不吃,也不说话,只看着宋清河。

他的目光如同有了实质,更像一个钩子,紧紧勾着宋清河不放,叫她如坐针毡。

这样的目光实在难以忽视,宋清河吃饭也吃得不痛快,速度因此渐渐变慢几分。

沈洺一直盯着宋清河瞧,如何看不出这一点。

他倒也没有沈允信那般折腾人的癖好,便移开目光,好叫宋清河清净吃顿饭。

没了那紧盯着人的目光,宋清河暗自松了口气。

压力小了不少,吃起饭来都香了许多。

这样的变化,沈洺看在眼里。

虽说知晓是自己的原因,但他还是忍不住想……

宋清河就那样怕他吗?

南宫只他二人,虽说他什么都没告诉宋清河,但……她为何就不能对他稍稍的,不那么恐惧呢?

沈洺胡思乱想中,宋清河已然吃完了晚膳,正端起药碗犹豫不决。

这是怕苦?

沈洺心中对宋清河的了解又多了几分,但又暗暗想,这是意料之中。

宋清河虽家中不算富裕,但不知怎的养了这副娇气模样。

怕苦,怕疼,又漂亮。

活脱脱是个富贵人家养尊处优出来的娇气小美人。

沈洺思绪如麻,面上不显。

宋清河却也没看他,只一心盯着那碗黑不溜秋的药,愁眉苦脸的。

这瞧着就很苦。

从前宋清河很害怕喝药,每回都要姐姐哄着,才肯将那黑乎乎的药喝下。

因这难喝的药,宋清河从前特别害怕生病,生怕一病起来,便要喝这难喝的东西。

至如今已是许久没喝,忽然叫她乖乖喝下,怕是怎么都做不到。

一旁的沈洺注意到她的犹豫,问:“怕苦?”

这声音,宋清河听着尾音有些上扬,竟不像沈洺会说的话。

但无论是不是沈洺会说的话,此时的宋清河可没心思去管这些。

她如今只关心这碗药能不能不喝。

若是能不喝……那就太好了。

宋清河心中暗暗想。

“不喝,不会死在这里。”沈洺见她仍是犹豫,冷冷出声。

“不……不会。”宋清河梗着脖子,大着胆子反驳。

“不会?这大冷天的,你又身子虚弱,不吃药除了死,可没什么别的结果。”沈洺又说。

“不会的……”宋清河仍是倔强地说。

“怎么不会呢。我可劝你别死,若死在南宫,你只配被草席卷了扔进乱葬岗,死了被野狗啃食尸体,连口坟都没有。”沈洺再说得严重些,说话间还看着宋清河,打量着她是如何反应。

只见宋清河哆嗦了一下,抬眸看来时,能明晃晃瞧见那眸中带了几分害怕。

而她手中的药,也在又一阵犹豫之后,仰头灌下去。

“咳咳咳!”

灌得猛了,宋清河许是被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

沈洺下意识伸手,想帮她顺顺背,却在抬手之时猛然察觉不对。

他怎么会想帮宋清河,还……这般的自然。

“奴婢喝完了。”

宋清河的声音适时响起,将沈洺的注意力转移到那药碗上。

沈洺没什么反应,只淡淡点头,站起身拿来一身斗篷,递给她,“穿着,免得冻死了。”

宋清河放下药碗,接过那斗篷,抖了抖,“哎!这料子好的,主子哪里找来的?”

沈洺别过头,“太医人好,瞧你快死了,赶紧送个斗篷来给你出入穿着。”

宋清河心中闪过怀疑,可沈洺就算出去,也不好三天两头总寻来这样好的东西,便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沈洺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半个字吐不出来,只冷冷道:“既都好了,那回去吧。”

宋清河也不愿多留,听了这话如蒙大赦,小鸡啄米般点着头,披上斗篷便往外跑。

沈洺看着宋清河的背影,明明人走了是好事,可却又有些不高兴了。

这宋清河,怎么对他避如蛇蝎的……

沈洺心里忍不住嘀咕,察觉不对后,又强压下心底这念头,转头去做自己的事。

隔日一早,锦衣卫指挥使司内。

顾西洲一身绯红飞鱼服,手上按着绣春刀,大步进了指挥使司内,坐下来便看公文。

可跟着进来千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难免觉得有些奇怪。

可底下这些个千户,时常知道什么后,又不知该不该禀报时,总是会这样的。

顾西洲也不急,先处理手头的事情,并不催促那千户。

那千户等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开口,“顾指挥,昨夜您不当值,有个事儿,属下不知该不该禀报。”

顾西洲挑眉,心中奇怪昨夜发生了什么,竟叫这千户欲言又止成这样。

他也有些好奇,便没有阻止,只看着那千户。

千户见顾西洲没说不成,便只当是可以说,小声道:“昨儿南宫的宋清河被人下毒了。”

顾西洲猛地站起身,盯着眼前的千户,眉头皱成了麻花,“中毒?怎么回事?怎的没人来报!”

千户作出为难的模样,苦笑着,“指挥,是您上回说不许属下禀报南宫之事的。”

顾西洲被他一说,也想起这回事。

成国公夫人与他闹成那般,他也不愿叫宋清河因自己遭了难,便远离了她。

为免自己忍不住靠近,顾西洲不许手下将宋清河之事告诉自己,已是有些日子了。

难怪方才那千户欲言又止的,原是因为这个。

锦衣卫本就忙碌,时日久了,顾西洲一心扑在公务上,也是忘了这茬。

如今被这千户提起,他才想起来。

不仅想起来,脑中更不受控地浮现宋清河的身影。

顾西洲用力闭了闭眼,许久才问:“怎么回事?谁下的毒?”

千户见顾西洲没怪罪自己,松了口气,忙答道:“明面上说是谢贵妃,可瞧着皇上未曾发落她,想……该是有隐情的。”

顾西洲抬眼,心中登时有了计较,又问:“还拿了谁?”

千户说:“一中毒便拿了福泉宫的小刘子,之后还拿了谢贵妃身边的福慧。至于谢贵妃本人,留在福宁宫的刑房内,不经锦衣卫的手。”

办案这事儿,锦衣卫是行家。

阴险龌龊的事,锦衣卫也是行家。

昨夜这下毒的事儿,顾西洲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

若真是谢玄姝下的毒,那如今她便是没死,也该在锦衣卫诏狱。

虽说这锦衣卫诏狱一般是关大臣的,但沈允信一向爱好将人都往诏狱扔,倒是不分什么内宫外宫的。

“拿了这二人如何了?”顾西洲又问。

“小刘子就剩半口气,属下正要进宫问问,到底留还是不留。至于那福慧,自昨夜送来还未动过,也需得等皇上的意思。”千户答道。

如此听来,这幕后黑手,该是那叫福慧的宫女了。

顾西洲眸色一沉,冷笑,“我去瞧瞧。”

说完,顾西洲站起身,往诏狱方向走去。

千户跟在身后,刚要说什么,便听不远处传来动静,又隐约听见人说皇上来了。

顾西洲脚步微顿,转了方向,忙往外跑去,赶在沈允信进门时到地方,跪下请安。

“臣顾西洲叩问皇上圣躬安!”顾西洲低着头,单膝跪地,拱手行礼。

“朕安。”沈允信瞧着心情不错,还亲自扶起顾西洲,脸上挂着笑容,“顾卿昨日不当值,可是错过一出好戏。”

“不知是什么好戏,臣竟是错过了。”顾西洲也笑,却没抬头,只接了话往下说。

沈允信偶尔就爱演这些君臣和睦的,明明与顾西洲倒也算不上多好,也并未有多拉拢他,但却要作出这副样子。

不知是给谁瞧,兴许不是给谁瞧,也兴许就是给谁瞧的。

“朕往诏狱塞了两个人,顾卿与朕去瞧瞧。”沈允信笑着,走在前头,明显是叫顾西洲跟上。

“是。”顾西洲跟着,也不多问,只等着沈允信先开口。

到了诏狱,沈允信并不往小刘子那儿去,而是目标明确的,往关押福慧的牢房走去。

顾西洲更是确信,这个福慧,也许就是对宋清河下毒的幕后凶手。

他看着沈允信在牢房前停住脚步,笑意带了几分阴森,直盯着福慧看。

福慧本胆子大着,好似有很大的自信,觉得此番定然不会死一般。

可沈允信看得久了,她忽的没底起来,神色间隐隐显露几分害怕。

“将人提到福宁宫的刑房。”沈允信最后却只丢下这话,便转身离开。

顾西洲有些惊讶,摸不准沈允信的意思,只给手下使眼色,叫他们去办。

而他自己则是跟上沈允信的步伐,一同前往福宁宫。

福宁宫,刑房内。

四周一片黑暗,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逝。

谢玄姝不知道自己究竟待了多久,也许不过一日,也许已经过了一周。

她滴水未进,也不曾有人递进来饭食。

她感到很饿很饿,锦衣玉食许多年,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折磨。

这样的黑暗,这样的冷待,又冷又饿,又惊又俱。

哪里是寻常人受得了的。

如此的煎熬,到了后来,谢玄姝甚至想,这样关着,倒还不如叫沈允信狠狠打她一顿!

可谢玄姝摸不准沈允信的意思,她也不知道如今是不是打一顿就能解决的事儿。

若沈允信真觉得是她做的,那……那可就危险了。

谢玄姝指甲陷入肉里,隐隐能闻见血腥味,想是用力到那掌心沁出血来。

这时,紧闭了不知多久的门打开了。

露出外边的光亮,叫在黑暗中待了一整夜的谢玄姝忍不住缩了缩。

“玄姝,昨夜在刑房待得可好?”沈允信走进来,示意锦衣卫点上灯,目光停留在角落里发丝凌乱的谢玄姝身上。

“皇上……”谢玄姝嘴唇颤抖着,一时间更摸不准沈允信的意思。

而这时,一个狼狈的女人被推了进来,脸朝地被锦衣卫死死按在地上。

伴随着挣扎呜咽声,锦衣卫扯着那女人的头发,将人给拽了起来。

谢玄姝这才看清,那人竟是福慧!

“这……”谢玄姝想问,抬眸对上沈允信那似笑非笑的眼,却又不敢出声。

生生止住到了嘴边的话,缩了缩身子,只看着沈允信究竟要做什么。

“你很聪明,也什么都明白。”

沈允信朝福慧走去,声音没什么太大起伏,却比有起伏要更为可怕。

“你明白自己是贵妃宫里的人,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无论你做什么,无论贵妃知不知情,都能将贵妃拖下水,所以你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也要给宋清河下毒。”

谢玄姝愣住,没想到沈允信竟什么都明白。

可他什么都明白,又为何要将她关入刑房呢……

“你自认了解朕,明白朕既警告了贵妃一回,那第二回 下毒,一定要了贵妃的性命。”

沈允信声音骤冷,嗤笑一声。

“可你不明白,朕最恨耍小手段之人,仗着有几分聪明,便将朕当傻子。”

沈允信话音落下,锦衣卫立即上前,唰唰几下,将福慧的指甲尽数拔了。

血溅了一地,起初福慧还惨叫着,到后来却痛得只能哑声张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滑落,喉间只发出啊啊的嘶哑声。

谢玄姝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闭上眼睛,不敢看福慧的凄惨模样

可沈允信却发现了她的动作,走到她身后,从背后环住她,硬是掰着她的下巴,命令道:“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不听话的……东西,是什么下场。”

谢玄姝发着抖,不敢不去看,生怕不去看,便与福慧是同样的下场。

沈允信见谢玄姝听话,也高兴了几分,莫名想起宋清河来,想她看似是个听话的,实则是不听话的。

倒也不全是不听话,更像听不懂。

单纯,白纸一样,好叫人在上边染上自己的颜色。

沈允信舔了舔牙,心头对宋清河的渴望,又是多了几分。

顾西洲在一旁看着,虽说在锦衣卫许久,这样的刑罚不过是小打小闹。

但沈允信拿福慧来恐吓谢玄姝,还是让他生出几分惊讶来。

疯子一般,只希望再多数什么变故,不叫这疯子真对宋清河下手。

顾西洲暗暗想。

沈允信自从进刑房来,便没去注意顾西洲如何。

他只拍了拍谢玄姝的脸,笑着看向福慧,“杀了吧。”

话音落下,锦衣卫拽着福慧离开。

路上都是血,叫屋内的血腥味又重了几分。

她也不叫,只瞪着眼看谢玄姝,似是想说什么,却被掐住脖子不许说话。

谢玄姝看着福慧,用力闭了闭眼。

她不知道福慧会被带去哪里,她也不知道福慧会如何死。

她只知道,今日之后,自己怕是再见不到福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