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福宁宫内。
外边的阳光穿过窗户,透过纱帘打进来,正正好照在宋清河脸上。
本就睡得迷糊的她被这般一照, 隐隐有了醒来之势。
只见那睫毛颤了颤, 眉头皱着,巴掌大的小脸也皱着,扭过头去,明显正难受着。
可她就是没醒过来,只皱着眉,一直皱着, 更皱紧一些,仿佛要皱成一团麻绳。
良久良久, 她才在一声声难以忍耐的咳嗽声中, 猛然醒来。
痛, 钻心刺骨的痛, 蔓延全身的痛。
宋清河眼皮打着颤,紧咬着牙,忍受身上的疼痛, 却又忍不住喉间的咳嗽。
她忍不住将自己缩成一团,肩膀颤着, 一声一声重重咳嗽起来。
“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回**在寂静的屋内。
开门声藏在咳嗽声中,直到床畔纱帘被人掀开, 宋清河才发现有人进来了。
“醒了也不出个声,好叫朕知道。”
沈允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听得宋清河脑中嗡嗡直响, 仿若卡了壳。
她下意识去看四周, 发现并不在南宫,更觉得奇怪,甚至想会不会是在做梦。
若不是做梦,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醒来,又怎么会在醒来时听见沈允信的声音?
宋清河固执地觉得自己在做梦,可渐渐清明的脑子却不肯她这般想。
她脑中浮现了晕过去之前发生的事情,脸色一白,忙翻身坐起来。
“反应这么慢,往后可怎么办。”沈允信声音带了几分揶揄,似是意有所指,却不明说究竟是哪个以后。
“奴婢……奴婢怎么会在这里?”宋清河忙坐起来,想下床去,却被坐在床畔的沈允信挡住了去路,只能往床内缩了缩。
“还不知道吧,你中毒了。这毒……是谢贵妃给你下的。”沈允信的目光在宋清河脸上停留,其中带了几分饶有兴趣,明显是想看看她会有何反应。
谢贵妃给她下毒?
宋清河皱起眉,心中满是不解。
虽说谢贵妃不知因何将她调到南宫去,但……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大仇吧?
既是没什么大仇,那为何要给她下毒呢?
宋清河不明白,小脸皱着,奇怪道:“谢贵妃为何要下毒?她与奴婢似是没什么仇怨,不至于吧?”
沈允信神色复杂,他没想到宋清河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并不是恨谢玄姝,而是觉得不合理。
确实不合理,谢玄姝没有做到这等地步的动机,更不会为了什么争宠去要人性命。
谢玄姝这人跋扈,可手段从来都是小打小闹,这么多年未生出什么阴毒心思。
像一只爪子不锋利的小狸奴。
这也是这么些年,沈允信一直宠着她,并未腻了,也并未要她性命的缘由之一。
但这些都基于沈允信对谢玄姝是了解的,宋清河几乎没与谢玄姝见过面,如何能知晓这些?若不知晓,为何心中下意识觉得谢玄姝不是要人性命的坏人?
沈允信眸色微沉,他确实喜欢宋清河这份干干净净,但……他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宋清河竟不恨谢玄姝。
且她也根本没注意到,谢玄姝其实并不需要什么太大的仇怨。
后宫女人,单单因为他沈允信瞧中某个女人,就可以下手置那个女人于死地。
谢玄姝对宋清河不满,全然是因为沈允信。
与宋清河本人做不做什么事,得不得罪谢玄姝,其实根本没有关系。
这些倒也不重要,沈允信神色复杂的原因,到底是宋清河都到这等地步了,还没发现自己对她的心思。
至于发现了这个可能性,沈允信不愿意去想。
因为,若宋清河察觉他的心思,却没什么反应。
那说明宋清河对面前这根可以顺着往上爬的杆子,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妃嫔心思太活络,爱顺着往上爬,沈允信不高兴。
宋清河心思不活络,压根瞧不见这根杆子,沈允信也不高兴。
但沈允信怎么会觉得自己有问题,他只会觉得是宋清河有问题。
这般一想,他心中愈发烦躁。
沈允信看着宋清河,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册封她。
他之前想的,明明是宋清河察觉了,稍稍露出希望成为妃嫔的心思,水到渠成了,他再大发慈悲册封她。
如今什么都没有,就算沈允信直接要了宋清河,将一切推到最终这一步,似乎仍是失了乐趣。
沈允信闭了闭眼,愈是想,愈是不愿意。
罢了。
还是慢慢来吧。
沈允信睁眼看她,良久,才摆摆手,“罢了,你回去吧。”
宋清河从方才就打量沈允信,却不知他究竟纠结些什么。
她也不关心,只关心何时能回去。
如今沈允信下令,她自是乐开花,忙从旁边角落小心下床,穿上鞋袜,便要行礼告退。
可宋清河才刚跪下,就听见沈允信说:“谢贵妃犯了错,朕这个做皇帝的,自然也要为她收拾这个烂摊子。你这中毒伤了的身子,朕会叫太医替你看着,定然给你治好了。”
宋清河告退的话没敢说,只忙谢恩,“谢皇上……”
沈允信又招手叫太监进来,没叫宋清河后边告退的话说出来,只说:“昨夜之事,也是朕对贵妃管教不足。南宫湿冷,这一筐炭,便是对你的补偿。”
炭!
这冬日里,有一筐炭,那日子可是能舒服许多呢!
宋清河眼睛一亮,心中虽对那管教之说有几分疑问,但到底是为这一筐炭火高兴,忙磕了两个头谢恩。
沈允信不再留宋清河,只招手叫外头的宁海全进来,嘱咐道:“你送她回去,至于这一筐炭……她大病未愈,想是拿不动的。你叫个太监,替她提着,一路跟过去吧。”
宁海全进门来,恭敬低着头,“是!”
宋清河也行礼告退,低着头起身,徐徐后退,直到退出门去,方才转过身子。
刚刚在屋内未觉,如今出来了,宋清河才察觉屋内气氛有多么诡异。
“宋姑娘,且走吧。”宁海全在前头停住,微微侧头,对宋清河说。
“诶!就来!劳烦宁督主!”宋清河忙跟上,路过那筐炭,眉眼间满是笑意。
三人走在宫道上,无人开口,都安静得很。
宋清河正细细盘算着,这筐炭火究竟要如何用才好,倒是没心思去管其他二人如何安静。
冬日那般长,若不细细打算,这筐炭定是用不了多久的。
走在前头的宁海全微微侧头,看了沉思的宋清河一眼,神色更为复杂。
原本以为过了今夜,宋清河定然是当上娘娘,谁知竟出了这样的事。
而沈允信竟也没有动手,人好好儿进了福宁宫,竟还能好好地出来。
更奇怪的是,明明宋清河都留宿福宁宫了,无论成不成事都不影响册封。
谁知沈允信竟将人给放回去了,瞧那模样,还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动手。
宁海全眉头皱得跟麻花似的,心中多少有些后悔,觉得不该押在宋清河身上。
这样押,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成效呢。
宁海全回眸又看一眼,心中又想,但沈允信的心思似仍是要她的,只是缓一缓罢了。
若等一等便可成事,那也不是不能等的。
这般一想,宁海全放缓脚步,等宋清河跟上来,才带着笑意看向她,“宋姑娘,虽说这回出了这等意外,但您往后穿金戴银的日子,可是板上钉钉啊!”
穿金戴银?
宋清河挑眉,听着只觉这四个字很不舒服,并不跟着笑。
“奴婢不喜欢穿金戴银的日子。”宋清河放缓脚步,落后几步,明显不愿多言。
“原是如此。”宁海全仍笑着,眸中却没了笑意。
宋清河这步子,明显是在避开他。
既如此,那他想来也不必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了。
宁海全心中有了计较,一路上更是沉默。
到了南宫外,宁海全什么都没说,只叫小太监将炭放下。
而转身离开时,他又给守门的两名太监使了个眼色。
宫里头的太监,惯是会察言观色。
那两名守门太监本就惊讶宋清河回来,见宁海全这般使眼色,更是猜到她当上妃嫔的事没成。
既是当不成主子,宁海全又这般打了招呼,两名守门太监对待宋清河自没有多客气。
“哎哟!这是飞上枝头不成,摔了个四脚朝天呢!”矮个儿太监先开口,满脸都写着讥讽。
“啧啧啧,想爬龙床当娘娘,谁知皇上不买账呢!”高个儿太监接上话。
宋清河本就被这些什么她想当娘娘的说法弄得一头雾水,仿佛每一个人都在说怪话,烦得她不行。
如今这两名守门太监还这样说,她更是心里不舒服。
更何况,宋清河身上的毒刚解,算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的,就这样听见怪话,心头委屈就这样涌了上来。
“我从来就没没说过自己想当娘娘!一直一直都是你们在强加给我,自己胡思乱想,还给当真了!我呸!”宋清河气得跺了跺脚,拔高音量朝二人骂道。
“嘿哟!脾气还上来了?”矮个儿太监有些惊讶。
“这么大脾气?还不是想当娘娘?那你说你昨夜去哪里了?难道不是爬龙床失败了?”高个儿太监一边开门一边说。
宋清河一瞪眼,想说自己中毒了,可中毒这事她又不敢闹大,只狠狠说:“反正不是!”
说完,宋清河推开高个儿太监,冲进门内。
一进门,便见沈洺站在院中,不知何时便站在此处,好似在等她。
宋清河眼眶立时红了,泪水在眼圈里打着转,直盯着沈洺,脱口而出。
“我回来了。”
沈洺睫毛一颤,也没去纠正她的自称,只点了点头,“嗯……”
宋清河知道沈洺向来就这模样,也不在意。
她只往前走,从走渐渐变为小跑,到最后扑到沈洺身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深埋在他胸前。
沈洺眉头一皱,他明白这样亲近是不妥的,可内心深处却不愿推开怀中人。
渐渐的,他看见宋清河肩头颤动,渐渐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没事了。”沈洺僵硬着,犹豫之下,仍是抬手安抚一般碰了碰她的头发。
宋清河也没回答,只哭着,哭了不知多久,才松开手,稍退一步。
她目光停留在沈洺肩头,看着那明显泪痕,不禁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主子,奴婢……”宋清河刚想说些什么,可忽的感觉眼前阵阵发白,喉咙仿佛堵了什么东西,耳朵也嗡嗡直响。
她心想坏了,她不会又中毒了吧?
“宋清河!”
沈洺忙接住往地上倒的宋清河,将人打横抱起,快步往房里走。
-
从昨夜开始,林太医便被留在了太医院没回去。
起初只说是中毒,便急急忙忙将他叫去福宁宫。
他本以为是沈允信中了毒,心中还想天大的报应。
结果一到福宁宫,却发现中毒的只是一名宫女。
那毒可不是寻常人能寻到的,又烈又狠,若非摄入得少,怕是等不到他到福宁宫。
想着救人一命也是积善行德,林太医极力救治那宫女,还想着隔日再去瞧瞧。
可去了才知人已经回南宫了,又由太监领着到南宫去。
等到了南宫,林太医并不叫太监进来,冷着脸道:“别进来打扰。”
太监也不跟,只在外边等着,并不多想。
林太医进了门,等到门关了,才稍稍松了口气,忙快步进屋去。
屋内坐着沈洺与盛十六二人,神色凝重,不知在说什么。
林太医走过去,也皱眉,行了个礼,才问:“沈允信叫臣来看看南宫的宫女,殿下,这人在哪儿呢?”
沈洺朝**扬了扬下巴,淡淡道:“那。”
林太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真躺了个脸色苍白的女子,明显就是昨夜那中毒的宫女,眼皮一跳。
这宫女……怎么会躺在沈洺**?
林太医神色古怪起来,想问,却瞧着二人如常模样,又觉得似乎不很该问。
盛十六猜到他在想什么,站起身,“好了,快来瞧瞧。”
林太医被盛十六一喊,一时间也忘了问别的,只管跟着上前去看看宋清河如何了。
带着林太医上前之后,盛十六才回到沈洺身旁。
沈洺没留在原处,站起身朝窗边走去,透过缝隙朝外边看去。
看着那院中景象,脑中不禁闪过方才宋清河扑来的画面。
想这个做什么……
沈洺眉心一蹙,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脑中只想正事。
正事,近来的麻烦也不过就是秦腾飞的女儿秦莞莞被封为柔嘉郡主一事。
这事可是叫人头疼,若只是封为郡主,那还能说真的是在安抚秦家。
可封郡主,也没必要接进宫来吧!
将秦莞莞这样一个小姑娘接进宫,沈允信那龌龊心思不言而喻。
且秦长风还在,秦家不是不能东山再起。
留住了秦莞莞,还能牵制秦长风。
可秦腾飞已死,秦家若再落入沈允信手中,军中将全然叫他搅成乱麻。
虽说如今是沈允信当皇帝,但沈洺也不愿大魏变成这般模样。
“殿下,不如我们让人散播传言,就说秦姑娘与沈允信相克,好叫他害怕?”盛十六犹豫着,出了个主意。
“行不通,沈允信不信这个。”沈洺听着这办法,在脑中过了一圈,摇头否决。
“那咱……可到了宫中,咱的人想如何保护秦姑娘,也很难办到。”盛十六眉头紧锁,神色间隐隐带了几分焦灼。
“你这个办法可以做,但不能只散播传言。我们得……在宫中也弄出一些事儿,叫他相信这是真的。”沈洺道。
“可……若沈允信想杀秦姑娘呢?”盛十六又担忧起来。
“那就给一个……他不敢杀的理由。”沈洺脑中有了计划,刚要接着往下谈,就看见林太医走了过来,“林太医,如何?”
“她本就身子不好,这毒下去,可是伤了!”林太医叹气,“若是好生养着,兴许还能养回来,可这南宫,哪里能好生养着。”
“您尽力而为便是。”沈洺眸色一暗,转头看向别处,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却又明白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臣自然是要尽力的,除了那个沈允信,臣对谁不是用尽力气去救人。”林太医说起沈允信,眸中闪过一抹恨意。
“您放心,孤不会让你们等太久,不会让父皇母后等太久。”沈洺眸中划过狠戾,沉声道。
林太医抹了把泪,说不出话来,只点着头,被盛十六送出房门。
待盛十六和林太医都走了,沈洺回到屋内。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等回过神,竟已停留在床边。
沈洺的目光在那张苍白可怜的小脸上停留,沉默良久。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但……若不将宋清河放在身边,他又实在是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