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黑了,封行远才带着阮裕回到了家。

阮裕驾轻就熟地裹着毯子变成了人形,他终于开口与封行远讲话:“秦奶奶那个病,是什么?”

“老年痴呆。人老了很多人都会这样,应该是之前就有些轻微的症状,然后这次头部受伤比较严重,加剧了病情。”封行远这会儿已经把那些情绪全咽进了肚子里,再提起来也没有什么异常了,仿佛只是叙述一件普通的事情。

阮裕沉默着,趁封行远在厨房里捣鼓晚饭的时候,把自己的衣服翻出来穿好,这才又开口,问的还是秦奶奶的事:“能治吗?”

封行远的声音跟着锅碗翻动的声音一起传出来,显得有点冷漠:“目前人类没有治疗的办法。”

小房子里又陷入了安静。

饭好了,封行远端上桌,阮裕没动筷子。

封行远看他郁郁寡欢的样子,难免又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提议道:“你如果实在放心不下,可以去疗养院陪陪她。”

阮裕却在漫长的沉默后摇了摇头:“以什么身份去?人,还是猫?”他垂头敛眸,“我是人,还是猫?”

阮裕声音很低,封行远还是听清了,他这问题不像在问别人,更像是在问自己——是人还是猫,以人的身份去,自己在秦家人面前就是个来历不明的可疑份子;以猫的身份去,疗养院甚至不让猫进秦奶奶的房间。

这个问题没有结果,也不可能有结果。

封行远在桌子的另一边问:“那你想做人还是猫呢?”他像是漫不经心地一问。

阮裕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出来。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想做人还是做猫,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有设想过。他只是出于本能,想找一个容身之所,找一个安全的、不会被厌恶不会被驱赶的地方待着。

他从来没有选择做人还是做猫的权利和机会。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我是说,在遇到秦奶奶之前。”封行远把饭碗推到阮裕面前,由那个阮裕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跳转到了另外一个,“是一直在流浪吗?”

阮裕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沉默地扒了两口饭。

见阮裕不愿意说,封行远也就没再问下去。

他并不是非要探个究竟,只是今天去疗养院走了这么一遭,他忽然有点想和这只猫拉近一点距离了。或许是再次回想起过往,封行远终于有那么一点点“以后要和这只猫相依为命”的觉悟了,他需要接受这屋檐下同住的另一个活物也和自己一样能说能思考会悲伤的事实。

阮裕不只是一只猫。

封行远不能把他只当成一只猫,给饭吃给水喝然后扔在房子里就不管了。

“我以前生活在乡下,也跟外婆相依为命过,她最后也因为老年痴呆忘了很多事。”封行远三两口吃完了饭,拿纸擦嘴,“我并非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事我都曾经有所经历,不过……生老病死确实都是人之常情,我不知道你们猫的世界是怎么样,但在人类的世界里,遗忘和死亡对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人的一辈子太漫长,太苦了。”

人的一辈子太漫长,太苦。

阮裕咀嚼着这句话,连同碗里的饭一起咽下。

“吃好了还是帮忙收一下碗筷吧。”封行远把碗叠在一起,拿进厨房去洗,阮裕听了他的话也乖乖地跟过去。

水龙头拧开,水哗啦啦往下掉,封行远挽起袖子把几只碗碟洗了,没让阮裕碰,只不过边洗边跟阮裕说:“往后你要做人的话,我们一起生活,碗得轮流洗。”

“你……”阮裕看着封行远手里的动作,在心里默默记下,有些疑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你今天好像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怎么?”封行远拧住了水龙头,侧头看过来。

阮裕微微蹙眉:“说不上来。”

阮裕说不上来封行远的变化,他觉得封行远好像变得没那么客气了,和之前他已经快习惯了的那个独居打工人的形象有些出入。

等封行远把碗筷都收拾好了,阮裕才试探着开口:“这样好像我……是一个人了。”

“以后你变成人的时候,就做人,变成猫的时候,就做猫。”封行远说,“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要告诉我。”

封行远给阮裕在卧室地上铺了个厚厚的地铺——虽然阮裕其实可以直接变成猫睡自己的猫窝的。

阮裕站在门边踌躇不前。说他心里没什么波澜那一定是骗人的。这种自己真的被当成了一个人对待的感觉,他从未有过。哪怕在秦奶奶那里,他也更习惯做一只蜷缩在角落的猫,裹着尘埃和秦奶奶捡来的垃圾睡在一起。

潮湿阴暗的环境,扑鼻的霉味儿,腐败的垃圾,那些才是他曾经熟悉的东西。

躺进松软的被子里,阮裕还有些拘谨和不习惯,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抬头看封行远也没睡,大半夜在床头扒拉着个会发光的东西。他见过那东西,知道它叫手机,街上很多人都拿着它,秦奶奶也有,只是秦奶奶的要更小一些。

阮裕的视力很好,即便在黑夜里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他也能看清楚。

可他一看封行远在玩手机,二看封行远还在玩手机,再看……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封行远回。

作为一只聪明的猫猫,阮裕当然是不信的。他轻盈敏捷地翻身起来,像猫一样跳上了封行远的床,床嘎吱晃**。

封行远差点跳起来。

他大学住宿舍时,整个宿舍最人来疯的那个室友都没敢爬到他**撒欢过,猛地被个人这么一窜,他几乎要下意识地抬脚去踹了。

幸好这个冲动被及时扼杀在了脚抬起来的那一刻。

“阮裕,”封行远沉下声,带着点严肃地说,“不要不打招呼窜到别人**,下次再这样你去客厅睡。”

阮裕:“喵~”

大概也是被封行远那么大的反应吓到了,阮裕直接变回了猫,无辜地喵完就往封行远怀里暖和的地方钻。

封行远拎着猫的后脖颈子把阮裕揪出来,对着只猫也生不出多大的气。他很快平复了心情,想了想,觉得约法三章这种事还是很有必要,把猫猫举起来正准备说,然而对上阮裕那双鸳鸯眼,却又一下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约哪三章,只好暂时作罢。

把阮裕放回地铺上,封行远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想了想还是又强调了一遍:“熄灯了就别乱窜了,睡觉。”

回应他的是一声“喵”。

之前封行远在养猫的分享贴上看到过一些生活琐事,比如猫就在屋子里却找不到了,猫主人急得都要哭了,满屋子翻箱倒柜,发现猫猫在被子底下睡得正香。

前段时间阮裕天天挪都懒得挪一下,也就没让封行远体会到那种遍地找猫的焦虑,以至于封行远还觉得自己这小破房子太小了绝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然而事实证明,再小的屋子,这种事都是可能发生的。

封行远因为要上班起了个大早,不过他做好了饭,阮裕也没出来——人没见着,猫也没见着。封行远皱着眉喊了好几声,没有回应。

他想起来自己昨夜好像迷迷糊糊听见猫在呜呜地低吼,爬起来看了看没有什么异常,又倒头睡了。记忆回笼,他登时一颗心提了起来。

不会是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结果自己睡死过去了不知道吧?

阮裕去哪了?

初为铲屎官的封行远手忙脚乱地满屋子找猫,找出了满头大汗,才看见了缩在箱子里睡得正香的白猫。

白猫悠然醒转,跳出箱子伸了个懒腰,封行远虚惊一场,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己跟这只猫比起来真是很有几分狼狈。

于是他提出了约法三章的“第一章 ”:“这样,以后我在找你的话,听到了要给个回应。”

阮裕这会儿已经变成人形,穿上了封行远翻出来的卫衣——卫衣对他来说有点大,袖子长长的,他把多出来的半截袖子甩来甩去地玩。听到封行远的提议,他毫无意见地点点头:“嗯。”

要上班的封行远抬手看了看表,饭都来不及吃了,匆忙叮嘱阮裕把饭吃完记得洗碗,便出了门。

万恶的周一以这样忙碌的早晨开场,封行远下了公交脚下生风走得飞快,踩着点打卡进了公司坐在工位上狠狠喘了两口气,想起自己工作以后都不知多久没体验过这样慌乱的心情了,竟然还觉出了点新奇的味道来。

开完例会整理完资料,很快就是中午了。

同事王旭乐呵呵凑过来问:“今天发工资了,小林,封哥,走,我请你们吃饭!”

“啊?有什么好事吗?忽然请客。”封行远挂着一抹非常程序化的笑问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王旭你老实交代!”坐在封行远旁边工位的女同事林娉拿文件夹当“刀”,作出一副拔刀指着王旭脖子的姿态来。

“害,也没……”王旭挠挠头,“就是,咱们不是拿下虹山的项目了嘛,庆祝庆祝。”

“啧,那不是签约当天就庆祝过了吗?”林娉放下文件夹,封行远也礼貌地把头抬了一抬,看向王旭。

王旭便又凑近些,有些羞赧地说:“没有,其实是……想找你们给我参谋参谋,我周四晚上约了人去相那个亲。”

封行远挑了挑眉:“我可没相过,没什么能给你参考的。”

林娉一听是相亲,顿时也有点兴致缺缺,她朝自己对面的工位努努嘴:“喏,这儿有个相亲了百十来回的勇士,你怎么不去问他。”

她说的那个位置上的人现在已经去食堂吃饭了。

“郑之尧?小林你别开玩笑了,我跟他互相看不顺眼好久了,怎么可能去问他嘛!”王旭一边跟着封行远和林娉一起往外走,一边说,“这次真的对我很重要,对方是我女神!我大学隔壁系的系花学姐诶!拜托了,给我个请你们吃饭的机会嘛!”

封行远十分真诚道:“爱莫能助。”

“可是封哥你每次去谈合作都会成功啊!”王旭拽着封行远袖子,被封行远不动声色地拂开了。

王旭比封行远晚两年进的公司,性格外向自来熟,平时因为工作关系,跟封行远接触得比较勤,在封行远那颗石头一样冷冰冰的心里也算是熟人。不过熟归熟,相亲这种超纲的话题,封行远是聊不下去的。

林娉性格也比较开朗,和王旭开了几句玩笑,闹了闹,成功让非要粘着封行远的王旭转而开始聊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了。

“她很厉害,人又漂亮,做事又认真,学习也好,以前还是我们校学生会的干部!”提起自己女神,王旭语气都变得十分轻快而憧憬,喋喋不休地罗列着女神的闪光点,“而且她对人非常真诚温柔,反正就是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那她怎么会和你相亲?”林娉作惊讶状。

“对啊,我也觉得像做梦一样。所以封哥小林拜托了,帮帮我!”

整个午饭时间,封行远耳朵边的背景音就是林娉和王旭在聊相亲礼仪,相亲时的打扮之类的。

他俩聊得热火朝天,封行远也不好一直冷着,于是偶尔开口接两句嘴,便将相亲这种自己也毫无经验的事就这样带过了。

下午窗外又在下雨了,一直到下班雨都还没停。

好巧不巧,封行远出门又没带伞。

雨下得不是很大,天也不算十分阴沉。

在公交站站牌下被喷了一脸汽车尾气并且没挤上高峰期的公交的封行远,看了看手机上预估的未来一小时的雨量,又抬头看了看天,决定走回家。

走到半路,有个棕色的人形晃到跟前,一把伞举过了封行远头顶。

宽大的卫衣被风吹得鼓起,少年在伞下微微踮脚,将伞举得更高一点,半长不短的银发在风里晃啊晃,一双眼亮晶晶的。

是阮裕。

“你怎么来了?”

“下雨了。”阮裕这样说。

他是来送伞的。

封行远伸手把伞接过来。这把伞并不小,平时封行远自己遮雨基本上没被雨水沾湿过,但现在伞下加上一个阮裕,它就显得有点不够用了。

他心中有涟漪起伏。

已经很久没有人为他送过伞了。

还跟在外婆身边时,外婆会在下雨天走很远的路将一把伞骨都有些生锈的伞送到他手里,山路崎岖,下过雨有的地方很容易打滑,路边的杂草一丛又一丛,外婆一路走过来,一脚泥泞,裤子都湿到膝盖了。那伞下明明那么潮湿,却又那么温暖。

封行远鼻头有点酸。

不过也只酸了那么片刻——他低下头去,看见了阮裕光着的腿。棕色的卫衣是封行远的旧衣服,原本就是宽松款的,对阮裕来说有些过大了,自然垂下去能遮到大腿。而卫衣之下阮裕两条腿光溜溜的。

“你该不会……”封行远无语,这只猫没穿裤子!这么冷的天!

阮裕有些不解,对此的回应是:“你们人类也有这么穿的。”

封行远把伞换到另一只手再换回来,将外套脱下,劈头盖在阮裕身上,顺势提出了“第二章 ”:“下次出门要把衣服穿好。”

阮裕对此表示不服,他把这不忿的情绪憋了憋,没憋住,走了几步开始试图跟封行远理论关于别的人类是怎么穿衣服裙子的。

封行远撑着伞,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即将操碎心的古董老父亲养了个新潮前卫的儿子。

“你知道我在哪工作吗?幸好我今天没坐公交。”“老父亲”封行远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这个问题。

“气味。”阮裕回答,“每个人都有独特的味道,我能闻到。”

封行远想起来之前那个雨夜阮裕也说是因为闻到了秦奶奶的味道而冲了出去的。

他突然萌生出一点点好奇,正好现下没什么聊的能岔开上一个话题,便问出口:“那我是什么味道?”

“唔……”阮裕被这个问题难到了,皱皱眉思考了许久,才慎重地回,“像被雪裹着的万年青。”

封行远有些奇怪:“雪和万年青,有味道吗?”

“有的!”小猫想要解释,急得抓耳挠腮却没想出来该怎么描述,最后他还是放弃了,把一切归因于人类的鼻子不太行。

雨越下越小,两个人撑着伞渐行渐远,有几缕夕照从云后露出来,照着他们回家的路,某个角度似乎还能看见细密的雨雾里有一道七彩的虹光。

作者有话要说:

请个小假,专心整几天论文了再来。

下周要改了去找老师面谈辽,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