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行远很久没有把过去的悲伤翻出来咀嚼过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在麻木的生活里将那些事都忘记了。

这些年他一个人,念完大学、进入合誉工作,朝来暮去,小房子里都只有他自己。

他渐渐将人分为两种,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别人。

就像他自我感觉的那样,他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礼貌、从容,乍一看和所有人都关系融洽,可是深究起来他却又是那种孤独自我的人,他和每个人都隔着一道不明显的屏障,他会礼貌地、不冒犯别人地退在那道屏障外去。

再早一些时候,其实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在他的来路上,大概留下过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的人,还是他的外婆。

封行远童年时在外婆的庇佑下渡过了那么几年还算美好的时光,他曾经觉得外婆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无论他怎么疯闹,怎么调皮,总是有外婆给他兜底。

她会把一颗糖放到化,只是为了留给他;她会将他脏兮兮的书包洗得干干净净,像是新的一样;她会站在路口目送他坐大巴离去,直到车驶出很远很远,那个影子化成一粒黑点,她还在原地……她是封行远对于“家”的所有幻想最终的具象,是封行远化成一把无根浮萍前唯一的“根”。

封行远小时候常常说,他要好好读书,往后挣大钱,让外婆过上好日子。

但在他还没长大的时候,她就离他而去了。

那两年,也是这样寒冷。

她那双曾经在昏黄的灯光下缝补衣服的眼睛变得灰暗了,她老说眼睛痒。

她站在风里等封行远,等了半天别人才告诉她,那一天不是周末,封行远不会从学校回来。

她做饭,锅烧了半天,水沸了,但她还没把米放下去。

她说起自己的女儿,好像还在说很多年前还是少女的那个小姑娘,全然忘了那个小姑娘已经离开了她。

……

再后来,她也忘了封行远,忘了这个由自己一手带大、信誓旦旦说过要给自己买飞机的外孙。她开始发呆,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和来往的鹅说话,出了门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问别人自己的家在哪,找不到钥匙就大发脾气。

封行远看着他的外婆一点一点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时候封行远还小,不明白生老病死都是寻常的事,他还坚信着“妈妈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的谎言,看着外婆陌生的眼神,他只觉得无法呼吸。

后来封行远无数次悔恨过,自己为什么那时候要认定生病了的外婆不是外婆,为什么要心怀恐惧地回去面对那样一个曾经深爱自己的老人家。

可他长大之后,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时间从来是不等人的。

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外婆离开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他只是听别人说,说她那天一个人沿着河走,走啊走,别人喊她她就笑呵呵地回两句。他们说那天她看上去精神很好,心情也不错。只是谁都没想到她最后会在那样阳光明媚的一天躺进河里。

封行远看着枝桠撕裂的天空,只能回想起那一天的黄昏,夕阳像是洒了半边天的血。

手边的猫像是也感受到了他那些努力压着不愿回想的情绪,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这一刻,封行远和阮裕某种程度上在互相安慰。好像一个人身边多了个会喘气、能读懂情绪的活物,悲伤就被一分为二了,落在个人肩头也终于不再那么沉重,不再那么面目狰狞。

封行远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他的安全范围内从没有一个“朋友”可以触碰到他的内心。

或许是因为阮裕是只猫吧。封行远大概有些明白养猫的乐趣了。

往事像退去的潮水,封行远从困住自己的回忆里回过神来,刚要起身便一眼看到了推着轮椅从旁边过去的……楚陈庭,楚总。

他还没把自己的情绪从千头万绪的过往里摘干净,兜头迎上了现实里的“上司”——合作方的上司也算上司的话。

这滋味真是……有点说不上来的微妙。

上一次在疗养院擦肩而过时楚总并没有认出封行远来,这一次,人家就是推着轮椅奔着银杏树来的。他无可避免地和接地气的楚总对上了视线。

封行远觉得有些尴尬。

被楚陈庭亲自推着散步的是个瘦弱苍白的年轻人,他一看就是久病缠身的模样,但是也很奇怪,封行远从那人眼里却没有看出任何久病之人的沉郁,那双眼反而藏着一些……像小孩子对周遭一切的探究与新奇。

这人身上的气质很矛盾。

封行远礼貌地移开了目光。

楚陈庭不出所料认出了封行远,他还主动打了招呼:“真巧啊。”

封行远没见过楚总太多次,接触的这几次都是在商言商,楚陈庭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是干练的、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年轻的总裁喜欢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熨帖,领带打的是温莎结,连袖扣也很精致。封行远不知道私底下的楚总原来也穿运动系的衣服,头发放下来,竟意外地有几分刚出社会的青涩。

而且这个楚总居然还很温柔,会笑——对他推着的轮椅上坐着的那个年轻人。

封行远迅速进入状态,礼貌地笑了笑:“楚总,好巧。”

“合作公司合誉的封行远。”楚陈庭把轮椅停在了长椅边,他先向轮椅上的人介绍了封行远,又抬起头对封行远介绍那个年轻人,“吴越,我的爱人。”

封行远愣了一愣。

楚陈庭非常大方地说了“爱人”这个字眼,倒是吴越耳朵尖瞬间就红了。吴越伸手拉了拉楚陈庭的袖子,小声说:“楚、楚先生……你,你不要乱说。”

封行远个人对这种世俗意义之外的爱情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这些年来确实也没见过如此坦**的,略微有些惊讶。他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手边的猫已经轻巧一跃,跳到了轮椅上,它站在吴越的腿上仰脸看着什么。

阮裕这些天一直是要死不活的样子,无精打采的,最精神的时候就是刚刚在秦奶奶面前发疯。这会儿它也不疯了,也不蔫了吧唧了,站在吴越腿上看起来难得像只正常的猫。

封行远不知道他要干嘛,有点怕他伤到吴越,就伸手去把猫捞了回来。

“你养的猫?”吴越似乎很喜欢猫猫,这年轻人说话声音轻轻的,还透着一点无法忽视的虚弱感。

封行远点头:“是,他叫阿裕。”

“阿裕……”吴越笑起来,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带着笑就显出了几分鲜活来,他问封行远,“我可以抱抱它吗?”

封行远低头看阮裕。

阮裕抬着脑袋,好像是允许了,顺着封行远的手就又跳上了吴越的膝盖。

吴越对这只看起来很有灵性的小猫十分喜欢,他去摸猫猫的脑袋和下巴,猫也不反抗,就那么让他摸,还发出了舒服的“咕噜噜”的声音。简直与之前判若两猫。

封行远闹不明白阮裕那颗猫脑袋里在想什么。

不过当着楚总的面,他也不好将疑惑问出口,楚陈庭跟他有的没的闲聊几句,就轻描淡写地被带过去了。

楚陈庭出乎意料地健谈,年轻的总裁在商务上毫不拖泥带水,私下里却很有些亲和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自己爱人面前的缘故,他整个人气质都柔和了很多。而他那位坐在轮椅上的爱人也很和善,除了时不时会被楚总的一些小动作弄得有些害羞之外,一直笑盈盈地,话不多,但就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这两个人的确很般配。

可能是封行远比较合他们眼缘,也可能是猫比较合他们眼缘,在与封行远的聊天中,他们都很放松,有的没的也都聊了一聊。

他们没什么避讳地谈到了过去。

由此封行远才知道,楚陈庭这位大病初愈的爱人也失去了过往的记忆——他是一个奇迹,幸存于一场凶险的车祸,然后在植物人状态躺了三年,几个月前跟着一场降临榆州市的流星雨一起醒来,调养到如今。

很难想象现实里真的会有这样多的事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但吴越自己倒是挺看得开。他从容又坦**地面对自己眼前一片空白的人生,也一点一点在学着接触这个世界,大概是守护着他的爱人给了他十足的安全感。

楚陈庭后来推着轮椅跟吴越一起把封行远送到了疗养院门口才往回走,封行远抱着猫,回身看到的是楚陈庭弯下腰去替吴越把腿上的毯子掖了掖。有风吹落了几片叶子,掉到楚陈庭头发上,吴越浅笑着伸手帮他摘下。

封行远的目光投向更远处。

3-12的窗户正好是对着大门的,楼层不高,稍一抬头就能看见的那扇窗后,应该是秦奶奶的小孙子秦岁正站在那远远地看过来。他们相隔太远,封行远看不清楚秦岁脸上有什么表情。

发现封行远回望回去,对方便转头离开了窗边,走进了半拉起来的窗帘后。

阮裕也在看那个窗户。

夕阳像打翻的红墨水,从楼宇的缝隙透出来,穿过在枝头颤动的叶子,穿过疗养院的院子,一直铺到封行远脚下。

封行远摸了摸怀里的猫脑袋,心想:人类的世界还真是丰富多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方圆不过数十米,来往的人,各自有厚厚一本书的故事。人们相逢,聊上几句,又各自回归自己的生活,没有人在乎一只猫在不在伤心。

唯一在乎的那个人,好像已经把这只猫忘了。

封行远忽而又想起来第一次见到阮裕的时候,那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天气晴朗的黄昏,少年模样的阮裕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秋风萧瑟,夕阳也那么红。身量单薄的少年执拗地注视着公园那条人来人往的路,他像树梢上岌岌可危的一片黄叶一样脆弱,也像那片黄叶一样微不足道,没有一个人为他停留。

封行远心中五味杂陈,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别看了,回家吧。”他对阮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