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玉一向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他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

他爸江盛对他寄予厚望,花了大把大把的钱请私教,又补这又补那,等他稍微懂事一些,还常常把他往公司带,打小培养他的经商头脑,然而江照玉一概不感兴趣。

他只喜欢一件事——玩。

和楚陈庭不一样,江照玉从小没有压力,除了没有妈妈,别的他什么都不缺。

所以他一开始不太能理解楚陈庭为什么要把自己绷得紧紧的。

说起来他和楚陈庭能成为好朋友,他自己也觉得奇妙。

楚陈庭高冷得很,又总爱装模作样,无论做什么都有一种一刻也不能松懈的感觉,仿佛枕戈待旦随时都在和什么东西斗争。

江照玉不怎么喜欢这种紧巴巴的家伙,他信奉松弛生活的准则,做什么事总是堪堪卡在他爸定的及格线上,不肯多做一分。

然而谁能想到,江照玉兜兜转转活了二十多快三十年,回头一看,发现自己身边最真心的两个朋友,都是这种紧绷拧巴的人。

——这两个人一个人楚陈庭,另一个是封行远。

江照玉身边当然不止这两个人,无论在人生的哪个阶段,他都不缺朋友。

狐朋狗友也好,酒肉之交也罢,他来者不拒。他喜欢来来往往的人,喜欢簇拥的热闹,他也不是完全看不清凑到他身边的那些人各自有什么样的心思,他只是有足够的底气不在意。

然而人越多,他却慢慢越觉得心中空空。

大学毕业那年,他们宿舍的朋友们本来说要一起去毕业旅行的,但最后他们都没有去成。

只有江照玉一个人,孤身前往西藏。

那趟旅途他遇到了很多很多有趣的人,他把他们都当做是朋友,旅途之中他想起没有来的室友们,也没有那么多感慨和遗憾。

他去了拉萨,看了布达拉宫的巍峨雄奇,还看了鬼斧神工的纳木措,还看了大昭寺终日缭绕的香火和长明的酥油灯……

他还去了墨脱,去了日喀则,去了林芝。

他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和金钱,耐着性子对着地图把所有想去的地方跑了个遍。

热闹是真的热闹,旅行的每一天都是一场奇遇,他不知道今天和他同行的人什么时候会离开,也不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样的人来,人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追着一个模糊的“诗和远方”,快乐像一把接一把绽放的烟花。

可是旅行终将结束,烟花会在还没有落地的时候就冷却熄灭。

西藏之行的尾声,江照玉在雪山脚下,花了几万从别人手里买了只差点被丢弃的杜宾,大多数时候他叫它帕瓦,生气的时候他会叫它狗东西。

旅行结束后江照玉陷入了短暂的茫然,萍水相逢的朋友们都散开去,回归了五湖四海,只有那只狗还陪着他。

原本江照玉觉得自己合该是个游戏人间的命,那会儿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有那么脆弱的一面。

怪得很。

但他也不打算否认。

他爸给他找了后妈之后,那种感觉更明显了。

他很小就失去了妈妈,说不渴望母爱是假的,但是他也敏锐地洞察到,被爸爸接回家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妈妈。

后妈出现在他们家里的时候,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小崽子。

江盛对江照玉说,那是他弟弟。

江照玉当时一哽:“……我没有弟弟。”

想了想,他补充道:“谁他妈二十几岁添个弟弟?”

江盛让他呛得生了气,大发雷霆,当天把他锁在了房间里没给饭吃。

不过江照玉已经是个大人了,锁房门这套当然关不住他,他一气之下从窗户翻了出去,好悬没把腿摔断,一瘸一拐地跑去朋友们喝酒去了。

何以解忧?对江照玉来说,唯有把自己投入熙攘拥挤的人群。

胸无大志的江少在和他爹频繁争吵的几个月后,变成了胸无大志的“江大少”。

江盛老了老了喜得贵子,乐得合不拢嘴,但江照玉不怎么高兴。

他和父亲开始了漫长而频繁的争吵。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江照玉却发现,尽管他并不愿承认,但是江盛新找的那位确实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她对他这个年纪超标的继子保持了一种非常客气的距离,不怎么主动来说话或者做一些假模假样的关心,但她也没找他的麻烦,没做什么坏事。

她是真心对江盛那个老头子的。

但越是这样,江照玉越觉得即便在自己家里,他也像是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小孩很可爱,但是好烦。

江盛很慈祥,但是好烦。

继母很温柔,但是好烦。

他们才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所以真的好烦。

但江照玉也知道,一切变成今天这样,他自己也脱不了关系。

因为他恃宠而骄,总是差不多就行了,没有什么上进心,得过且过……

因为他自己选择了声色犬马放纵自己,选择了只要快乐地活着,却迟迟没有长大去承担自己的责任,尽自己应尽的义务。

他的孤独是他自作自受,他也不好怨天尤人。

好在江照玉这样的人,也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真心朋友。

在又一次和江盛吵架,负气出走住进封行远家后,江照玉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他看着那个不大的房子,两室一厅,住三个人和一只狗有些拥挤与勉强,但却是温馨的。没有灯红酒绿,没有很多很多人的追捧与簇拥,这样简单的生活好像也不错。

楚陈庭为什么要买那个普通居民楼当他和吴越的家,江照玉有些明白了。

他开始认真想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不过没等他规划清晰,江盛就出了事。

是一场车祸。

幸好江盛命硬,没什么生命危险。

于是江照玉搬回了江家。

而后来,他也知道,那场车祸虽然看起来像意外,但事实并非如此。

有人想要和江盛合作,江盛不愿意,然后那些人就策划了这样一个事故出来,为了威胁恫吓江盛。

幕后主使追溯到底,是方氏集团。

——楚陈庭也在查那个方氏,于是江照玉配合楚陈庭开始演戏,高调与方氏联姻办了订婚宴后,江照玉去了东珠市,方氏的老巢。

他的订婚对象很客气地招待了他,他们像朋友一样在长辈的安排下走着约会流程,吃饭逛街听音乐剧看电影,一套流程之后,那位方小姐说,她其实有喜欢的人。

江照玉说,他也是。

他心里有一个已经不怎么能记得清脸的女孩,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他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她只是在跨年夜的烟花下,送了他一双毛茸茸的闪光的兔子耳朵。

交了底,江照玉和方小姐都对这场订婚的结局心照不宣了。

方小姐那边策划着逃婚,江照玉这边谋划着找抓方天赐的把柄,互不耽误。

方天赐是条滑不溜秋的老泥鳅,江照玉和楚陈庭合力也斗得很艰难。不过好在最后他们还是成功了,方家大约作恶多端,该是气候将尽。

重回榆州之后,江盛想把企业交给江照玉,为了试他的能力,给了他三个月的试用期。这三个月让江照玉明白了自己压根就不是这块材料。

江盛倒是还想继续打理公司,但心有余力不足了,于是江照玉花钱雇了可靠的职业经理人来。

在家住了一段时间,江照玉还是觉得自己有点看不得他爸和后妈弟弟一起其乐融融的样子,又不好去破坏什么,只好又搬了出去,住到了封行远家对面。

于是江照玉再次无事可做了。

但可能人到了某个节点上,会突然被按开什么开关吧。

江照玉说不上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人生有了一点点小小的新乐趣——他开始留意起了街头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些陌生人。

他看着他们,他们有着各式各样的面容。

他们中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和旅行路上遇到的那些松弛美好的脸孔不大相同,是藏着疲惫麻木的。

他们好像背着什么东西,匆匆前行的每一步,目光几乎都不会过多地落到四周,他们看路看车看红绿灯,但很少停下来看树看花看头顶的天空。

于是江照玉想起了小时候天桥下面那个擦鞋的阿姨脸上的皱纹,想起了学校里某个有一面之缘擦肩而过的同学衣服上的起球,想起了旅行途中经过的村子里住的当地人……

那些联想都是漫无目的的,他过往见过的一个又一个人,他尚未忘却的,都像一颗一颗的珠子,被他串起来,挂在了他的心中。

他好像突然开了个天眼,看清了世界的另一种样子,看清了自己身处的旷野。

他是生命长河里一块匍匐的石子,是无垠荒原里一棵不起眼的浅草。

乾坤广阔,他二十几年所见所闻,不过一隅。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江照玉在某一次和自己的两个好朋友一起吃饭的时候,把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

当时吴越和阮裕也都在,他们齐刷刷看向突然一脸严肃的他。

“我要去找个村子待着。”江照玉补上了后半句。

楚陈庭扫了他一眼,一开口就仿佛自带三分刻薄:“你?这么早就退休养老了?”

江照玉:“……”

封行远给阮裕夹了一筷子菜,问:“那你准备去哪个村子?”

“不知道,可能哪里都去看看吧。”江照玉想了想,回道。

“我出去旅游的时候,在到达一个风景优美的景区之前,会经过很多不那么起眼的小村庄,但我从来没有在那些地方停下来过。”江照玉说,“我觉得我应该去看看,去深入地看看,而不是浮光掠影地从车窗里看。”

江照玉这个人身上最大的可取之处就在于,不管是不是过于不现实过于离经叛道,只要他想做,他就一定会出发。

像那场轰轰烈烈的一个人的毕业旅行。

几天后江照玉就出发了,他独自一人,带着一条狗,开着一辆车,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流,又和它们分开,去往了城市之外。

他在每一个遇到的小村子里都生活一段时间,把那些经历和沿途的故事拍成了视频,视频质量很高,渐渐在视频平台上积累了一些粉丝,有的来看风景,有的来看故事,有的来看人,也有的来看狗。

这样跑了好多地方之后,江照玉有一天忽然带着一个项目雏形来问楚陈庭有没有发展前途。

那个项目是关于助农的。

江照玉狐朋狗友众多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他能搭上话的人多,俗称有点人脉。

他想打造一个专门帮助那些寻求发展的小村子的平台,以帮助他们招商引资,帮助他们更好地发展起来。

楚陈庭听完江照玉的想法,思考了一会儿,让他给一个更详细的方案出来。

江照玉一看有戏,跟着他在村子里认识的返乡大学生一起熬了几个大夜,赶出了方案,传到了楚陈庭邮箱,顺便也给他爸发了一份。

楚陈庭过了三天,才有回音,他罗列了方案里所有存疑和模糊的地方,以及一些他咨询过相关领域的人之后得到的意见和建议,一并发回给了江照玉。

江照玉磕磕绊绊的创业之路就此展开。

尽管最后项目落地和他一开始设想的形式大相径庭,但好在他初心未改。

万事开头难,他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到新年,他才终于有空回了榆州市区,又和封行远阮裕约了外环广场看烟花。

楚陈庭也带着吴越来了。

过去的一年里,大家都各自在前行着。

封行远找了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立了一个俗气的人生新目标,买套房子;阮裕呢,则在一家宠物医院做着小动物的护理工作,磕磕绊绊转了正;楚陈庭的公司先前元气大伤,现在还在恢复阶段;吴越

广场响起了新年的倒计时。

广场旁边旧大楼的天台上,今年的人比往年多,大家挤在栏杆边,等待着一年一度的烟花秀。人头攒动,江照玉被挤到了一边,不小心踩到了谁的脚。

“对不起……”

倒计时里,他听到那个被踩的人回复说:“没事没事。”

那是一道十分清越的女声。

江照玉循声看去,只见那女孩长相文静,戴着会发光的头饰,手上还牵着一只塞了羽毛进去的透明气球。

烟花炸响,顷刻间夜空变得流光溢彩。

那梦幻的光芒落下来,映着每一个来看这场烟火的人。

江照玉说了句什么,但是近处的烟花响声将他的声音淹没了。

对方只是疑惑地歪了歪头。

烟花的声音渐弱,江照玉说:“新年……快乐!”

他忽然有点紧张起来,下意识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伸出去:“你好,我叫江照玉,这位美丽的女士,尽管这样有些唐突,但是我想问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

她看着他,像是愣了一下,随即礼貌地笑起来,也伸出手与他轻轻握了握。

“你好,我姓徐,叫徐戈。”她说,“新年快乐。”

他们萍水相逢,他们倾盖如故。

而烟花正照着他们,一身璀璨。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拜个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