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到你的答案了吗?”又小又破旧的寿材铺子里,绪明道人这样问他的徒弟。

陆云山给师父扒着一颗汁水饱满的橘子,回道:“嗯。”

“是什么?”

陆云山的回应只是轻轻一笑:“天机不可泄露也。”

师父轻轻踢了他一脚,吹胡子瞪眼:“跟我你还打这哈哈,臭小子。”

臭小子嬉皮笑脸地:“您比我懂,有的事是没办法说的。”

绪明道人长叹一声,颇为感慨:“长大了,唉。”

他不免想起陆云山还小的时候。

那年秋天,秋高气爽,深山处,白云出,他正是在白云生处遇到尚在襁褓的陆云山的。

那会儿谁能知道,那样小那样可爱的一个小孩,能长成今天这幅欠了嗖嗖的讨厌鬼模样?

三清山传承千年,嫡传弟子三千,讲究一些出世入世机缘命理,裹在时代的浪潮里矗立到今天,难免会有些时代的遗毒残留,不沾染不必要的因果正是三清山的祖训之一。

当年绪明捡到陆云山,被三清山视为搅乱因果,离山而去,带着还是婴儿的陆云山四方游走讨生活。

想来那会儿师门态度那样强硬,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这小子会变这么混。

但抛开性格来看,陆云山的天赋是绪明所见过的人里,最高的,没有之一。

这些年绪明带着陆云山,过得左支右绌捉襟见肘——由于当代科学飞速发展,玄学式微,他东奔西走做过许多生计,陆云山跟着他一脚踩在封建迷信的边缘,却没长成个坑蒙拐骗的小神棍。

绪明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他这宝贝徒弟一边跟着师父做事,一边也努力做着其他看起来更正常有技术一些的工作,比如给比自己小的熊孩子补补课,去给餐馆端盘子刷碗,兜售一些三无纯手工小玩具之类的,同时还保持了优异的成绩,考取榆州大学,进了王牌专业。

常年昼夜两面的生活对陆云山来说是一种折磨,倘若一个人经年累月身处在这种复杂又割裂的生活里饱受折磨,能保持不疯已经很不容易,而陆云山小小年纪就已经能把所有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

作为一个行事十分随意的四不像神棍,陆云山跟满大街跑的年轻人并不一样,他是个怪胎。

时至今日,绪明已经渐渐不能明白他的这位怪胎徒弟在想什么了。

不过他也早已经想通了,所谓传承大约不过如是,领着他走进门,看着他慢慢长大,看着他走到自己够不到的地方去。

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师徒关系了。

绪明轻轻摇了摇头,决定不再过问陆云山的这些事。

反正像之前那样,过问了陆云山也不会听。

短暂地叙完旧,陆云山又匆忙离开。

他总是这样,长大后的这几年里越发行色匆匆,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几瓣用,学校里分一瓣,公司里分一瓣,路见不平分一瓣,还要留一瓣给自己……

绪明没有起身去送,只是把陆云山给他扒的那个橘子剩下的几瓣一起塞进了嘴里,叹了口气,躺回了椅子上。

他不会问陆云山累不累,因为他知道,他的这个徒弟自懂事起,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选的。这么多年,他没见陆云山喊过一次苦,说过一次后悔。

很久以前绪明读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位禅师给弟子递了一杯加盐的水,又把更多盐撒入湖中,杯中水齁咸,湖中水仍然清淡如初,禅师问弟子:“你愿做一杯水,还是一片湖水?”

毫无疑问,陆云山是湖海之水。

生来该承担大事的。

·

另一边,陆云山这回走得匆忙,却是接到了封行远的消息。

封行远说阮裕有点不对劲。

按理说阮裕现在已经不会再频繁地变成猫了,相比于之前那种状态,他现在已经稳定许多,基本可以说是个正常人了。

可不知为何,这两天阮裕的耳朵和尾巴时不时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他还会哼哼唧唧地喊难受。

封行远说有点严重,陆云山决定去看看情况。

对陆云山来说,阮裕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他头一次遇上阮裕时,翻上墙刚好看见那边两波无所事事虚度光阴的混混打架,隔着沸腾的人群,他几乎一眼看到了阮裕。

没办法,阮裕那大胆新潮的打扮,扔在人堆里实在过于扎眼。都不需要开启阴阳眼,陆云山一眼就能看出来阮裕也是个怪胎。

所以后来他问周琳珊要了联系方式,又通过周琳珊,摸到了阮裕的账号。

当代互联网是让人和人熟络起来的利器,他跟阮裕在网上来往,把师父的神棍绝学发挥了个十成,有事没事跟阮裕东拉西扯聊上几句,甚至还教了阮裕一些手工小技巧。

也是在和阮裕来往的过程中,陆云山发现,这小猫懵懂无害,和他以前打交道的那些东西都不一样。

封行远对阮裕的态度也和他以前见过的其他人很不一样。

陆云山觉得很新鲜,以前有人跟他说人和非人可以和谐共存还能相爱的话,他一定会说:“少看点志怪小说吧。”

现在看来,艺术源于生活真是什么时候都颠扑不破的真理。

陆云山到封行远家时,阮裕正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封行远在哄他出来吃点东西,他却不肯动。

阮裕已经搬进了主卧里,陆云山看破不说破,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停在离床两步远的地方,问封行远能不能把被子掀开。

封行远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把被子拉开了一角,露出了阮裕的一颗脑袋来。

阮裕可能是在被子里闷久了,一身汗涔涔的,半场的银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沾在一起。封行远抬手帮他整理了一下有点乱的发丝,他蹙眉看封行远,似乎在对封行远的举动表达自己的不满。

而后他才注意到还有别人在。

陆云山习惯性地在阮裕目光投过来时扬起了一点笑容,算是打了招呼,便切入正题问道:“我来看看你,哪里不舒服么?”

阮裕撑着要坐起来,封行远很自然地拿了另一只枕头来给他垫上。

“不知道怎么说,”阮裕皱着眉,看起来还是很痛苦,“我觉得心慌,头很重,浑身发软没什么力气……”

“你来之前测了体温,也不发烧,也没吃什么特别的东西,持续三天了,医院也去过了,没检查出问题。”封行远补充道。

“稍等。”陆云山取了自己的眼镜出来。

这是一个情况比较严重的信号,封行远知道,每次陆云山一戴眼镜,准是又和他们这些凡人牵扯不到的那个世界有关。

陆云山戴着眼镜又仔细打量了一遍阮裕,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有些疑惑,也没把眼镜取下来,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打了一行字,也不知是在跟谁聊天还是在搜索什么。

片刻之后,陆云山颇为尴尬地抬起头,缓缓说:“大概也许可能……是猫发.情了。”

封行远:“……?”

“别担心,这应该是正常现象。”陆云山有些犹豫地思考了一下措辞,说道,“猫……额,这种情况,我觉得你可以咨询一下宠物医生,这确实不在我的专业范围内。”

封行远皱着眉,等了陆云山一会儿,确认自己不会再听到更荒诞的东西了,他问道:“可是他不是稳定了吗?”

“是啊。”陆云山说,“别担心,这种现象恰好说明他很健康。”

所谓保暖思那什么嘛。

封行远将信将疑地咨询了工具人周昭,得到建议后,见周昭热情地又推销了一遍友情价位的小猫咪豪华绝育套餐。

封行远:“……”

关机,再见。

陆云山低头又看了看手机,十分认真地对封行远说:“封哥,其实有个很实用的招儿。”

封行远凑过来,陆云山说不出口,便把手机举起来给他看——陆云山刚刚在向别人请教这是什么情况,那个顶着一片空白头像的神秘人给陆云山回的“建议”让封行远沉默了。

“这个人是谁?”封行远问。

“麦子山那边儿的那位大前辈。”陆云山回道,“阿裕的命就是他救的。”

封行远肃然起敬。

从那个世界回来之后,陆云山手机上便多了这个信息全是空白的联系人——陆飨。

严格来说,当时他比阮裕提前回来,也是受陆飨和吴求的委托。

陆飨在他掌心留了一束光,他把那束光投到了返程的路上,让那辆撞过来的车与他们乘的车险险擦过,没有酿成一场更大的灾难。

他知道那束光照进了三万公司,照到了东珠市,无形之中方氏数十年累积的气运被那光晃没了踪影。

这份来自异世界的“礼物”像一根导火索,一路点燃了经年沉疴,引来了姗姗来迟的正义。

尽管如此,这已经是规则之下,他们能做的事情的极限了,再多的,就算陆飨亲自上场,也做不了了。

“那我就不耽误你们了。”陆云山收了手机,又看了看阮裕,阮裕头顶毛茸茸的猫耳朵又冒出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不注意,他已经倒下来靠在封行远肩膀上了。

那两只耳朵一动一动的,很可爱,看得陆云山有点想动手撸猫——当然,他控制住了,当着封行远的面去摸阮裕的耳朵,估计他要挨打。

这么讨人嫌的事,陆云山觉得自己不能干。

于是他不再当电灯泡,麻溜儿离开了。

出了门,陆云山和对面的住户江照玉以及那条狗面面相觑。

他们也算相识,互相打了个招呼。

转身的时候,陆云山听到江照玉打电话说自己出门遛狗把钥匙丢了,他停住脚步,江照玉牵着的那只狗冲过来在陆云山脚边呜呜呜地摇尾巴。

陆云山想,没摸到猫耳朵,那摸摸狗头吧。

等江照玉讲完了电话,陆云山接嘴道:“钥匙楼下花坛,你的狗说的。”

江照玉看了看狗,又看了看陆云山,半信半疑:“你能听懂狗说话?”

“多学了几门外语罢了。”陆云山事了拂衣去,颇像个深藏不露的……神经病。

能听懂狗说话,当然是假的。

钥匙扔哪儿了是他算出来的。

怪胎年年有,陆云山感慨,今年好像特别多。

阮裕身边这些人,各有各的怪,怪得还挺精彩。

这么一想,陆云山莫名觉得心情更舒畅了。

手机震了一下,陆飨又发了新的信息来。

陆云山打开手机,那条十分老不正经的“建议”下面又有一行字:“魔界有乱,恐波及你们那边,你多关注。”

魔界,正是陆飨对他们那个世界的称呼。

他们那边就好像一个杂糅版的现代世界,但和陆云山生活的这边是颠倒过来的。

在那里,妖魔鬼怪是世界的主宰,某种秩序之下,他们也像现代人一样生活着。但是比这边更危险的是,那边时不时会冒个异化的妖魔出来,挑战旧秩序,建立新秩序。

往往隔一段时间,那边就会有一次天翻地覆的变化,而那边生活的所有妖魔早已习以为常。

陆云山知道陆飨是那一头的守护者。

他自己也是。

这就是他的答案了。

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也许只是一粒又一粒种子吧。

天地无极,宇宙之外还有无数个宇宙,他们都只是一张大网上的某一个小点。

陆飨的信息和账号都消失了——当要说的话说完了,他就会自动在陆云山的账号上隐形。

陆云山准备回学校,他想了想,最近这两天大概没什么事了,可以休息一阵了,然而这事情它不经念,他人都到了公交站,意外收到了另一位朋友的信息。

这位朋友叫毕飞,和陆云山是在网上认识的,那会儿陆云山正在为阮裕那种两半灵魂融合的情况而到处找人请教,恰好遇上了毕飞说自己家里有祖传的孤本。

陆云山去借书,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起来。

后来他才知道毕飞的身份,玄学世家,封建时代他们家祖上靠风水玄学游走在大人物之间,最有出息的一代做了当时的国师,跟了三代帝王后功成身退,给子孙后代留下了极其殷实的家底。

毕飞是他们家这一代同辈里最有天赋的人,早早加入了官方的灵异管控中心,如今年纪轻轻已是管理层了。

和三万这种非官方组织不同,毕飞背后那个组织非常正规,入会考核严格,员工有编制,大小也算个铁饭碗。三清山杰出弟子也在其中挂职。他们专司妖魔鬼怪相关事宜,以确保不会闹出什么大恐慌。

毕飞十分欣赏陆云山,几次想拉陆云山加入,陆云山没同意,理由是他还有学业,快忙不过来了。

毕飞给发的消息是:“有活,接不接。”

通常这种就是管控中心不好出面或者解决不了的问题。

陆云山不肯进管控中心做正式员工,但不代表他不做管控中心的生意。

陆云山回道:“你说。”

十分钟后,没能休息成的陆云山搭上了一辆出租,汇入了来往的车流中。

穷学生也好,守护神也罢。

怪胎有怪胎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