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在看着那只老狗死去的时候,阮裕想,衰老与弱小是一种罪过。

而他真正尝到软弱的苦头,却并非在被野兽逼到角落时——即便群狼环伺,身为困兽,也总还有一线生机握在自己手里。唯独那时候,他被关在那座笼子里,举目无人,静寂蔓延开来,光阴流转的痕迹都被完全模糊,他自救不能,只能任由一切失控。

那时候他完全抛弃了自己做人的一面,以为就此可以得到救赎,可光还是从他手里溜走了。

留下了一个疯癫的人,一个不能愈合的伤疤。

他从那个笼子里出逃,摔断了腿,带着满身伤逃走,任由大雪覆盖了过往,从此将它们烂在心里。可他到底还是不长记性,软弱总是像烧不尽的野草,死灰复燃又复被焚烧许多次,仍要冒出头来。

牛角乡那场大雪应该就是命运的示警。而他还是不顾一切厚着脸皮跟随封行远回来了……所以噩梦才又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折返了吧?

阮裕将醒未醒神游天外时,满脑子尽是这些念头。

忽然,额头上有一只温暖的手伸来探了探。

阮裕费劲地睁开眼睛,看见了一脸担忧的封行远。

“还难受吗?”封行远问。

阮裕摇了摇头。不算很难受,就是耳朵很疼。

“要喝点水吗?”封行远在阮裕的床边,递了一杯水温正合适的开水来,“你发烧了,我帮你跟周昭请了假,今天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吧。”

阮裕喉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一时仿佛失语,说不出话来。

封行远感觉阮裕有些不对,但他昨晚喝得晕晕乎乎,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只以为阮裕可能是为了照顾自己而生了病。他有些自责,并在心里暗暗想,下次说什么也要把这种酒局推了。王旭那些家伙上班的时候不怎么认真,私底下对刘寄海议论纷纷,结果下了工作场上了饭桌一个比一个散漫放纵,喝多了就疯得没边,非要逮着封行远灌酒追问什么“嫂子”不“嫂子”的,弄得最后大家都喝多了,还是刘寄海让文恬联系的车来把这群丢人现眼的货弄回家的。

至于封行远……得到了被刘寄海亲自送回家的待遇。车是文恬开的,刘寄海就屈尊降贵地把人送到了楼上。

煮好了粥端到阮裕床边,封行远看了看时间,揉了揉太阳穴——宿醉醒来乒乒乓乓收拾完了,还要去上班,造孽。

“我先去工作,你可以再睡会儿,中午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回来给你做。”封行远边说边穿上自己的外套。

阮裕没有说话,封行远看着他苍白虚弱的模样,差点萌生出今天旷工的想法。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再多旷两回工,工作可能就要没了。没了工作就没有面包,没有物质的爱情……不,没有物质的什么都是一盘散沙。

封行远匆忙出了门,叮嘱阮裕有什么不舒服就联系他。

而阮裕自己在家,把粥喝了,也吃了退烧药,晕晕乎乎又睡了过去。

一场乱糟糟的梦被门铃声吵醒,阮裕迷迷糊糊地跑去开门,高烧的后遗症让他一时没能嗅到空气中危险的味道,直到那扇门打开。

瘦削的男人站在门外,目光里有不散的阴霾。

“果然是你。”对方一字一顿道。

阮裕本能地要把门甩上,对方却伸手拦住了。

“真没想到,你还好好活着,而且就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刘寄海走进了门里,反手把门关上了。他很快将这房子里的环境打量过一遍,见到鱼缸里那两条愚蠢的金鱼时,神色一僵。

“离开这里!”阮裕龇牙咧嘴地警告着擅自闯入的人。他目光凶狠,但不知为何,对上刘寄海,就显得有些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虚张声势显然并没有把对方吓到。

“薇薇死了,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你……”刘寄海一步步把阮裕逼得后退,“阿裕,跟我走,跟我回去吧!”

“不,我不走。”阮裕伸手揪住自己耳朵上的耳钉,觉得自己的左耳一阵剧痛。

他想起来自己这只耳朵当初是怎样的流血的。

刘寄海注意到他的耳朵,忽然又笑起来,那笑容却比先前更加扭曲一些:“你还戴着它。这么多年,你还戴着它。我就知道,你一定也想回来。”

他对阮裕的抗拒视而不见,伸手就要上前来抓住阮裕的胳膊。阮裕挣扎反抗,刘寄海那双手就掐上了他的脖子。它们一点一点收紧,卡着阮裕脆弱的动脉和呼吸道。阮裕的耳朵上流下了大片大片的血,呼吸变得艰难,挣扎也慢慢力不从心,但那双手分毫也没松开。

阮裕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看了看四周,是他的房间,很整洁,没有刘寄海,咚咚直跳的心脏终于缓缓落回胸腔。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从**爬起来,撑着绵软的身体走到了洗手间的镜子前,对着镜子伸手开始抠弄自己左边耳朵上的耳钉。

可是取不下来。

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这东西扎在他的身体里,从戴上的那一刻起就和着血肉成了他的一部分——成了做人的他的一部分。

仿佛某种诅咒。

门铃正是这时候响起的。

阮裕吓了一大跳,看着自己沾了满手的血,镜子里那只鲜血淋漓的耳朵形容可怖,他一颗心被吊起来。

他一步步走向门边,脚步很轻很轻,目光始终警惕地看着那扇门。透过门上的猫眼,他看见了门外的人。

那不是噩梦里的人是谁?

阮裕没敢出声,只悄然变作一只白猫,跑进了自己的卧室,一直躲进床下的暗角里,一动不动了。

“来,阿裕,快出来。”隐约中,阮裕听到有个温柔的女声在呼唤他。

“寄海,你看,你都把小猫吓到了。”

“阿裕,宝贝,出来呀,你看我们阿海给你带了什么来,是好吃的罐头哦。”

那声音是……阮薇,阮裕之前的那位主人。

阮裕躲在角落里,并没有动,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床那边被光亮撕开的一条缝。

恍然又像当年,那明艳又温柔的女人站在光亮里呼唤着她刚捡回来的猫,打开了一只香气四溢的罐头。她和她的爱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期待着躲在角落里的猫能慢慢走出去。

那时候他们还很相爱,她也还很健康很爱笑,她跟她的爱人畅谈未来,说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陪伴这只小猫,给这只猫很多很多的爱和快乐。那时候那个男人也并不是面目狰狞的。

可是太久了,久到阮裕记忆里主人的模样其实都已经有些模糊,而那个男人——刘寄海,他能回想起来的只有他阴沉的、狂躁的样子。哪怕到了今天,阮裕依然害怕他。那恐惧是暗无天日的几个月时间里那些痛苦的折磨留下来的,刻进骨髓的创口,无法愈合,无法完全忘却。

封行远中午回来的时候,刚进门就看见阮裕的衣服散落了一地。他紧张兮兮地找了好一会儿,才从阮裕的床底下把瑟缩的白猫刨出来。

这回封行远确定了,阮裕确实很不对劲。

在他着急忙慌地把好久不用的猫包找出来准备带阮裕去宠物医院看看的时候,阮裕沉默着窜回自己房间变回了人。

“耳朵怎么了?”封行远一眼看见阮裕自己弄得血流不止的左耳,皱着眉又去找消毒药水。

阮裕保持了相当漫长的沉默。

封行远拿棉签帮他清理耳朵,他龇牙咧嘴地退开。

“疼?”封行远把动作尽可能放得更轻了些。那伤口正是从紧紧嵌在阮裕的耳朵上的耳钉处蔓延开的,看着不像是不小心蹭到了,更像是蓄意弄成那样的。

阮裕摇了摇头,闷声回应:“不疼,就是有点奇怪。”

封行远不容拒绝地把他的脑袋揽过来,手上动作继续:“怎么弄的?”

“……”阮裕低着头,“我想把它取下来。”

“你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要取了?”封行远开始给阮裕的那只耳朵涂药水。

这一次,阮裕沉默得更久。就在封行远以为他这次也会完全沉默什么都不会再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却忽然蹭上来抱住了封行远。

这个拥抱过于结实,几乎像一块僵硬的石头砸进封行远怀里,弄得封行远一瞬间有些无措,只好把不小心撒出去一些的药瓶子先稳住。

他小心地问出口:“怎、怎么了?”

没有回音。

本来就还在生病,又一直情绪紧绷的阮裕,大概原本是有什么话想说,然而在封行远怀里,他居然就这么昏昏沉沉地靠着那宽厚的肩膀,合上眼疲倦地睡了过去。

要说的话全沉进了梦里。

封行远很是无奈,但看阮裕这样,终究没有吵醒他。

正巧这时陆云山发来了信息:“封哥,周末有空吗?”

陆云山刚吃完饭,正要从食堂回宿舍,封行远回复得很快:“这周不加班,怎么?”

“关于阿裕的事,我可能有点眉目了,周末聊聊?”

封行远那边又是很快回道:“好。”

紧跟着的一条信息是:“阿裕耳朵上的耳钉一直取不下来,用玄学的办法可以弄下来吗?”

陆云山迈上台阶的脚步一顿。

“他下午在家里吗?我去看看吧。”陆云山想了想,又加了句,“我不一定能做到,但应该可以试一试。”

封行远没多想,同意了。

陆云山调了课表看了看,确认今天下午没有课,转而走向自己停在宿舍楼外面的那台粉色小电驴。

然而他车钥匙还没插稳,又有人来找他。是研究生师兄,对方说是实验室那边有点事,要找陆云山开会——自从放假的时候跟着师兄们一起做了项目之后,他就被老师留在了实验室,课余还得分出些时间去帮忙干活。陆云山并不反感做实验,便答应了。

现在实验室临时有事,他只好骑着他的坐骑先往实验室那边赶去。

阮裕再醒来时,封行远已经去上班了,他躺在自己的**,耳朵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干净。菜在桌子上,封行远留了字条,叮嘱阮裕如果凉了的话就放微波炉热热再吃。

他看着桌子上的菜,有那么片刻,有些后悔。

封行远一定在担心他。他本来有很多机会跟封行远说过去的事,封行远也问过他好几次……可是他都没有说。到现在,他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阮裕暗暗想,等晚上封行远回来,自己一定要把耳钉的事、把过去的事都告诉他。

在那之前,或许他应该好好想想他跟刘寄海之间的事要怎么解决。

他知道,刘寄海一定还会再找过来,一直这样畏畏缩缩地躲着,一味地恐慌,也不是什么办法。

“叮咚!”

门铃又响了。

阮裕下意识要往房间里跑,克制了又克制,他还是忍住了。

由于生病,他现在不太能精确分辨出来空气中的各种气味,只能轻轻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确认外面的人是谁。

还是刘寄海。

“阿裕,”对方在门外,用一种十分堪称平静温和的声音唤阮裕,“我知道你就在门后边,门缝里能看见影子的。我一直在找你,阿裕。出来跟我聊聊吧?”

阮裕垂头看了看门缝,往旁边挪了挪。

他当然不会傻到开门,门外的这个人在他这里并不值得被信任。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看看你。之前那样对你,你……还恨我吗?”刘寄海在外边一句接一句好像喃喃自语一样问,“你现在的主人是封行远吗?我跟他一起工作过,他是个好人。”

听起来站在门外的人比在阮裕梦里和颜悦色得多。

“不用看了。”阮裕到底还是出了声回应,“你放过我,也不要找封行远的麻烦,可以吗?”

“……”门外是长久的沉默。

有什么被挂到门把手上,又轻轻敲在门板上,发出“咚咚”几声响。

“这是薇薇以前说想送你的东西,一直放在我那,现在我交还给你。”

许久,阮裕听见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那声音慢慢地走远了,仿佛一种妥协。

阮裕并没有追出去,等到声音消失不见,他才缓缓打开了门。

大概也是受这场突如其来的病的影响,阮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跟在阮薇身边的时候始终是一只小猫,她有什么要给他的东西还需要让别人送呢?他迟缓的第六感发出危险的信号时,已经被等在门后的什么东西狠狠电了一下,对方一点反抗的时间都没留给他。

晕过去之前,阮裕慌乱地扑了两下,只能看见前面靠在楼梯转角处的人正遥遥地盯着他。

对方手里的一支烟正好快烧到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