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上班的日子总是一闪而逝,这个对封行远来说体验感十分复杂的春节很快落下了帷幕。

他谁也没有告诉,自以为没透露一点端倪,一边继续着按部就班的生活,一边跑去寻求一些外部力量的支持试图把自己这些年往脑子里灌的水都抖落出来。

但这是个欲速则不达的琐碎活。

春节假期一过,该上班的上班了,该回去和题海奋斗的少年人们也纷纷一头又扎进了题海里。

江照玉在封行远家赖过了一个年,好像十分满意这小区环境,就近挑了个黄道吉日开始装修他在封行远家对门买的那套房子。他也不是个太闲得住的,大概和老爸关系缓和了一点,就又开始花天胡地地跟一帮子人裹一起混。当然,基本都是别人约他,他本人对这些真心假意虽然有分辨,但也乐得就坡下驴顺着搅和。

阮裕没有工作,也没有课程作业,也没有约他出去玩的朋友,百无聊赖地在家晒太阳,晒出了内心深处对外面高楼林立的世界的向往来。

他虽然刚刚正式加入人类社会不久,但到底不是个初生的婴儿,适应得很快。而秦奶奶走之后,他不用再找时间去疗养院陪伴老人,一桩大事就这么从日程里被抽走了,于是封行远一离开,他就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孤独。

外面的人,每天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无论有没有一个目标,总归都是有自己的轨迹的,他们有来处,有去处,也有沿途。看得阮裕有些羡慕。

他觉得自己有些矛盾,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喜欢被人注视,不喜欢变成人站在人堆里的感觉,跟着秦奶奶的时候,如无必要他一定会缩在角落里。而在封行远的庇护下慢慢接触了许多人和事,摇摆地离开又回来,绕了一个大圈,他又感受到自己对人类世界的那种向往。

好像他等这场回归等了很多年。

然而他没有沿途,只有江照玉人跑出去玩留下的一条傻狗。

这只狗不聪明,老是莫名其妙地就会自己兴奋起来,满屋子窜来窜去,用一些小孩撒娇的话来拖阮裕一起玩。阮裕即便已经能听懂它汪汪呜呜地讲些什么,但他讨厌狗讨厌了那么多年,几乎刻进基因里了,偶尔带狗出去晃晃还行,随时随地陪玩他就敬谢不敏了。

好在不久后周琳珊和秦岁就来了。

哪怕即使即将走入人类短短一生的其中一个重要分水岭,周琳珊也在家待不下去,干脆背着几本练习册跑到封行远家来,而秦岁——这小子稍微开了一点窍,也吭哧吭哧往封行远家跑,不过他脸皮薄,面对周琳珊的时候话也不多。

封行远像个十分通情达理的开明家长,对两位小朋友表示欢迎。

有他俩相陪,阮裕那点子孤独便被岔开,没有深入下去。

周琳珊不怎么喜欢秦岁这样的书呆子,好在也不怎么讨厌,因为她不会做的题这书呆子会,而且还会十分耐心不厌其烦地给她讲——尽管她不是个好学生,回回听个一知半解,瞌睡虫就已经开始漫天飞,题目太难的时候她做烦了就会把笔一扔往沙发后面一靠,用肢体语言宣布直接放弃。

当惯了学渣并且志不在此的周琳珊实在很没个学生样,好在秦岁不是个苛刻唠叨的老师,每次周琳珊泄愤似地把笔往旁边一丢,他就会适时地闭上嘴,观察一下少女脸上的神色,然后默默继续做自己的事,偶尔多跟周琳珊说的两句话也会是:“要不你休息一会再做?”

等下一次周琳珊绞尽脑汁做不出来的时候,他又耐心地给她讲。

倘若江照玉此时在,一定会告诉秦岁:“你这样是追不到女孩的。”

不过对秦岁来说,他这点青春期懵懂发芽的感情或许也算不上什么喜不喜欢,有钦佩,有好感,也带着迷幻的滤镜,但它又有一种十分纯粹纯洁的性质,让他不至于表现得像个被荷尔蒙控制的大猩猩。

阮裕作为他们共同的朋友,非常完美地调和了两个人的关系,三个人凑一块的时候,居然也还十分和谐。

与三个人一日千里的友谊相反的是封行远探求自己那迷糊的记忆的过程。

封行远定期会去找医生,借助一些医疗手段来帮助自己回忆过去。关于那些被他自己篡改的故事,他不太想求助自己的亲人们,对他来说陌生的医生更能让他放松和敞开心扉。而那被他抓住了一点线头的“过去”与“真相”,十分吝啬,每一次他去找医生,都只能稍微想得起一点。

这点吝啬的真相东拼西凑,终于在温润的南风吹开小区楼下的花园时,让他把这块心病挖了出来。

他的记忆里混着臆想,又掺杂了很多他的主观情绪,而后被他自己一把全扭了,扭完却十分可笑地又被他粉饰太平。事情是从他看到父亲把母亲推下楼梯那回开始变形的,那回封邵把封行远的妈妈推下去了——也可能没有——反正封行远站在楼上,只来得及看见封邵伸出去的手,不知道是为了推还是为了拉。那短短的一段楼梯没有吞噬一条性命,在没有磕到要害的情况下,封行远的妈妈被救了。她不是死于那次坠下楼梯,也不是死于封邵跟她吵架时控制不住动的手,所以封邵是“杀人犯”这条并不能得到证实。

后来外婆去世,他失去来自家庭的庇佑,在姨母家待了小段时间,就被封邵领走了。

那时他与封邵水火不相容,但到底承认了封邵父亲的身份。水火不容的亲子关系也是亲子关系,一个屋檐下,一个还不怎么能面面俱到照顾自己的孩子,和一个脾气不怎么好的父亲,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年复一年,也滋长出了一些稀薄的亲情,十分不亲密,但聊胜于无。于是因为童年阴影和一种对“家”的背叛而时常在封行远内心松动片刻时冒出来缠着他的负罪感,在封行远叛逆的青春期歉疚多得快把他压死。

所以他板着脸离开家,去洗盘子刷碗睡人家的后厨,就是不愿回家。封邵莫名其妙进去了,他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能以小人之心度他爹的腹,认为这人一定是犯事了进去的。经年累月之后,那根没搭对的筋犯了抽,让他认为封邵犯的事是杀人——毕竟他亲眼看到过的那一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长期的精神压抑中,封行远个人身上十分消极悲观的情绪被放大许多倍,青春期的他思想与心灵都还未定型,就这么走火入魔了,却又因为他没有及时重视,艰难且胡乱地生长,自我修复,因而过往成了他脑海中模糊又扭曲的伤。

等他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对时,主动换了个方向长——这一次他选择把那些他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全部卷吧卷吧盖上草席扔在身后,不遗余力地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十分“安全”的记忆。

这些事封行远也向过年才重新建交的亲戚们旁敲侧击,得到了证实。

医生可能是看多了奇葩,对封行远这种程度的见怪不怪,照例开了药,叮嘱他虽然把回忆整理出来了,但还是要定期回访之类的。

这件事从头到尾,他没有让阮裕参与,即使阮裕有时候似乎感觉到了他有点不对,他也选择了搪塞过去。这并不是他不信任阮裕或者别的,纯粹只是出于一点私心——他不想让阮裕看见自己这一面,可耻的逃避者为了心安理得凭空给自己捏了个八面漏风的壳子糊上,又虚伪又懦弱。这是他一个人的斗争,是他与自己对抗,他不能保证自我营造的重重迷雾后面到底有什么。

而现在他弄清楚了,就更惶然了。

楚陈庭给他的那叠写着他来龙去脉的资料没有出错,他的父亲封邵牵扯在十四年前的一桩引起过争议的旧事里,而阮裕本人长得很像从那桩旧事里复苏的幽灵。

封行远离开了心理医生的看诊室,走到明媚的阳光下,看着次第开放的春花,有点出神。

如果有人能告诉他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么麻烦就好了。

可惜没有。

楚陈庭从上次在封行远面前露出了獠牙之后,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没有再来试图接触过他。封行远不知道楚陈庭会做什么,他这些年——甚至他以前觉得自己的日子最“水深火热”的那几年,其实都并不怎么惊心动魄,他不是搅弄风云的人,没有做什么波澜壮阔的事,除了自怨自艾就是在摸瞎前行,实在代入不了楚陈庭的视角。

十四年前该查的时候没有人来找过他,风波消散在了封邵那里;十四年来也无人来查,那件事按理说已经盖棺定论。可现在,楚陈庭冒出来不阴不阳地内涵他那件事他爹收了什么好处,还带来了一打疑云。

封行远捏了捏眉心,吐出一口气来。

大概是花都被他晦气到了,缀着花的连翘枝在风里劈头晃过来,抽了他一脸。

江照玉的房子装修好了,再过两天就可以入住了。为此,他特意推了狐朋狗友的约会,在家——封行远家,收拾东西。

原本这段时间经常在这小房子里学习的两位高中生,因为开学了,已经依依不舍地回了学校。

阮裕抱着手靠在门边看着。

江照玉刚来那会儿,把封行远挤出了房间,阮裕差点捏着拳头打过去,让封行远拦了。封行远睡了这么久的沙发和折叠床,阮裕说不心疼是假的。但这会儿这少爷病一堆的家伙准备要走了,阮裕心里却升起了一些别扭的不舍。

“哎呀哎呀,我最见不得美人含泪了,尤其是你这样有个性的小美人。”江照玉专心致志地收东西,也没回头看一眼,嘴巴就开始犯贱了。他就是这么个人,说话的语气也不至于往聊骚的方向去,带着些调侃意味,油得还算清新。

并没有含泪的阮裕:“……”

“我就在对面住,估计要住很久了。”江照玉手上正拿着一只紫色的毛绒兔耳朵,他当宝贝一样往箱子里放,怕压坏了又拿出来,另找了个盒子只把这一个东西装进去他才放下心来,接着说,“我爸……我没跟你说过吧?我爸逼我联姻,嗯,就是跟一个我不喜欢也没见两次面的人结婚,你肯定不懂,人啊有时候就喜欢没事找事,为了点财富地位非要弄出些什么门当户对的规则出来。从小他就喜欢拿对我很重要的东西威胁我,确保我在人生大事上顺着他给的方向走,别的事嘛就随我浪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兔耳朵勾起了江少的倾诉欲,他边收东西边说起了一些十分不相关的东西,颇有些想到哪说到哪的意思。

看在他要走了的份上,阮裕给了他面子,顺着他的话偶尔接两句嘴。

跑题跑得颠来倒去的江照玉可能花了自己的全部逻辑用来思考怎么把东西整齐安全地码好,边收边讲:“我十分不喜欢他这点,但是没办法,又只能听他的。不过他老了,演技退步了,让我发现他手里其实没有他说的那些东西,然后我一怒之下跟他彻底翻脸,他好像终于醒了对我网开一面。回回我想放弃一段关系的时候——当然,不是那种关系——又总会因为对方一点关怀就破功。”

他像在说他爸,又像在说很多很多别的人别的事:“你说我像不像个流浪汉?到处乞求别人一点垂爱。”

“不像。”阮裕不太能懂他那些近乎喃喃自语的话背后在影射什么,江照玉问了,他就回答,“流浪汉和我……和流浪猫是一样的,找到吃的,吃了就离开,这里没有就换下一个地方。”

一无所有的流浪者们,无论人还是猫还是狗,大多都不会产生什么眷恋和寄托,只认食物,通常他们不在乎施舍的那一方是笑着给出食物还是拎着垃圾袋把东西裹在垃圾里一起扔出来。

江照玉嘴角扬了扬,却并不是个带情绪的笑,桌子上柜子里鸡零狗碎的东西很快装满了一只大纸箱,他说的话又突然跳开了:“哦对,我反正就住对面,我爸暂时不逼我做什么了,以后你也可以来我家玩,喜欢的话两套房子都算你家,怎么样?”

阮裕还没有回答这句“怎么样”,江照玉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收拾出了一脑门细汗的江照玉顺手接了,开了外放,电话那边传来的是一道女声:“江照玉是吗?”

江照玉脸色瞬间垮了下来。他几乎想当场挂电话,因为这个声音是他那与他互看不爽的后妈。

然而捏着鼻子给他打电话甚至连样子都不愿装的后妈没等他动手,跳过寒暄与犹豫就在电话那头下达了通知:“你爹出事了,在榆州人民医院抢救。”

对方说完了话直接挂了,通话结束的“滴”一声,像一根刺,顺着江照玉的耳朵扎进了他脑子里,把他的头戳了个窟窿。

出事了……在抢救……

江少顾不上刚刚大放厥词说他的爹的坏话了,也顾不上还没收拾完的细软,着急忙慌夺门而出。

他表现得太激动,“夺门”十分激烈,阮裕被他感染了跟着着急起来,下意识也跟着跑出去了——这回阮裕揣上了自己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