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在源远流长的东方文化里一直是最重要的节日,尽管今时今日古老而庞杂的繁复礼仪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简化,年的味道在当代青年人中的评价中十分统一地朝着日渐淡薄、江河日下的方向滑落,但总归还是有那么一些不愿被洪流裹挟的老家伙,恪守着许多年前的繁文缛节。

比如陆云山的师父。

陆云山有时候很是想不明白,科技发展托起了新时代的地基,人类的未来辉煌如斯,那些烂在土里的东西还有什么被人刨出来奉为圭臬的必要?当然,这种话由他这样的人来说可能多少有点不恰当,但这的确是他的真心话。

跨年夜的时候他只给师父按照新时代的“传统”发了个新年快乐去,附上一个活泼极了的表情包。而后以自己还在学校做研究项目为由,拒绝了师父让他回三清山拜访一众“长辈”的提议。

现在他坐在封行远家给秦岁讲题,师父估计在哪里把他臭骂了一顿,他猝不及防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打完摸出手机一看,才看到师父的未接来电。他没理会——反正按照惯例,师父会逮着机会一直念到新年结束,更何况他此时还掺和在他师父三申五令不准他沾染的因果里。

他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这事他已经横插一脚,冥冥之中如果真的有什么命数,该被他搅和的也已经被搅和了。

于是他情绪稳定地沉下心来,把秦岁这勤奋小孩从背包里掏出来的物理题集中几个难点讲完了,默不作声地开始打量起刚刚回来的封行远。

先前封行远和阮裕都让他算过命。那会儿陆云山拿他那在古老而神秘的东方玄学里浸泡出的目光,看出来这两个人一个一辈子亲缘情缘寡淡,一个命盘如散沙福祸吉凶皆无从预测,以他的视角来说,都不是什么好命。

他师父往上几百代人,都觉得所谓命运乃是天意,缥缈虚无玄而又玄;新时代部分弃暗投明的玄学传人则认为命运受自我意识、社会环境乃至自然环境等各种因素影响,巧合与人为互相精密勾连、运气和努力平分秋色,桩桩件件合起来成就了一个可以被预测的“命运”。

陆云山偏执地认为,所谓命运其实是无数不具有普适性的程序——当然,这个陆云山自己捣鼓的说法因为不具有普适性,也没什么深入研究的价值,只是他个人的歪理邪说。在陆云山看来,每个人,或者说每个开了灵智的生命,都有自己的程序。程序与程序交叉缠绕互相影响,就像在庞大的电子信息世界,代表信息的复杂数据碰撞糅合又剥离,过程晦涩但精奇美妙。不过窥探其底层逻辑,其实陆云山本人信奉的还是后者。

因此他不认为一个人当下算的命就一定是准确的、一成不变的,也不认为自己插手这件事就是搅乱因果,说不定冥冥中连他的横插一脚其实也是命运的一环。

陆云山从封行远脸上看出了一些不易被察觉的苍白。他本人没那么玄,做不到一眼看尽对方做了什么的事,上回能追踪阮裕纯粹是因为阮裕严格来说也是半个玄学的存在。至于封行远经历了什么,他就算把人盯出两个洞来也不会知道。

但他能猜到封行远应该是有点什么自顾不暇的事。况且……这风尘仆仆回到家来的上班族,从包里把手机充电器拿出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关注着他的陆云山看见了几个盒子——小陆年纪轻轻但见多识广,本能地定睛看了看,发现那可能是情绪类药物的包装盒。

陆云山来跑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贪玩,他是有事想说的。先前他千里迢迢追到牛角乡,想方设法从阮裕身边引走抓住的那玩意儿查得有些眉目了,而且那东西和封行远多少也有点关系,他觉得封行远应该要知情。但是……也许现在并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于是陆云山把自己本来准备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不过陆云山准备咽下不提了,封行远却到底没有他想的那么脆弱。分明自己内心还在煎熬动**,可是一看见陆云山,封行远还是想起来自己要找这个人打听一些事,关于阮裕的。

他把陆云山单独叫到了阳台,回身合上阳台上的门,确认自己的举动并没有引起大家过多的注意后,才轻声问出口。

陆云山隔着玻璃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几人,阮裕去切了水果端出来,有些疑惑地看向阳台,陆云山飞快在与他对视前移开了目光。他转向阳台外,也用压低了些的声音回应封行远: “我不能完全解释清楚,你知道玄学一向不是很容易能解释清楚的东西。其实在我们眼里妖魔鬼怪的那些神话传说并非古人空穴来风,但严格来讲,他们变成人是化形。而阮裕的状态,你可以理解为他是人和猫两个物种的混合形态,但不是什么人和妖混血的状态,而是……”

为了方便封行远理解,陆云山打了个比方:“就好像同一个容器,在外部环境的作用下,容器里装着的东西会发生一些变化,变成另外的成分,这中间的运用原理和要素我不得而知。当然,更贴切一些的说法是那种嫁接的植物类似的,在玄学层面上来看他一半是人,一半是猫,是两半灵魂拼凑起来的。”

封行远揉了揉脑袋,睡眠不好加上去医院坐了半天,从精神科转向心理医生,又叫那医生扣着颠来倒去地回忆了一遍过往,强行唤醒一些不被他自己承认的东西引发的后遗症一路都没散干净,他的脑子仍然隐隐作痛。他暂且压下了自己的这点异样,隔着玻璃看向门里的阮裕。

阮裕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上江照玉和周昭操纵的游戏角色,他身上穿的那件衣服还是封行远之前给他买的棉服,款式在年轻人中十分受欢迎,跟阮裕的白发异瞳和周琳珊给他弄的时髦发型倒是很搭。

也许是陆云山这年轻人的面孔在冬日暖阳下散发着十分慈善的光,像什么慈航普度的活神仙,又也许是封行远自己脑子受刺激有点过头,他沉默了片刻,居然十分容易地接受了陆云山的说法。

“之前……有人说他长得像一个十几年前死去的人。”封行远忽然想起以前在不知道哪个网页上读的关于什么去世的人还阳之类的故事,当时他觉得十分扯淡,现在想起来的心情却有些微妙,“你说,存不存在这种可能,一个人死了,然后重生什么的……”

陆云山手撑在栏杆上,有风吹过,他手上的热度飞快被金属的护栏吸走,他却没收手:“你是说,重生成猫?”

他想了想才继续说:“《聊斋志异》里面有这么一篇,说的是有个小孩变成了蟋蟀。我没亲眼见过这种,也不好下结论,不过确实是有这种可能的。但是像他这样一半一半还能自如地切换形态的,感觉不太像这种,倒像是……”

封行远:“像什么?”

然而坦诚了一半却没个准确说法的陆云山谨慎地收回手,哪怕他此刻没戴眼镜,还是习惯性地做了个推眼镜的动作,他食指抵在眉心,很慎重地回:“不好说。”

这句高深莫测的“不好说”把封行远一口气吊在那里,精神状况这几天都不大好的封行远心头升起一股恼怒之意,幸好他虽然精神不好,但理智尚未完全离家出走,克制住了。

“封哥,方便的话,能告诉我你说的那位很像阮裕的已逝之人的事吗?”陆云山问。

封行远沉默无言地打开手机,调出了自己之前用楚陈庭给的关键信息搜索到的十四年前的边角新闻,标题赫然写着:榆州新庚区麦子山发生车祸,三死一伤!陆云山一目十行地扫下去,看清了时间是2008年2月18日,新闻里的描述还算客观,提到的人都用了“吴某一家”这类词代指,大概是说这一家子人在山上被另一辆车撞上了,连车带人掉下了悬崖,搜救队及时展开救援,只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一条命。

“车上有两个孩子,被救回来的那个是大一点的。阮裕……像小一点的那个。”

报道千篇一律,可能是出于某种约定俗成的媒体道德,几乎都没有贴当事人的照片,但封行远还是从浩瀚的信息洪流中找到了几张模糊的相关图片。他翻给陆云山看,两个人都对着屏幕沉默。

照片上是穿着精致的儿童礼服的两个小孩,一大一小,即使那张照片并不怎么清晰,仍然可以看出矮了一个头的那个小孩五官与阮裕的相似度。除了眼睛与发色,阮裕好像就是照片上那小孩的更新版本,只是长开了一些,褪去了颊边的婴儿肥。

封行远对楚陈庭这个人突兀地露出端倪来的“不怀好意”感到愤怒与厌恶,但是在回程的车上撑着自己有点晕车的身体找到这张照片时,他却在震撼的同时莫名有些理解了。

一个十几年前就没了的人,几乎等比例放大出现在自己面前,换做是封行远自己,估计也会心生疑窦。

而楚陈庭……封行远不得不承认他也许还算礼貌的,他知道阮裕的情况后大可以强势地把阮裕带走,毕竟阮裕没有人类的身份,对他来说操作起来应该不难。而封行远的父亲,当年也牵扯在那桩旧事里,现在封行远又带着一个疑似那桩事故里已经死了的人出现,看上去确实可疑得很。

总而言之,封行远在心理医生的辅助下回忆过去——虽然才刚理出一个小小的线头——他忽然有些开悟,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冥冥之中有什么定数,命运早在许多年前他还无知无觉的时候,就已露出了点端倪。

那张照片的清晰修复版此时正在楚陈庭手里。

楚总面容平静地看着照片上当年还是孩子的爱人,小小的少年一身西式礼服,白色的布料缝出精致繁复的花纹,稚气未脱,却像个要保护弟弟的小大人一样站着,他的弟弟笑呵呵地跟在他身后,像只喜气洋洋的吉祥物。

楚陈庭定的闹钟响了,正是晚上九点。他把照片收到了抽屉里,锁起来,这才起身去书房。吴越很喜欢看书,他最近很爱看那本《向左走,向右走》,没事的时候能翻好几遍。他喜欢一个人待在书房里,为此楚陈庭特意把书都换过一遍。

楚陈庭敲了敲门才进去,吴越还聚精会神地捧着书——这回不是绘本了,换成了楚陈庭挑选过放在书桌边方便他拿的童话。吴越还认得字,但是忘了过去发生的故事,也忘了自己曾经看过的故事。短短几个月,楚陈庭好像陪着吴越把他缺失的童年又过了一遍——吴越虽然只是失忆没有失智,但到底在植物人状态躺了那么久,醒过来难免不适应,复杂的文字看多了头晕眼花,所以现在还在适应阶段。不过好在他毕竟是个成年人了,复健的速度并不是真的像儿童一样慢。

楚陈庭看他认真的模样,不觉莞尔:“小越,该睡觉了。”

长时间昏迷对身体造成的影响现在还困扰着吴越,他腿上没什么力气,回卧室还要上下楼梯,他走不了,楚陈庭就每天不厌其烦地抱他上下。

“今天阿姨带珂珂来的时候,珂珂问我,流星是不是真的能实现愿望。”吴越虽然还有些拘谨,但已经慢慢习惯楚陈庭的照顾,在楚陈庭怀里碎碎念,“刚刚我看到书上写,小猫对星星许愿说想要一个好朋友,于是星星答应了他,下次珂珂再来,我就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吧。”

楚陈庭异父异母的亲妹妹楚珂,九岁,应该会喜欢这个童话。

楚陈庭微微笑了笑:“这是童话书的答案,那小越的答案呢?”

自从吴越失忆后,楚陈庭总忍不住把他看成返老还童的小孩,有时候呵护过了头,语气听起来都像在和孩子讲话。

吴越倒并不怎么在意,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是不信的,很委婉地回:“对小孩来说,还是流星能实现愿望更浪漫一些吧。”

楚陈庭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流星……即使知道它们只是陨石的碎片划过大气层被迫燃烧发出的光,但人在天真烂漫时或者无能为力时,总是会相信它们特别一些。楚陈庭也曾虔诚地信过,那颗星星应该是真的听见了,所以此刻他失而复得的爱人才能在他怀里。

“想去看流星雨吗?”轻轻把吴越放到**的时候,楚陈庭弯着腰这样问。

吴越抬头看着他。

“据说,四月会有一场流星雨从榆州过,要不我们去试试?”

吴越温顺地点了点头,只要是楚陈庭提出来的,他就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