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小区的时候,开锁的师父也到了。

折腾一宿终于回了家里,把起了个早的开锁师傅送走后,封行远关上门看着猫问:“你现在能变成人吗?”

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愣了好一会儿,猫矜贵地低头舔了舔爪子,然后跳下茶几,钻进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被子里。被子就在封行远眼皮子底下隆起来,白毛少年的脑袋从被子里钻出。

他看着封行远,极其不自然地说了句:“谢谢。”

说着谢谢,表情却别扭得很。

封行远按了按眉心,对这种大变活人的场景还是有一点不能适应,他问他:“你昨晚为什么跑出去了?”

阮裕耷拉着脑袋说:“我闻到奶奶的味道,以为她回来了。”

封行远静静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如你所见,我是只猫。也可能不是吧,我也不清楚。秦奶奶,之前也是做环卫的……”

阮裕做猫的时间比做人的时间多很多。

他流浪的时间也比停下的时间多很多。

他本来并不想留在这老旧破烂的小区的,可是两年前那个冷风呼啸的冬天里,他来到这个地方,在垃圾桶里翻东西吃时,有个慈祥的奶奶把手里热乎乎的包子分了他一半。寒冬的一口热食便成了他留下的契机。

后来奶奶每天都会来,每天都给他放吃的——他注意到她看起来并不富裕,衣服袖子被磨出了洞,还要戴一双袖套继续穿。他一开始不敢靠近,等到老人走远了才敢出来吃东西。天更冷的时候奶奶用自己的围巾给他铺了个窝,还专门给他搭了个能遮风挡雨的小棚子。

别的流浪猫要占他的窝,他就半夜跟它们打架,打出了一身伤。有一回被奶奶看见了,她特意等在窝边问他:“去我家吗?”

于是他以猫的身份,住到了奶奶家里。

她一个人住,屋子里拥挤狭小,她收来的纸壳、塑料瓶和易拉罐占去了一部分空间,留给人的地方就更逼仄了。

阮裕却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

可是大半个月前,奶奶出门去了,再没回来。于是阮裕从窗户翻出来,跑到她最喜欢去的公园里等她,就这么等了大半个月。

等来了“逮着”他去派出所的封行远。

封行远听完想了想,问:“养你的人是叫‘玉梅’么?”

他记得当时那个环卫婆婆抱着猫到值班室找人的时候,提到过这个“玉梅”。

阮裕猛地一抬头,看向封行远:“秦玉梅,奶奶叫秦玉梅。你怎么知道?”

封行远捏了捏眉心,他现在约等于熬了个通宵,三四十公里往返跑下来,实在是颇为疲惫。他叹了口气,对上阮裕急急切切看他的眼神,无奈道:“我不知道,但应该有人知道。走吧,我带你去找。”

阮裕噌地就站起来要跟着走,封行远拍了拍脑门,想起来还没给这小子找衣服穿,又去拿了衣服给阮裕穿上,这才揣上钥匙和手机带着人出了门。

封行远从小就长得比一般同龄人高出一撮,站在人群里都有些醒目,而阮裕个子可能是随了猫,看起来显得有点小,所以封行远的衣服套在阮裕身上非常不合身。不过好在现在天气比较冷,封行远直接给他套了件大衣,从头到脚几乎全裹起来了,倒也不算很违和。

封行远先去自助取款机取了钱,又去了值班室打听,得知扫地的环卫婆婆姓陈,她家与封行远住的地方隔了一栋楼,沿着路走还要拐个弯。敲开陈婆婆家的门时,开门的是个年纪与陈婆婆差不多的小老头,大概是她的伴侣。

小老头有些戒备地看着门口的两个人:“你们干嘛?”

封行远解释了来意,陈婆婆就出来了。

她还认得封行远的脸,笑呵呵地把封行远请进家门去坐,问到猫的情况,封行远解释说猫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便把昨天从陈婆婆那拿的钱还了——陈婆婆跟他推了半天,还是他塞到陈婆婆老伴儿手里,他们才收下的。

急吼吼要问秦奶奶状况的阮裕被封行远按在一边,没能找到开口的时间,焦急得快咬人了,封行远和陈婆婆的聊天才切入了正题:“婆婆,您认不认识这猫的主人啊?”

阮裕终于安静下来,仔细去听。

“那只小猫,应该是玉梅的猫吧。”提一到这个,陈婆婆整个人情绪就低了下去,她叹了口气,说:“玉梅啊,也是个苦命人。”

她大概觉得封行远正直善良又健谈,跟这年轻人话很投机,一说起来就刹不住车,惆惆怅怅地说:“听说她儿子挺争气啊,可她却一个人住在这里,只有个孙子还在来往,平时也不怎么见,那么大岁数了,还出来扫地干活,得亏她身体硬朗。前段时间听说是在买菜的路上摔了一跤,摔得很严重。这人呐,唉,有时候就是这样,上了岁数……”

“那奶奶还好吗?她现在在哪里?”阮裕着急地凑上来问。

他这一动倒是把陈婆婆吓了一跳,缓了缓才说:“好像,昨天夜里有他们家的人来收拾东西,听说是从医院转到郊区的疗养院去了。可能也住不长久吧,听他们的意思,是想把她接回乡下去。”

阮裕不愿再与陈婆婆唠这些,转身就走,封行远只好匆匆问了是哪家疗养院,道过谢之后追了上去。

“那不会就是玉梅的孙子吧?现在的孩子,啧,那头发,那眼睛……”陈婆婆摇着头跟自己老伴儿碎碎念,封行远他们转进了楼道里,一眨眼已经跑没影儿了。

封行远没让阮裕化成猫的形态出来就是为了出行方便,然而真的走上了街他才发现自己大概想错了。

阮裕这头招摇的白毛,这双醒目的眼睛,站在人群里比封行远这大高个儿还要惹眼。况且周末出门闲逛的年轻人本来就比平时还多一点,阮裕这种新潮的打扮实在太吸引年轻人的视线了。

看起来阮裕有点不大习惯那些向他投射过来的那么多的视线,他着急地赶着路,对所有投过来的目光统一回以一副拽拽的臭脸。

偏偏他那张脸,虽然有一双另类跳脱的鸳鸯眼,但是看起来又显得很精致,有种别具一格的反差萌。那副不耐烦的神色反而让他这个人更加引人注目了,甚至有小女生拿出手机偷偷拍他。阮裕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于是整个人步履匆匆,身体前倾,几乎快呈一条即将倾倒的斜线。

封行远默不作声地将阮裕的行动都看在眼里,带着阮裕拐进路边的小超市给他买了顶渔夫帽,扣在他脑袋上把大半头发遮住,也挡了挡眼睛,好歹是没那么惹眼了,两人这才继续往公交车站走。

华明区是榆州市主城区附近的郊区,陈婆婆说的疗养院就在这里。

公交晃晃悠悠,封行远补了一路的觉,到新江府疗养院站时把旁边一样也被晃得晕乎乎睡着了的阮裕叫醒,一同下了车。

拐个弯就是疗养院的入口。疗养院大门进去有一排银杏树,这个时节银杏叶子参差不齐地挂在树上,有的树已经秃了,有的树还枝繁叶茂的。连日的雨刚停,银杏叶都粘在地上,远看像是贴了一张黄色的地毯。

封行远去询问了秦玉梅的情况,带着阮裕在3-12把人给找到了。

秦奶奶有一头花白的头发,理得很短,头上缠着的纱布还没取下来;她靠在**,侧身看着窗外银杏树的树顶。

这间房的采光不错,此时外面正好有点太阳要冒头的意思,光线明朗的时候,挂在树上的银杏叶金灿灿的,格外好看。窗外的景色好像一幅宁静的秋日画卷,却衬得秦奶奶的背影有些说不上来的萧疏伶仃。

阮裕推门而入,封行远本来下意识要拉住他——毕竟阮裕说他是以猫的身份留在秦奶奶家的。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想多了,奶奶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到阮裕却没有表现出惊慌。

她看起来是认识作为人的阮裕的。

“奶奶!”阮裕终于找到了她,跑上前去,语气又软又委屈,像在撒娇。

“阿裕!”秦奶奶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乖孩子,你怎么找到这来的,我不在家你有好好吃饭吗?我一直还担心你……”她说着说着神色又变得有些严肃:“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被车吓到,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隔壁那只狗有没有欺负你?”

阮裕又哭又笑地表示都没有,而后指了指跟在身后的封行远:“他带我找来的。奶奶,他们说您摔了,没事吧?”

秦奶奶笑着说:“没事没事,就是医生不让我一个人回去。”她侧过身来把封行远上下看了看,十分感激道:“谢谢你啊年轻人。”

封行远按下了心中一点点不解,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点碍眼,礼貌笑了笑,回了秦奶奶的感谢便转身要走,又被秦奶奶喊住了。他只好听她的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在那里看着两个人互相说了好久的话,秦奶奶把手抬起来摸阮裕的脑袋,阮裕就乖乖让她摸,与之前对封行远戒备又排斥、还给了封行远一拳的凶狠模样迥然不同。

“你知道阿裕的身份了吗?”等阮裕被支出去帮忙取午饭时,秦奶奶忽然这样问封行远。

封行远本来觉得阮裕一个人出去晃不太行,准备跟上去,但阮裕一听是要给奶奶打饭跑得飞快,一溜烟就没影了,而秦奶奶又适时地叫住了他。

她应该是有话要和他说的。

封行远摸不准老人是什么态度,还是停住脚步,点了点头。

“你怕他吗?”秦奶奶又问。她的目光从老态龙钟的一双眼下透出来,好像要把封行远这年轻人看个透彻。

封行远居然有点第一次被某位多管闲事的朋友拉去相亲局时的局促感。但好在他这几年职场也不是白干的,局促也只是一瞬间就翻篇了,面上还下意识端出了副人模人样来。

“有什么好怕?”封行远摇摇头。

这是实话,他碎裂的科学世界观本质还没被荼毒很深,阮裕只是其上一点小裂纹。凡是存在的必然是讲科学的有逻辑的,如果没有,那就是人类认知水平的“科学”存在局限。

每年有那么多“神秘事件”,虽然封行远从来不信,但难保那些瞎扯胡咧的事情里会有那么一两件是真的,而万事不决大概都是神秘磁场、量子力学的锅。

封行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缺觉缺出的心大,反正他顺着秦奶奶的问题想了一下,除了一开始被揍的那一拳和人猫大变的时刻让他产生了那么一些肾上腺素飙升的恐惧感之外,别的时候也还好。

他好像并没有去过度纠结阮裕是猫还是人的问题,很自然地就接受了。况且阮裕虽然脾气不好、话讲不明白、不懂礼貌、提防着自己,还有些欠打……除了这些之外,也没有什么坏心思。

阮裕有着可以做人的能力,却有着一颗猫的心灵。

而猫这种生物大概天生就会降低人类的戒备心。

秦奶奶不知道在封行远眼睛里解读到了什么,她终于又慈祥地笑起来,她问:“那你想养他吗?”

封行远愣了一下。

“我没多少时间了,在我走之前,放心不下的一个是岁岁,一个就是阿裕。岁岁是我孙子,高二了,他个聪明的好孩子,没有我他也可以好好生活,可是阿裕……从我第一眼在垃圾堆边见到他,就觉得跟他很有眼缘。他也很聪明,也是好孩子,可是……他不会照顾自己,没有我他就又要去流浪了。”

封行远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滋味儿。

他能看得出秦奶奶状态并不算很好,但他没想到的是,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一个头发都白了的老人,坐在这疗养院里,坐在这样一个萧瑟寒冷又盛大的秋天里,向一个陌生人说着自己的遗憾。看起来颇有些心酸。

她语重心长:“我一直在担心阿裕,也许对他来说,遇到你是件很幸运的事。”

封行远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他还没回答,阮裕已经噔噔噔提着保温饭盒回来了。

阮裕走在大街上人堆里不安得很,可是去帮秦奶奶打饭穿过他不熟悉的地方和人群却很快,一路几乎都是跑着的。

秦奶奶马上收拾了脸上的憔悴神色,打着精神笑起来看阮裕,夸阮裕很乖。

夸赞对阮裕来说十分受用,在秦奶奶面前,他看起来像是个天真的小孩子。

封行远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挂出来的是怎样一副表情,也许冷漠得十分不近人情,也许……也还有那么一点悲伤吧。

在周昭的宠物医院他想,如果没有人要那只猫,他就养——那只是在当时的环境下他心里冒出的一个想法而已,兜来转去不过半天时间就能被抛得远远的,毕竟他是个独身惯了也麻木惯了的人,用别人的眼光来看,大概也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

他能感受到一点别人的悲欢,站在他们的故事外做一个冷眼旁观的人,偶尔也会有些无关紧要的感慨,但他知道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故而也不愿去凑那些无用的热闹。他不羡慕别人喧嚣快乐,不嫌弃自己生活冷清,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一个“我很好”的表象,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和志向。

他是个空心的人。

因为空心,不在乎,所以阮裕是人是猫是什么都好。他本来也只是想有限地帮一下忙,不考虑其他任何事,因此也说不上来恐惧和害怕。而秦奶奶却以为他的“不害怕”是因为他是个“好人”,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秦奶奶的这份希望对封行远来说有点沉重。

封行远好像能从她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外婆,他不知道外婆如果还在世看见自己过程这样的生活,看见自己现在这具空洞的皮囊,会不会将那份觉得他可靠的希冀收回去,变成失望、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