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行远的人生前十几年过得很是苦逼,但是那些光阴已经像一捧逝水过去了,至今为止的后几年过得平静无波,无趣到他甚至快觉得人生能毫无波澜地一眼看到头。

不知哪位伟人曾曰:人生绝不会一帆风顺。

他顺了几年,这不,就直接顺拐了。

这老旧小区虽然确实又破又烂,与周围这几年新起的大楼盘相比甚至颇有点危房的意味,却有隔壁几个楼盘再过十几年也不一定能追上的绿化水平——银杏、黄桷、榕树、桂花树,叫得上名儿的叫不上名儿的,堆堆叠叠挤满了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空隙;迎春、连翘等见缝插针地扎堆生长在乔木的间隙,还有一丛又一丛的三角梅,没人去好好打理,长得四仰八叉……

六七层的楼像是豆腐块淹没在了团团簇簇之中。

夜雨里在这种环境下找一只猫,简直痴人说梦。

封行远焦头烂额找了一会儿,一眼看见周继斌妹妹也还在雨里找,他那颗被突**况渲染得紧张焦虑了一下的心却缓缓回到了正轨。

他想:又不是我的猫。

又一想:阮裕自己要跑的,关我什么事呢?

于是封行远冷静下来,把外套脱下给小姑娘披上:“好了,别找了,他可能自己去哪里躲起来了。我们先回去吧,等会感冒了。”

当然,他觉得自己本来应该连人一起都不管的,但这毕竟是同事的妹妹。

小姑娘抬头不解地看他,加重了语气:“那是你的猫丢了!”

“不是我的猫。”封行远把小妹妹拉到一边躲雨,“也不是你的猫。”

小姑娘噎了一下。

她还不肯放弃,目光一直在看黑黢黢一片的草丛,直到被封行远拉回了楼道里。

“你既然这么不喜欢你的猫,送给我好了。”少女在声控灯下抱着手仰脸跟封行远说。

封行远其实余光也一直在注意旁边的花草树,这么一听,他抬了抬眉:“说了不是我的猫。”

“那我找到它,它就是我的了。”女孩宣告道。

封行远对她这单方面较劲的宣告无动于衷。因为她哥回来了。

他把这小祖宗扔给她哥,言简意赅解释了一下他们刚刚出去找猫了,也不想管她哥信还是不信,打发了人回屋去换衣服。

然后对着自己家的门犯愁。

钥匙没带,手机也没带,还淋了一身雨。

灯光下他活像个形单影只的落汤鸡,连鸡窝也回不去。

周继斌在他身后问:“你没带钥匙吗?要不……先去我家坐坐?”

封行远对周继斌的印象不怎么深,合誉集团事业部的员工不算少,封行远自己待的组是负责市场拓展的,周继斌则是财务组那边的人。他们是同期进的公司,上下班有时候碰面了会互相打个招呼,是典型的工作场合点头之交。

周继斌以前租的房子是隔壁的华庭小区,那一片租金比较高,楼也很高,户型环境什么的都吊打这边一大截,但他俩月前不知怎么就搬家了,到了封行远对门那闲置了两三年的小房子里。

偶尔办公室同事在茶水间、午餐桌上也会聊一下八卦,似乎是提到过周继斌家里出了点什么事,不过封行远对八卦几乎都是自动屏蔽,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行远不惊讶、不打听,对周继斌的态度也没变,偶尔见到还是和往常一样打个招呼,但也仅仅只是打个招呼了,更多的他没兴趣做,也不爱去瞎攀什么交情。

总之,封行远进周继斌的家里的时候,心里觉得自己淋的雨可能灌进了脑子里。

长个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段时间周继斌过得不算如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本来应该拒绝的。

周继斌家里东西不多,还有好几个箱子摆在墙角没打开。

封行远只大略扫了一眼,没再多看,问周继斌借了手机打电话给小区那聊胜于无的物业,物业慢吞吞接了电话,回复是明天会找开锁师父来,让他今天先凑合凑合,也欢迎他去值班室唠嗑打牌。

周继斌家没有什么能多住一个人的地方,这一室一厅的小房间,床让给妹妹睡之后,周继斌自己都只能睡沙发。况且看周继斌的妹妹急匆匆来,可能也是有什么急事,封行远没好意思留在周继斌家,他裹着周继斌找出来的对他来说小了一号的干衣服,撑着伞去值班室看几个老大爷打了一宿牌。

老大爷们牌技普遍稀烂,偏偏打得上瘾,一宿也没分出个明显的胜负来,封行远坐得远远的,对这种场景并不很能适应。

大约空气里的烟味太浓,吵闹声太繁杂,封行远做了个迷迷糊糊的梦,梦的内容睁眼就忘干净了,梦里的一肚子气还在。

雨在凌晨时停的,之后起了雾,很冷。

这时候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只有路灯已经亮了起来,这座城市有很多人还在梦乡里,而有一小部分人却已经醒来工作了。

小区里起得最早的当然是环卫工人,如今没什么年轻人愿意屈尊降贵干这一行,凌晨三四点出来扫大街的大多是些中老年人,他们一言不发地扫着落叶,扫帚和地面摩擦出的沙沙声几乎淹没在浓厚的黑暗里。

封行远没能再睡着,打了个招呼钻出充满烟味儿的值班室,出去透气。

下过雨的空气黏腻又冷冽,乍然从关上的门后出来与冷空气遇上,封行远全身的热气就好像直接被吸走了一样。

他没有看过这个时候的城市。

他没有看什么凌晨四点海棠花开的兴致,偶尔熬到这个点儿也是因为工作,如果不是那只猫,他本来现在也应该在**睡觉。

封行远乱糟糟的脑子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果然人还是不该管闲事。

可这“闲事”可能有点要赖着他的意思。

那个做环卫的婆婆把草丛里扒出的一只猫抱到值班室的时候,封行远眼皮一跳。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阮裕。

但那猫一身泥点子,乍一眼看起来不知道是白还是灰,毛被雨淋透了,看起来瘦成了健康状况堪忧的一条,蜷在那个婆婆的怀里,不免让封行远心中升起一阵担忧。

“老刘!老刘!”婆婆抱着猫冲进了屋子里,急急喊道,“你看这是不是玉梅之前带回去喂的那个猫?”

封行远不自觉跟上的脚步顿住。

老刘——那约莫五十多,打了一宿牌的值班保安,从牌桌上下来的时候,眼睛还粘在牌上。他闻言,低头看了看,无不敷衍道:“可能是吧,谁认得出来哪个猫是哪个猫哦。这猫怎么了嘛?”

“哎呀,它倒在那边花坛下,我扫地看到花丛里有一坨什么,还以为是别人乱扔的垃圾,一看是只猫。像是被雨淋病了,看起来病恹恹的,眼睛儿都睁不开了,这来怎么办?”抱着猫的婆婆焦急地将事情讲了一遍。

却没想到老刘只是摆了摆头:“嗐,一只猫,能怎么办,死了就死了,也是它的命,那么冷的天不找地方躲,只能找地方埋咯。”

婆婆瞪了他一眼,大概也明白从这家伙这里问不出什么对策了,转而看向在场的唯一一个年轻人。

封行远甚至在她开口讲话之前就已经能从她眼里看出来了,她对这猫束手无策,又有些不忍心就这么放弃,她在向他求助。

“送宠物医院吧。”封行远说。

有病去医院,这件事本来是毫无毛病的。

但是封行远二十分钟后,坐在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胡乱拦到的车上看着怀里的猫,万分后悔自己接了那个婆婆的话。

婆婆自己的工作还没做完,封行远帮她查出来的还在营业中的宠物医院离此三四十公里,来回俩小时多,她去不了,便拜托封行远带猫去治。

“治疗的费用由我出,小伙子,就辛苦你跑这一趟好不好?”婆婆用这句话堵得封行远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他不擅长拒绝老人家,尤其是这种腰背已经佝偻的老婆婆,便只好稀里糊涂接了猫往宠物医院跑——如果不是手机锁家里了,他甚至连婆婆从那几个打牌的老头那儿借过来的钱都不会接。

封行远一路上都在用毯子搓猫,搓到医院时,不管是不是不情不愿地接下的猫,这时候也已经产生了一种焦急感。一个脆弱的生命就在自己手里的感觉非常奇妙复杂,封行远抱着猫想起了小时候的那只小奶猫,那年他把它捧在手心里带回家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

他急切地想抓住手中的生命,这大约是人的某种天性和本能。

24小时营业的宠物医院里,那被封行远从梦乡中叫醒的医生接过猫,打了个巨大的呵欠,非常熟稔地开始做检查。问封行远关于猫最近的生活情况时,封行远十句有八句答不上来,在医生颇为谴责的目光下,他说:“不是我的猫。倒在路边的。”

医生推了推眼镜,点点头,又问:“那你要养它吗?”

封行远:“……”

“那不建议你治了。”医生的镜片折射着冷漠的光,说出了不该由宠物医生说出来的话,“首先,猫的情况现在不能确定,目测情况不大好,且流浪猫不排除会有猫瘟之类的疾病,治疗花销可能较大。其次,这只猫已经挺大了,性格成型了,由我接手治疗好了也不适合再找领养,我这里已经有十来只这样的猫了,还有好几窝待领养的,养不了更多。”

封行远被医生这种冷漠的腔调刺了一下,他看着软趴趴缩在那里的白猫——来的路上他已经把猫身上的水擦得差不多了,脏污一同被擦去,也给它捂暖了一些,现在它看起来柔软又乖巧。

即使还不能确定这只猫是不是阮裕,封行远也觉得不能什么都不做直接决定这只猫的生死。

他伸手去,猫猫似乎感受到暖源,迷迷糊糊地往封行远掌心蹭了蹭。

“你救就行了,多少钱我都出。”封行远说。

这一刻他在心里做了个不太符合自己一贯准则的决定,他想,如果没有人要这只猫,他要。

医生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开始说猫的具体情况。

检查完毕,血常规的结果也出来了,医生松下一口气:“没什么大问题,饿了太久一下吃多了有点消化不良,加上淋雨受凉感冒了,你来的路上的处理是很对的。然后就是雨水灌进猫鼻子里它有点呛水,但情况也不算特别严重,刚刚给它鼻腔清理了一下,目前来看是影响不大。”

猫现在已经醒了,封行远听罢,也稍微放了一点心。

医生给猫开了一点药,指导了封行远怎么喂药,又叮嘱了如果还有什么情况要及时送来看,顺手还给猫做了个驱虫。

“这个城市有太多流浪街头的猫猫狗狗了,人们出于喜爱或者一时善心决定养它们,其中有一部分会因为种种原因又把它们扔掉。”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瘦削的脸,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这会儿看起来却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了,“和人不一样,它们更渺小,也更脆弱,被扔掉的宠物猫宠物狗几乎没有在野外生存的能力,得病死的、被车撞的、被虐/杀的,甚至被别的动物咬死的,比比皆是。”

他把猫交还给封行远,手上的动作温柔极了:“它很幸运,遇见了你。”

猫“喵”了一声,不知是在对这句话表示同意还是否定。不过封行远听来这叫声里的情绪可能更倾向于……嫌弃。

“我叫周昭,微信和手机同号,可以加个好友,如果还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问我。哦对了,你养猫记得要去打疫苗。”把封行远送出门的时候,医生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他,说,“还有,如果以后要给你的猫做绝育,也欢迎来我们这,套餐我给你优惠价。”

封行远还没说什么,猫先冲医生龇了牙。

周昭……封行远莫名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他仔细把这位宠物医生又打量了几眼。

医生也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你是封行远?”

“嗯?”

好么,封行远如此狼狈的一夜,居然就这么巧遇上了个“老同学”——追究起来还是小学初中时候的交情了。

周昭小时候是个老不长个儿的小胖子,封行远小时候是根抽条儿太快的竹竿子,那会儿他们还住在乡下,下河摸鱼、上树逮鸟、爬墙翻田,什么都做过。两个人估计都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在异乡相逢,一个是凌晨抱着流浪猫看上去落魄又潦倒的社畜,一个是上来就冷漠无比的“无良医生”。

当然,对于封行远说周昭是“无良医生”这件事,周昭表示自己之前只是在试探封行远,毕竟封行远那张脸过于薄情寡义,跟“爱心人士”四个字儿对不上半个笔画,看起来很像那种会把猫扔在宠物医院就跑的家伙。

周医生发现这“一脸刻薄相”的是老朋友之后整个人就变得活络起来,兴致勃勃要邀请封行远再坐一会儿,封行远却变得更加不适起来,虽然他表面还是四平八稳的,但没说几句就抱着猫跑了。

他不想叙一些没意义的旧。

带着猫坐不了公交车,封行远只好忍痛再花几十块,打车回去。

猫恹恹地在他怀里,却撑着脑袋拿一双鸳鸯眼一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