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和他小弟川子还镇上的小宾馆里,这俩人愣是等着封行远把阮裕带下来了。一见着阮裕,张富就咧开嘴笑,小弟也不管了,伸手揽过来搭住阮裕肩膀,一声“兄弟”喊得亲切热络,活像阮裕真是他失踪已久的手足亲人一样。

阮裕不怎么喜欢这种过于亲近的姿态,瞥了封行远一眼,自觉地把张富那只手推开了。

很快,封行远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俩人非得耗在这里好几天——他们等着封行远来结账呢。

下山路上他就给陆云山发了消息,说他们准备回榆州了,问陆云山人在哪里。陆云山这家伙消失几天了,这会儿终于是回了信,发来一句:“那我来找你们。”

于是封行远一行人在镇上等了等,等来了骑着小电驴的陆云山。

陆云山不知道这几天搞什么去了,不过脸色红润笑容可掬的样子,看上去过得不算太糟糕。封行远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瞧着他那凭空冒出来的粉色小电驴,有些疑惑。

那小电驴屁股上印了个极简画风的歪嘴小猪,旁边贴着几张十分童趣的贴画,和小猪画风不同,但又微妙地能融合到一起。陆云山的长腿放到车上去显得有些委屈,打眼这么一看好像大人骑小孩玩具似的,哪哪都透着股不搭调的感觉。

张富快言快语问出了声:“高人,这‘宝马’哪弄的?”

陆云山笑嘻嘻回道:“路边偷的。”

封行远:“?”

“开个玩笑,隔壁村买的二手,花我八百块呢,捉鬼神器,风驰电掣蹑景追飞,”陆云山只用一只腿立住了车,对着阮裕拍了拍后座,“怎么样,阿裕要不要来坐坐?”

封行远飞快替阮裕回绝了:“不了,谢邀。”

“那位小朋友呢?”在封行远眼里陆云山自己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小屁孩,却拿这种称呼遥遥地问秦岁。秦岁背着自己的书包,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奇怪哥哥,下意识摇了摇头。

于是这趟返回市区之旅最后还是张富小弟开的车载人,秦岁阮裕跟封行远挤后排,而陆云山骑着他粉色的小猪吹了一路冷风,还差点跑没电了。

关于那个可能跟着阮裕的东西,陆云山只跟张富和封行远说事情已经解决了,那团怨气已经被他收了,再不会出来作乱。他没说是怎么办到的,这几天他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封行远也不得而知。

至于这玩意儿的来龙去脉,陆云山那边还要再调查调查。

封行远对这又是做道士又是兼职侦探的当代大学生,只能感叹一句自己确实跟现在的年轻人有一段跨不过去的代沟。

有的话封行远不好当着阮裕的面说,便在分开之后悄悄给陆云山发了消息另约了时间再聊聊,他对玄学几乎毫无了解,阮裕自己也厘不清自己的来历,封行远身边没有任何人能给他支招,他也只有求助看起来靠谱又不怎么靠谱的陆云山了。

风尘仆仆走了那么久,乍然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封行远产生了一点恍惚感——他们只离开了几天,连榆州都没有走出去,却像跋涉过千山万水。

风雪中的大山和繁华的城区不仅地理位置上相隔遥远,给人的感觉也是割裂的。那里有半夜雪风,有深山犬吠,但种种声响加起来都没有这城市一隅嘈杂吵闹。

阮裕一路上没怎么说话,一直偏头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直到临近家门,他好像才终于把一些沉重的情绪卸下去。

封行远把门一开,笼子里的狗就开始汪汪汪叫起来。

周昭今天还没来牵狗出去遛,帕瓦被关了一天,一听到有人开门就开始摇尾巴狂叫,鱼缸里两只小金鱼被它嚎得大尾巴不停地抖啊抖。

而刚刚抬脚进门的阮裕也像受了什么惊吓,蓦地在门口愣了愣。

封行远心情不错,给鱼撒了一把鱼食,又十分耐心地给狗的碗里添了点粮加了点水。

而阮裕却站在笼子前,鸳鸯眼不可置信地盯着角落里的狗笼子,不知为何,像是僵在了那里。

“怎么了?”封行远有些奇怪地问。

“没什么……”阮裕下意识地回应道。他回神对上了封行远疑惑关心的目光,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我听到它说话了。”

阮裕指着帕瓦。

“啊?”封行远顺着阮裕的目光看过去,看见那只狗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好像这狗确实今天有点过度兴奋了,看起来不太正常的样子。

难不成……江照玉的狗也要成精?!

封行远被自己这联想狠狠劈了一下。

好在狗还是狗,没有要成精的意思。

阮裕有些失神地看着帕瓦:“我能听见它们说什么了……为什么?”他不知道是在问谁。

封行远听出来阮裕语气里有些不对劲。

“我以前从来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狗也是猫也是……我只能听懂人类的语言。”阮裕转而看向封行远,不知为什么,眼睛里好像蓄了一点点水光。

阮裕一直听不明白他的那些“同类”的语言,这件事也是他没有跟别人说的——他做一只猫在人类的世界流浪的这么多年,不止对人来说他是异类,在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世界里他也是不正常的。他听得见它们的叫声,却从来听不懂它们那些声音到底是什么意思,它们围着他的时候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不清楚,于是他把那些叫声一概都凭本能当成挑衅和驱赶。

而就在刚刚,他在帕瓦兴奋的叫声里,第一次听清了另一个除了人以外的动物的声音,这只狗在说:“太好了,你们终于回来了!”

很奇妙的感觉,阮裕耳朵里那几声犬吠好像自然地被转化成了他能听懂的人声,帕瓦的声音是个与它的外表和狗叫声截然不同的声调,有点像个小孩,高高兴兴地在笼子里欢呼着。

“你再……多说几句?”阮裕靠近笼子,倾身问。

帕瓦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把笼子撞得劈啪作响,阮裕听见它说:“可爱!好可爱!你是来找我玩的吗!我们去玩飞盘好不好!还有草坪,很好玩!”

阮裕:“……”

封行远跟过来,也蹲在笼子前,轻声问:“说了什么?”

“他要玩飞盘,要去草坪。”阮裕把帕瓦的话转述。

封行远听了笑了笑,伸手隔着笼子和帕瓦打了个招呼:“那一会儿吃了饭出去散步吧。”

阮裕侧过头看封行远,封行远眼角还有些笑意,温柔得仿佛其中卧着光。阮裕垂下眼睛,仍然没有忍住想要再次确认:“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能听见……”

封行远站起身来,伸手来扶阮裕:“还好。与其说奇怪,不如说我觉得有点惊讶。你之前一直都听不见吗?”

“嗯。”阮裕点头,“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大概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封行远想起来曾经看到过的关于一条鲸的报道:那只名叫Alice的鲸鱼被称为世界上最孤独的一条鲸鱼,它的波长与其他鲸鱼的波长完全不同,它们听不见它唱歌,感受不到它的难过与开心,它在深海之中孤身游**,没有朋友,没有亲属。

过去的阮裕,是不是也像那只孤独的鲸鱼一样?

如果那只向来孤独的鲸陡然被同族听见,上天把那扇交流的门向它敞开,那不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可是为什么……你会这么不安呢?”封行远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这个问题他其实不需要问的。一直以来阮裕都欠缺安全感,封行远或多或少感受到了。阮裕心里有很多刺,哪怕清理掉,也会留下难以愈合的创口。这个过程是漫长的,也是反复的。

封行远自己都还有很多埋在心里的东西没来得及理干净,面对阮裕,他能做的也只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做一把伞,去做一棵树,用语言也用行动告诉阮裕,他永远会坚定地站小猫身边。

这天晚上,他们吃过饭,又牵着帕瓦出去散步,一路散到公园里,狗狗摇着尾巴吚吚呜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阮裕非常抗拒地伸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帕瓦蹦起来对着阮裕一通撒娇,封行远才终于又在阮裕脸上看见了笑容。

从路灯下的树荫里走过时,斑驳的光落了封行远一身。

之前决定离开的时候,阮裕把一身封行远给他买的东西都留下了,他没想过封行远会找到他。他以为封行远或许会难过几天,然后会忘记他,就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但是封行远追过来了。家里属于阮裕的这个小房间没有被动过,连他没带走的手机都端端正正躺在床头柜上。

现在这手机正躺在他的衣服口袋里。

阮裕想起来,他拿到手机之后拍的第一张照片,也是在这样一个宁静深邃的夜里,在这同一条路上,在前面不远的跨江大桥。那张照片现在还是他的手机屏保,那个像乘着光的封行远,好像一直在一步步与自己走近。

近到对方已然敞开心扉。

阮裕心不在焉地走着路,脑子里一直在想封行远在雪中说的那些话。他想象不出来少年时的封行远是什么样子的,又是怎么把自己的亲人都一个个送走的。

封行远说他是一个奇迹,其实他不是。

以前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质问他是不是专门来害人的怪物。他们将他扔进河里;有人把他转卖给居心不良的家伙;有人脸色苍白地指着他发抖;也有人把他关起来把他遗弃……

他听不懂同类的声音,本能地想要往自己能听见也能理解的人类群体靠,然而次次都是失望。在他记忆的最初,他还是一只猫,在一场雨里躲进了一个小姑娘的窗沿,而后顺理成章地被小姑娘留下来。小姑娘一家人都对他很好,好到他有些飘飘然,也不知为何就化成了人形——大概是总听小姑娘念叨想要一个哥哥吧。

那时候他化成的人形身高大概只是现在身形的一半,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小孩。眼睁睁看着猫变成个小男孩,小姑娘吓得哭成一团,在那尖锐嘹亮的哭声里,他被惊慌失措的她的家人们拿笤帚撵出了门。

起初他不明白,后来他辗转又遇到过很多人,在他们的恐惧害怕和拒绝里,慢慢发现自己还是应该要做一只猫,接受这荒诞的宿命。

人类的生活和他隔着一块巨大的透明玻璃,他可以从玻璃这边窥见他们热气腾腾的生活,但属于他的只有他听不懂融不进的一声声猫叫。

他一直都是不合时宜的,格格不入的。

至今为止,只有一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这奇怪的身份,却选择了接纳他,无论他呼唤多少次,这个人都会回应。

“封行远!”过桥的时候,阮裕忽然叫住了封行远。

这座桥仿佛连通着他的过去和未来,他看到封行远在前方停下,回转过头来,神色依然温柔。尽管每一次阮裕打开手机都能看到这样温柔的封行远,在此情此景下他还是不免觉得心中有些奇妙的悸动。

好像他能回想起来的从前那些晦暗的岁月,一次又一次积攒起来的失望,大约都是身后桥边那些树投下的阴影,他穿过它们,也许正是为了能走向眼前的这道光。

阮裕一头银白的发被风吹起来,出门前的封行远给他系的围巾散了,于是注意到了的封行远上前两步,帮他把围巾拢了拢。

封行远什么都没说,做这些事的时候,自然得好像他理所应当该这样照顾阮裕。

围巾很厚实,将从江上滚滚奔来在耳边聒噪的冷风隔绝在外,柔软极了也温暖极了。

阮裕欲言又止地看着封行远,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好半晌过去,明明已经话到嘴边,他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