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堂入室的狗,和它的主人,此刻正坐在封行远家的沙发上。

坐了就算了,江照玉这少爷当惯了的家伙居然还敢跟封行远嚷嚷:“你家的沙发好硬啊,什么牌子,一点也不好坐!”

他带来的那只杜宾也跟着嚎了两嗓子:“汪!汪!”

刚刚安家的小金鱼小远和小裕,摇着尾巴在鱼缸里游,被这分贝极高的两嗓子吓得原地抖了三抖,瞪着大眼睛无辜地望向玻璃缸外。

而封行远在教育阮裕:“江照玉是朋友,他的狗没事的,不会伤害人,你要冷静一点礼貌一点。”

之所以会有这样一幕,是因为在门口阮裕差点跟江照玉那只杜宾打起来——准确来说是阮裕单方面地要打那只狗。杜宾被江照玉牵着,很听江照玉的话,没有主动挑衅。反而是阮裕,差点冲上去就给这狗来两巴掌。

而江照玉,这个出钱买了封行远对门的狗主人,把狗牵进封行远家说是要“做客”的时候,封行远还没想起来他家对门还没装修。

“封哥,我没处可去了,你就收留我吧!”江照玉图穷匕见如是说。

“我家沙发牌子不好。”封行远婉拒。

“封哥!楚陈庭那家伙是个耙耳朵,吴越不喜欢狗,他就要把我可怜的狗子送给别人养去,我怎么忍心我的小宝贝受这苦啊!”江照玉又如是说。

封行远:“我们阿裕也不喜欢狗。”他把茶水推出去,“喝了这杯茶江少爷还是回家去吧。”

“我爸不要我了,他为了他的野女人要丢掉我这么大一个儿子。那野女人还给我送了个弟弟,你说奇不奇怪,老头都五六十岁了,那小屁孩还在吃奶,我说不可能是老头的种,老头就把我撵出来了。我没地方可去了,封哥!你就收留我吧!”

封行远不为所动,冷漠平静:“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悲伤,但是真的不行。你都有钱买我对门的房子,怎么没钱找个地方住?”

江照玉有备而来:“医生说我有抑郁倾向,不能一个人住。”

“那你买什么房子?”封行远不吃他这套。

“为了能进小区啊。我不买房子我进不来的,而且钱也是找楚陈庭借的,那抠门鬼还不能借多了,买不起精装房。”

封行远还是无动于衷:“你去租吧。而且我家就两间屋子,不行。”

他俩在这推来推去,小半天,封行远也没松口,江照玉脸皮显然更胜一筹,想了想,道:“那就委屈你们俩住一块,我和狗一起住。”

封行远一直维持的平静神色破裂了,他差点跳起来:“江照玉!”

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的江照玉眨眨眼,转而看从次卧探出头来的阮裕,“小美人,拜托,你说两句话,让封哥收留我行不行啊,我就住一阵子,一阵子,等我投资的那个什么资金回……”

他话没说完,次卧的门“砰”一声响——阮裕把门关上了。

江照玉:“……啊。”

“收起你那副轻佻的样子!”封行远压着一点情绪,“我家就这么大一点地方,你随便挑个地方都比这好,为什么执着跑来我家?”

察觉到封行远真的有些愠怒,江照玉把茶杯端起来抿了一口,收住了不着调的模样,低头看了看杯子里泡得半开不开的茶叶,犹豫了片刻才又慎重地开口:“你知道,我一直没什么朋友。”

“你放……你扯什么淡。”封行远想到哪怕是读书的时候,这人身边也总是跟着一群又一群的人,且不说是不是全都真心,但那么多人里总有些值得托付的吧?江照玉又不是他,他自己面冷心冷的,跟谁都亲热不起来,分别之后同学聚会都没人会特意请他。但姓江的不一样,随便一招手就有很多人等着对他示好。

封行远觉得江照玉借口越找越离谱。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江照玉笑起来,这回笑容没那么招人打了,反而因为他收住了那副满嘴跑马的轻佻,显得有些深邃又惆怅,“我真的能交心的朋友,除了楚陈庭,大概也只有封哥你了。那天喝酒我把所有我以为亲近的朋友都找了一遍,没有人来。跟我一起去的几个,我以为的所谓发小,不是笑我白活一场,就是阴阳怪气,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有个家伙听到我说我爸要跟我断绝关系,劝我回去好好和老头聊,劝完了却问我能不能找个机会把他的项目介绍给老头。”

江照玉敛眸,嘴角牵起一个自嘲的弧度:“我打了那么多电话,最后来的也只有你和楚陈庭。”

封行远:“……”

看来谁都免不了孤独得像座岛,江照玉这样热热闹闹的人,也一样。

他一时说不出来什么,想到曾经在学校的时候,大概是有那么回事吧,那年有个傻子急性肠胃炎,痛得不行,却自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忍着不说,所有人里江照玉第一个发现他,不由分说地把人扛到了校医室去。

封行远叹了口气。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封行远也不跟他胡扯瞎掰了,正经起来,问。

江照玉又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是:“不知道。”

见封行远态度有松动的迹象,他赶紧再接再厉:“封哥,你就暂时收留我吧,我可能需要那么一点点时间来想想我该怎么办,一点点的就好了。”

封行远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妥协了:“一天。”

“一个月!”江照玉讨价还价。

“一周。”

“三周!”

封行远:“滚。”

这货现在这样子,哪有半点伤心难过?封行远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有点上当受骗。

更大的问题很快就来了——这平白往人家里钻的江少并上他那只看起来不大好惹的大狗,到底住哪?

封行远家里就两间卧室,一间是封行远自己的,一间是阮裕的,阮裕能接受杜宾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就已经是看在封行远面子上的妥协了,绝不可能让出次卧来。况且封行远也不太舍得让阮裕去躺地铺。

他自己……他自己这么多年哪委屈过自己睡地铺?

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委屈江照玉算了。

姓江的自己少爷不做非要来挤他这出租屋,还对一应用具挑三拣四,还是跟狗睡客厅吧。

然而这决定到底没能实行,江照玉虽然点头同意了屈尊降贵在客厅睡,半夜却“梦游”带着枕头跑进了封行远房间,钻上了床去。

让惊醒的封行远一脚踹了下去。

他就这么来来回回梦游了三四次,封行远让他搅得一夜没睡好,凌晨四点,封行远实在受不了了,抱着自己的被子去睡了沙发。

第二天封行远沉着脸把卧室让给了江照玉,目光几乎要杀人。

江照玉十分装模作样地摆出了非常抱歉的神色,臭不要脸地扯了一大堆自己的“王子病”,他那只狗倒实诚,十分欢快地叫出了声——而后让江照玉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拍老实了。

这个本该美好的周末就因为江照玉的到来,鸡毛蒜皮的事比之前多了好几倍,搞得封行远在家都觉得鸡飞狗跳……嗯,猫飞狗跳。

阮裕非常非常非常讨厌狗,是出乎封行远意料的讨厌程度。

江照玉带的那只杜宾,据江照玉说,它的名字叫帕瓦,因为江照玉觉得这狗十分结实,于是有了这么个土不土洋不洋的破名儿。封行远没对此吐槽什么,因为在聊到此处之前,江照玉已经书券三纸、废话连篇地讲过自己给狗子取过的曾用名,什么“五百万”、什么“肌肉美狗”,一个比一个蠢。

它是封行远本来计划去但最终没能去成的那次毕业旅行里,江照玉在西藏花五万买的。

某江姓冤大头当时去西藏,在路上碰到一对带着狗来的情侣,年纪相仿,目的地相同,便结伴而行。后来半路上那对情侣吵架闹分手,精力全用来赌气了,没顾上狗,结果人还没高反狗先高反了,还是江照玉驱车几十公里把狗带去治。

江照玉觉得和狗投缘,发挥了自己的钞能力,用了五万把狗子带回来了——值得一提的是本来的对方要价两万,姓江的觉得显得自己看上的狗子身价不够气派,非要花上十万,把对方逼得反过来跟他砍价,才最终五万成交。

封行远不好去评判这脑回路清奇的大少爷,也不是很想听他东拉西扯讲那些东西,他觉得真是烦死人了。

烦人的不只是人,还有狗,那只杜宾帕瓦,不知道是不是年幼的时候在藏区缺氧坏了脑子,听人话的技能时灵时不灵,也一点没有外表那样的高冷。阮裕讨厌它,它却非要去贴阮裕,讨好地把耳朵往后转,摇着尾巴蹭进阮裕房间,然后就被阮裕赶出来。

隔一会儿它又毫不记打地再去,再被赶出来。

狗随主人,简直跟昨晚的江照玉一个德行。

阮裕让江照玉把□□好,江照玉答应得好好的,他的狗却并不怎么听他的话。

于是阮裕连带着江照玉一起讨厌得不行,就差在门上贴:“狗与江照玉不得入内”了。

但他想着封行远说的,江照玉是朋友,要礼貌,为此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他把房门关上,人站在自己房间外跟狗对峙,咬牙切齿但非常“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要打你了。”

在他一爪子拍上狗脑袋之前,封行远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

杜宾是猛犬,哪怕阮裕现在是人,跟它打八成也是要受伤的,这狗看着蠢,但真要被打痛了下意识一口下去,阮裕半只胳膊不废才怪。

“奇了怪了,帕瓦从来不对别人这样。”江照玉自己也震惊,“这家伙都没这么粘着我,我被赶出门的时候它还在老头那吃香喝辣,愣是一眼都没回头看过我,现在恨不能把眼珠子挂小美人身上。好啊,你这贪图富贵又贪图美色的狗东西!”

不知道是哪个词儿戳中了这只狗,它尾巴猛地摇起来,甚至向前跳了跳,又转过来高兴地看着江照玉。

尾巴扫点了茶几上的纸巾盒,它又扭头去叼盒子。

封行远:“……”这狗也比猫傻太多了!

江照玉的蠢狗闹得家里一团乱,封行远给江照玉洋洋洒洒写了数十条注意事项,一半是关于狗的。这种时候他就越发觉得阮裕真是脾气好,不拆家不闹腾,刚来的时候不适应环境,也最多不过是安静地趴在阳台不挪窝。

阮裕确实是很好,封行远狼狈地在自己家里屈尊降贵睡上了沙发,阮裕见了,捏着拳头就要冲去找江照玉理论,好在他还是会听封行远的话,封行远拉住他,他试图踹在主卧门上的一脚就收了回来,没能落下去。

“为什么?”阮裕问。

“算了算了,他就借住几天,大家都是朋友。”

看着阮裕的样子,封行远忽然觉得心里隐约憋着的一口气舒出去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尤其对封行远这样的人来说,他有时明明有些生气了,却会选择先憋着;憋着又散不掉,只能一遍遍把火往心里头压,表面看上去四平八稳屁事没有,其实心里已经在骂了。

而阮裕就因为他睡了沙发受了委屈,便气得要去找江照玉理论,他反而觉得得到了慰藉。

自己不用说出口的情绪被另一个人体察,并被那样在意着,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如此地被人关心和珍视。

“好啦,我没事的。”封行远抬手摸了摸阮裕的脑袋,阮裕那半长不短的白色头发软软的,摸起来顺滑柔软,那触感好像从他手中传到了心中,他觉得自己一颗心都变得柔软了许多。

阮裕仰头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后,封行远被阮裕拉到了次卧。

阮裕把他最喜欢的抱枕往封行远怀里塞,然后把人推上了床。

封行远人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尽处已经是阮裕房间的天花板了。

然后阮裕那张漂亮得惊人的脸出现在封行远视线里,封行远有那么一瞬间愣了神。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你睡这里,我去睡沙发。”阮裕把被子拉过来给他盖上,自己就退开了。

封行远却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下意识勾住了阮裕的手。那只手腕很纤细,封行远甚至没敢太过用力。

“那个,这是你的房间,你的床。”封行远定了定心神说,“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出去……”他不知为何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但你不喜欢别人跟你睡一张床。”阮裕眨了眨眼,“我可以变成猫,沙发对我来说足够大。”

“沙发对我来说也……”

“你这么高,睡沙发肯定很挤,而且你明天还要上班。”阮裕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去沙发比较好。

封行远当然不是个像江照玉那样的混蛋,能干出鸠占鹊巢的垃圾事。

最终阮裕自己选了个自认为折中的方式,他变成了猫,和封行远挤了同一张床。

封行远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黑暗里大气没敢出,反省自己刚刚好像看起来很有些不怀好意的样子。反省着反省着,他忽然想起个事——变成猫的阮裕一身衣服都在被子外面,岂不是等同于他现在什么都没穿?!

这种深更半夜冒出来的奇怪联想弄得封行远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翻过身去,努力把自己脑袋里某一瞬间闪过的某些龌龊东西扔出去,但没能扔成功。

他做了这辈子最离谱的一个梦,梦里他把洗好的白猫捞到怀里吹毛,吹着吹着猫在他怀中变成了没穿衣服的漂亮少年,就着灯光目不错珠地看着他。

他慌了神,怀里的少年却伸手勾着他的脖子,用一种慵懒而性/感的声音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而后他就像那志怪小说里被**的书生,情难自已,倾身就要吻上去。

然而他发热的脑袋飞快地就冷静了下来。

即使是在他梦里,阮裕那双鸳鸯眼看着他的时候也那样清澈分明,那样天真烂漫。那眼神给了封行远兜头一棒,它明明白白地折射出了封行远的龌龊下流。

封行远有些惊慌地醒来,他狠狠吸了几口气,翻身下床躲进了洗手间里。

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肖想,他羞耻又愧疚,这种冲击感太过强烈,以至于他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只有:“我真是个禽/兽!”

“封行远,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他质问自己。

龌龊的,肮脏的,见不得光的心思,封行远从未察觉过,却被这一场梦翻了出来。他再睡不着了,于是跑到阳台上去吹风,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冬天的榆州,夜里温度很低,只站了几秒钟,被夜风卷过的皮肤就开始快速失去温度,可封行远却觉得有一团粘着他的火焰。

他脑中好像被一锅沸水浇了,什么也思考不了。惶恐,懊恼,惊慌,那些缠绕在一起的复杂情绪融在每寸夜色里,将他包裹起来。

到底想了些什么,回过神来封行远自己都不太记得了,他只记得最后尖锐地劈开一切纷乱思绪的那个念头:“我是不是……喜欢他?”

他不知道。

他没有喜欢过谁,也没有尝试过和谁建立亲密关系,这是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领域。在情感方面,这么多年来他就像个过分苛责自己的苦行僧,从不肯正视自己也需要一些那些普通却坚定的爱情友情亲情,只低着头往前走,活成了瞎子聋子,活成了正在被风化的石头。

他几乎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有去喜欢一个什么人的想法。

但阮裕是个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封行远的心情be like:我居然肖想这么纯洁的小朋友,我真不是人!

另,儿童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