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裕刚恢复意识的那会儿,整个人……不,整只猫,还不太清醒。他隐约记得自己咬了封行远一口,血呲呼啦的那种。

混着血腥的味道,他那时候迷迷糊糊看清了封行远的悲伤又愧疚的脸。

在野外的时候,动物最忌讳的就是展现自己的脆弱。对阮裕而言肢体不受自己控制,头脑不清楚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角落里永远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甚至连他锁定的猎物看出来他的脆弱之后,也可能反过来捕杀他。

阮裕流浪的最初,因为警惕心不够强,吃过不少苦头。后来他就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哪怕自己已经虚弱到站不稳,也要虚张声势。如果不能保持强大,起码要保持看起来强大。困兽犹斗,即使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也不能向那些危险示弱半分。

所以他其实咬下去的那一口并没有嘴下留情,如果不是宠物医院那该死的麻药,他那一口下去,被咬的人至少也得立刻血流如注。按习惯来说,被他咬住的活物一定会挣扎,而他会死不松口,一直耗着,要么耗死对方,要么耗死自己。

但是那是封行远。那个人类没有打他,也没有凶他,被咬了也只是仍然温柔地抚摸他的头。

阮裕后来想起来,麻药的后劲里,他好像又将那些流浪的那些日子经历了一遭,他从黑夜里、从巷子中、从别的猫狗的尖牙利爪下,独自行来,牙咬碎了和血咽,孤身前行,最后却一头撞进了一把温柔的伞下。危险的引擎声音渐熄,腾起的火焰缓缓落下,无休无止的雨珠被隔绝在外,嘈杂的世界开始变得安静。他一身肮脏冰冷,却被小心地拥进一个暖温暖的怀里。

封行远……他迷迷糊糊地有些意识回笼了,想的却是封行远当时跟他说的那番关于草地和臭水沟的话,他觉得对方话里话外都在说:“你走吧,离我远点。”

阮裕那时提不起劲,只好在心里,在梦里,在麻药副作用的幻觉里一遍一遍说:对不起,我一定会改的,不要赶我走。

他不想做野猫,不想离开,不想去臭水沟里斗耗子。

秦奶奶带他回去的时候,他本以为那已经是自己最好的归宿——安静地待在角落里,偶尔被需要时出现,不再挨饿受冻,默默地以猫的姿态活下去,直到再次被抛弃。

他本来可以接受自己再回去餐风饮露的。

可封行远就像上天恩赐给他的一个奇迹。

封行远没有赶阮裕走。

不仅不赶他走,还事无巨细地照顾他。高蛋白高钙的罐头吃食之类的,哪怕阮裕挑食,封行远也不嫌麻烦地亲自喂给他吃。他听到封行远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说希望他快快好起来,可因为受了伤,他虽然很努力想尽快变成人,却没能做到。

一直拖了半个多月,阮裕才终于感觉自己又能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了。

“欢迎回来,阮裕。”封行远站在门外这样说。

这个人怎么能这样温柔?

哪怕知道自己不人不猫的身份,哪怕自己屡次答应了他不打架却没做到,哪怕自己差点当着他的面杀人,面对这样的自己,他说的还是欢迎回来。

阮裕忽然理解了人类为什么要拥抱另一个人。

他给了封行远一个大大的拥抱。

封行远买的衣服很暖和,其中有一件外套是毛茸茸的,驼色,版型宽松,阮裕穿着像一只小麋鹿——这是他时隔许久再次在疗养院里见到秦岁时,秦岁对他说的。

彼时秦岁正在放周末,他把他周末的时间全都花在疗养院,连作业都搬个小板凳在奶奶床边的桌子上写。封行远这次也跟着阮裕一起来了,于是一个房间就显得有些小了,封行远跟秦奶奶聊天,阮裕就跑出去帮忙打水。

他不知道秦岁为什么跟出来,而且还破天荒地夸他这件衣服很好看。秦岁还说这衣服应该挺贵,阮裕对贵不贵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幸好秦岁也不是专程来和他探讨这个问题的,与平时不太一样的少年左看右看,忽而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阮裕是不是帮了一个姓周的女生。

“你是说,周琳珊?”阮裕反应了过来。

秦岁那呆板的眼镜下,忽而短暂地溢出了一丝光来。他可疑地抬手推了推眼镜,借此挡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扭扭捏捏地嘟囔回道:“果然他们说的那个染了一头**不羁的白发,美瞳还用的不同的两个颜色的,是你。那个,周……她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阮裕把开水的龙头拧上,疑惑地看着秦岁:“你认识她应该自己去问啊。”

“不……”秦岁那张冒了几颗痘痘的脸上忽然就腾起了一点薄薄的绯红来,“也不算特别熟。”

到底为什么跑来问阮裕这一出,秦岁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脸皮薄的书呆本来对阮裕就有些别扭,没有跟阮裕分享太多事,用“没什么”糊弄过去,就拎着水壶往回头跑。

跑也就算了,还不看路,转过去就在走廊上一脑门跟人撞了个满怀。

阮裕眼疾手快上去扶了秦岁一把,然而人扶住了,开水瓶却脱了手,“哐啷”一声响彻了整个楼层。茶水壶的底座摔坏了,内胆碎了一地,瓶里滚烫的水溅起来,秦岁自己被烫了一激灵,他对面那个人身上溅到的水更多。

那人高高大大,一身很休闲的打扮,被烫了第一反应却是问秦岁和阮裕有没有事。

秦岁一个劲在道歉,腰弯过了九十度,脑袋都不敢抬起来。一边道歉还一边手忙脚乱地找纸巾企图给对方擦一擦。

阮裕认得这个人,是封行远那天在银杏树下碰到的那个人。阮裕对他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莫名觉得那天跟他一起的、病歪歪坐在轮椅上的人很亲切。

于是阮裕左右看了看,没看到别人,略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你在看什么?”那人问。

“没什么,你是不是被烫到了,要去看看医……”阮裕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阮裕?”封行远听到动静从秦奶奶的病房里探出头来,喊了一声,一眼看见戳在那的楚陈庭的背影。

热气腾腾的一地开水和碎掉的水壶,封行远一看就猜到怎么回事了,他连忙走出去跟楚陈庭赔礼道歉。好在现在天气比较冷,衣服鞋子都比较厚,把开水的热量挡住了一多半,楚陈庭人没什么大事。

楚总也没什么要追究责任的意思,反而对秦岁和阮裕两位“小朋友”表示了理解,走之前他还问封行远阮裕是他的什么人。

封行远顿了顿,顺口胡诌了句:“亲戚家的。”

楚陈庭看着阮裕笑了笑,说:“挺有个性的。”

跟楚总寒暄过几句,封行远带着阮裕和秦岁把开水壶的碎片收拾了,就回了秦奶奶的房间。他没看到楚陈庭在走廊转角的地方又远远回头又看了一眼阮裕。

阮裕对这道目光似有所感,回头去时,只看到楚陈庭一只还没迈进拐角里的脚。

这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秦岁又单独来找阮裕了。

他很是犹豫纠结,最后还是在阮裕不解的目光中,从自己背包里拿出了一个手提袋。袋子不大不小,是红绿配色,和商场里为了圣诞节而做的装饰差不多,正面还贴了一朵精致的蝴蝶结。

“你能,帮我送给周琳珊吗?不要说是我送的。”

阮裕觉得秦岁这一天都怪怪的,单单是他频繁提到周琳珊这一点就已经很奇怪了,还好几次主动来找阮裕说话。要知道之前的周末,阮裕来看秦奶奶,通常秦岁能在床边的小桌子上对着几本书几页纸一坐一整天。

护工们都夸秦岁聪明懂事。

阮裕觉得这人也聪明不到哪去,他没接那个袋子,只是对秦岁的脑子是否清醒表达了自己的忧虑:“不是你送的,难道是我送的吗?”

他还是觉得秦岁好像是有什么话想当年跟周琳珊说的,于是他再次给出自己的建议:“不然你还是自己去吧。”

秦岁:“不,不行。”

好一会儿,秦岁才又憋出一句:“是圣诞节礼物,但是我跟她……我跟她不熟,我只是单方面地想送她礼物。”

秦岁说周琳珊做了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不是翘课逃学,不是考试交白卷,而是反抗了大家都默认的“规则”。

厚边框的眼镜压在秦岁的鼻梁上,他伸手把眼镜取下来,用衣角轻轻擦,边擦边说:“我和所有人一起缄默不语,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应该说的话,我们看着一个人无端受欺负。很多人觉得欺负一个弱小的人,才能获得自己在这个群体中的地位,少数人良知尚存,却懦弱胆小不敢发出一点反对的声音。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是她不一样,我想,她的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文绉绉的,阮裕听不懂,也并不是很想听。

秦岁把眼镜又戴上,仍然把袋子递给阮裕:“麻烦你帮我转交一下吧,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显得不那么唐突,但又真的很想送她一份圣诞礼物。”

阮裕伸手去接的时候,秦岁却又没有立刻给出来,而是把袋子往回扯了一下,如此纠结往复片刻,才终于松了手。

闹得阮裕不知道他这东西到底是要送还是不要送。

“对了,你……你圣诞节那天会过来吗?”秦岁忽然这样问。

他这茬转得太快,阮裕眨了眨眼,问:“圣诞节是哪天?”

五天之后就是圣诞节。

秦岁不知道阮裕是不是在装无知,但他看着自己要送给周琳珊的礼物还在阮裕手里,默了默,还是耐心给阮裕解释了一下。

阮裕不确定会不会来,事实上,他现在的状况其实并不适合天天到处跑,所以封行远才要跟着他来疗养院。

秦岁于是把自己的包打开,翻出了个小盒子来,交给阮裕:“我去买礼物的时候偶然看到的,觉得你可能会喜欢。圣诞礼物,提前给你了。”

阮裕惊疑不定地接过那只小盒子:“给我的?”

秦岁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大自然,他又扶了扶眼镜。

“不要算了。”秦岁解释道,“你别误会什么,我就是觉得你一直在照顾奶奶,又帮了周琳珊,所以才送你的,表达一下我的感激之情。”

人类真是复杂,但收到礼物的阮裕还是很开心。秦岁说礼物要圣诞节才能拆,阮裕答应了。同时他也开始想一件事——既然人类在节日的时候都要送礼物,那自己是不是也该送封行远一个礼物?

但他对礼物这个东西一窍不通,也不知道封行远到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正好现在有个现成的秦岁,也正好今天的秦岁比平时话多点,于是阮裕问:“你们人一般喜欢什么啊?”

秦岁略过了阮裕“你们人”的表达,下意识以为阮裕是讲究礼尚往来,要准备回礼,他便摇摇头:“没什么,你不用回送,算我闲得慌。”

阮裕:“……”

要送什么给封行远,这个问题直到回到家,阮裕也没想出结论来。

圣诞节倒计时,三天。

这一天正好是农历的冬至,封行远难得自己在家动手做饺子。

他很多年没有动手做过了,所幸手艺还没有十分生疏。做饺子包饺子是外婆教他的,那些时候他还很喜欢吃饺子。后来吃的都是超市买来的速冻饺子之后,他觉得那也就和方便面一样,图个方便罢了,谈不上什么喜欢吃不喜欢吃。

今年因为阮裕在,封行远忽然又对包饺子这项活动提起了兴致,下班回家就开始做准备了。

阮裕跑过来看他做,看着看着也跟着上了手。

封行远教他怎么做花样——虽然他自己会的也只有两样,一样是出自他外婆的习惯,捏出漂亮的几道褶子;一样是出自他妈妈的喜好,草草一捏,得到的形状牵强附会来说像是“金元宝”。外婆做事仔细,什么都耐着性子去做;而妈妈则习惯压缩时间,她有很多要做的课件要批改的作业和试卷,就只好在其他事上尽可能快一点。

其实后来外婆也喜欢包成“金元宝”的样子,所以封行远反而对这个草率的样式更为顺手。不过虽然手法都是那样,他包出来难免是要丑一些。

由此可以预见以他的水平教出来的“徒弟”阮裕包的饺子会是什么样子。

阮裕包的饺子七歪八扭的,刚开始的几个,要么馅多了饺子皮撑裂开,要么馅少了饺子整个都是瘪的,或者要么没捏紧边缘,还没煮就自己裂了。

小猫看看封行远包的,又看看自己包的,又尝试了几个,怎么也包不好,气呼呼不想做了。

封行远看着他这副模样,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阮裕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人要花这些时间和精力去做这样的事——毕竟饺子煮出来也不过是熟了的面皮和肉,吃进嘴巴里都一样。他以前跟着秦奶奶的时候,也看过秦奶奶包饺子,那时候他就不知道为什么人类愿意大费周章去做这样的事。

封行远说:“我小时候也不明白,后来倒是懂一点了。也许手工做的,确实会包含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在里面吧,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投入在制作的过程中,在这种仪式感下,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就倾注了情感和希望。”

“希望?”小猫听不懂。

封行远觉得阮裕这个样子还挺可爱,要不是腾不开手,他又想上手去摸一摸那颗小脑袋了。

“希望和别人分享这份心意,希望一起分享的人获得幸福、快乐什么的。”封行远想起来妈妈和外婆包饺子的样子了,这部分并不属于他经常能回忆起来的内容。以往他想到她们,大概情绪都是偏向悲伤的,可这一次从他记忆里翻出来的画面却是难得带着温馨色彩的。

“也许也希望留下一些快乐的记忆吧。”

阮裕一时半会想不太明白,饺子端上桌的时候,他已经把什么希望不希望的丢到脑后了。

没有人,也没有猫,会跟吃过不去。

封行远一直不怎么在乎过节的那些繁琐程序,至多像冬至包饺子一样,有心情就自己弄点吃的。圣诞节他不怎么过,这天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他没想到会收到礼物。

距离他上一次收到礼物大概已经过去了二十来年,他曾以为这种东西会一直与自己绝缘。

阮裕神神秘秘地把一个小纸盒子递过来的时候,封行远愣了愣。

小猫眼睛像两颗清澈的宝石,映出一点虹光来,很是可爱。他有点紧张地说:“圣诞节快乐,封行远!”

“圣诞节快乐。”封行远几乎下意识地回。

回完才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干涩,而且自己两手空空,并没有准备能在这一天送出去的礼物。

阮裕已经非常自觉地把纸盒子打开了。

封行远于是就着他的动作,看清了小盒子里是什么。

一枚毛茸茸的球……球形钥匙扣。

阮裕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个是我自己亲手团的,大概你也可能用得到……”

“你用什么团的?”封行远伸手把礼物接了过来,摸到的那一刻,他就反应过来了。是猫毛,白色的。封行远闭了嘴,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在网上看到过养的猫送了老鼠给主人,也有送鱼的,扑蝴蝶的。但谁能想到还会有猫送自己掉的猫毛团成的球?还做成了钥匙扣。

封行远可能许久没收过礼物了,此时却忽然有点扭捏了,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清了清嗓子问了一句:“从哪学的?”

“陆云山在网上教了我怎么做钥匙扣。”阮裕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网友”卖了个干净,“但是想做东西当礼物是因为饺子。”

阮裕直白又认真地说:“你说的那个‘希望’,我知道了。做这个的时候,我希望你收到它会快乐。”

封行远觉得自己那颗心被什么电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来源:“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阿尔贝·加缪

Ps.最近可能更新会不稳定,论文要定稿啦,刚提交给老师还在等修改意见,摸鱼才能写一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