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语文早自习,嘈杂的早读声让人昏昏欲睡,王洋拿着语文课本悄悄转过身去,“班长……”

祝余头也没抬,只说,“不要跟我说话。”

王洋疑惑又小心地扫了眼教室各处,没看到项曼青啊。

他坐了回去,过了几分钟,又转过身来,压低声音,“班长,我想跟你借一……”

祝余抬起头,阴郁的一双眼睛,没有情绪地看着他,“别跟我说话。”

王洋是个温吞可爱的小胖子,心思敏感又细腻,对祝余突如其来的冷遇不知所措,心里惴惴的,以为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他暗自神伤了一整个早自习,一直等到下课,才又鼓起勇气转过身去和祝余解释,忐忑地,“班长,我早自习不是想跟你讲话,我想跟你借一下文言文解析,我不是故意……”

祝余霍然站起身,“我不当班长了。”

直接就往班主任办公室去了。

班上同学都还没反应过来,一时都没人发声,呆呆地看着祝余出去了,怎么了?

任晴虎着脸问王洋,“王洋洋,你干嘛,你是不是惹班长生气了?!”

王洋彷徨无措地坐在座位上,脸色灰败得像天都要塌了,要哭出来。

没多久,班主任和祝余一起进来了,在班上说由于高三课业紧张,祝余卸任班长一职,有想当班长的近期去办公室找他,这几天的班务暂时由周敏行代为负责。

祝余站在方杳安身边,情绪很淡,没言语也没表示,仿佛事不关己。

众人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木已成舟了,祝余真的不当班长了。诚然他是个无可指摘的优秀班长,除了班务,成绩外貌人缘样样拔尖,而且大多数人从高一起就是他当班长了,可他卸职的理由是学习,一下又不好说什么了,毕竟高三关键时期,出声挽留都像故意拖累他似的。

但之前都好好的,刚当上第一名,就不当班长了,虽然情有可原,但多少让人觉得太过功利。

祝余面无表情地回到座位,一声不吭开始低头做题,各路探寻的眼神齐齐投过来,又胆虚地收回去。

没人敢出声问他,祝余看起来太阴沉了,他眉眼生得冷感,不笑的时候,就显得格外冷情。

他像一下被打回高一刚开学时那段压抑沉闷的灰暗时光,或者更甚,冷漠,自顾自,不搭理人,带着些自闭式的孤僻,让人很不想靠近。

由于天寒有残雪,课间操取消了,简希把祝余叫出去,开门见山地,“你今天怎么回事?”

祝余木着脸,没说话。

简希又问,“你和梁阁吵架了?”

“和他没关系。”祝余沉声否认,又掀起眼看她,“和你也没关系。”

简希怔了怔,“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祝余抿着嘴,轻忽地移开视线。

简希说,“算了。”

就要先行回教室。

错身而过的瞬间,祝余忽然说,“你不是要告状吧?”

简希回过身看他,像没听清,“什么?”

祝余笑了一下,带着些嘲弄,很直接地冒犯,“你不是要多管闲事去和梁阁告状吧?”

简希眼神陡然凌厉起来,像他是个突然说了脏话的小孩子,语气骤冷,“你说什么?!”

祝余立刻就弱下去,吓得木木一激灵,还没反应过来就道歉了,“对不起。”气势一泻就很难再强硬起来,他偏过头懊恼地闭了下眼,语气平静下来,“简希,这是我的事,我有打算,不关梁阁的事。我保证,在梁阁回来之前都会好的,所以麻烦你不要过问太多。”他又说了一遍,从容而坚决,“这是我自己的事。”

简希不错目地凝视着他,她有一双和霍青山极其相似的眼睛,却不那么多情,很清透很锐利,隔着眼镜片,是一种冷静的审视。

祝余被她看得虚怯,不自在得口舌发干。

简希终于移开眼神,神色很淡,“随便,我哪里那么多空管你们。”

“谢谢。”

祝余晚简希一步回教室,几个男生正从侧梯上来,周韬好像永远有一手消息,“我们班要来新人了,有个国际部的要插班进来,我跟你们说过没有?”

“真的假的?国际部的来这上高三?!有什么想不开啊,天堂有路他不走。”

“为什么来我们班,他拉低平均分怎么办?”

“我们班好啊!”

……

祝余垂下眼,匆匆往教室去。

第四节 课,方杳安被叫去年级组领人,他真不知道学校在想什么,高三快过半了,非要插个国际部的学生过来。成绩、纪律、安全、男女关系,以及层出不穷的突发状况就够他烦的了,高三这种要命档口还给他丢烫手山芋。

态度坚决地推诿,被年级主任哥俩好似的搭着肩膀做思想工作,好说歹说游说到最后,反正就是非到他班上不可。

他想起这学期开学那几天,项曼青课间还跑办公室饶有兴致地向他打听,“方老师,我可听说梁阁谈恋爱了?和谁呀?说说。”

方杳安也不知道她从哪听说的,还这么兴冲冲地八卦,“不知道。”

项曼青一手撑在他办公桌上,悠闲地质疑,“你班主任,这点消息都没有?”

方杳安看着她,“你来当班主任,我告诉你。”

项曼青当即就要头大,背影摆手告饶,“可让我再清闲一年吧,当班主任折寿。”

当班主任折寿,人生至理。

方杳安见到新来的插班生第一眼就直觉不妙,脑子里警钟轰鸣。不是梁阁那种远观冷漠倨傲,其实教养良好,也不是霍青山那种看似玩世不恭,实际喜欢耍宝。他危险,棘手,不安分,一身乖僻的少爷习气。

但愿这些也只是他的表象。

方杳安倥偬地领着人班上走,“怎么这么晚才来?”

插班报道第一天,第四节 课了才姗姗来迟来报道。

他听到身后男生漫不经心的回应,半点敬畏也无,“耽误了。”

再没别的解释。

方杳安下意识蹙了眉,第四节 课是自习课,方杳安不想耽误太多,直接把他领回班上。

他们进来时,全班就已经停下笔抬起头了,新同学背着书包散漫地站在教室门口,挺高的,侧脸望过去已然非常优越。方杳安简要介绍了一下新同学,又说,“傅骧,自我介绍一下吧。”

新同学慢条斯理地踱进来,用水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傅骧”两个字,笔走龙蛇,是笔相当漂亮夺目的字。

他转过来,众人才看到他正脸,他有一双狭长漂亮的凤眼,左边的眉梢还是断眉,但细看就发现那是一道细小的疤,五官精致得秾秀,轻慢骄纵,以及摆在明面上的养尊处优的傲慢,像学校是他的娱乐场。

他不咸不淡地笑了下,“我叫傅骧。”

不少人在上高中前听过这个名字,但两年多了,记忆也随着时间淡褪了,乍一听到又回忆起来,傅骧。

班主任正叫人带他去搬个课桌来,可他径直走到最后一组最后一座,祝余后桌,梁阁的座位,“我坐这里。”

有人提醒,“同学,这里有人了。”

傅骧点点头,“哦,我坐这里。”

他信手翻动梁阁课桌上的书页,纸张翻动叠合撞击,哗啦哗啦。

祝余低着头,太阳穴抽抽地跳——别碰他的东西,你好脏。

讲台上的方杳安说,“傅骧,那个座位的同学去参加国集了,不久后就会回来,你坐第一组后面吧。”

傅骧对着老师笑起来,指尖在梁阁课桌上无节奏地敲着,笃笃笃,“我坐这里。”

祝余闭住眼睛,手里的笔被攥得发弯——我叫你别碰他的东西,去死。

班上所有人都望着这个固执自我的新同学,方杳安脸色骤冷,直接走下讲台,往这方过来。管他是什么人,他最讨厌无理叛逆的学生,他要把他扔出去。

傅骧气定神闲,笑了笑,泰然地坐在梁阁椅子上,等待这个文弱秀致的高中班主任的发难。

他落座的那一瞬间,前桌的祝余遽然站起身,“方老师,我们模考后该换座位吧,今天不换吗?”

被他这么一打岔,方杳安还真恍惚了两秒,“换呀。”

祝余垂着眼睫,“马上就下课了,午休时间正好可以换座位。”

一触即发的战火被这么轻轻揭了过去。

祝余换了座位,第一组第四个,在姚郡后面,傅骧坐在他后面。

梁阁的座位仍然在原处,和霍青山艾山的空位子在一起。

第八节 课后的晚饭时间,教室里的人并不多。

王洋拿着块橡皮怯怯地走到祝余课桌边,他今天自责了好久,还是简希来和他说,祝余不是因为他不当班长,也不是生他的气,让他不要介怀,他心里才好受一些。

他并不很有底气地走过来,穿着臃肿的冬装,像个拘谨的胖龙猫一样占据着过道,“班长,这个还给你,谢谢。”

祝余在写题,王洋看见他停了下笔,却没有抬头,没握笔的手紧了紧,似乎想迅速拿过去。

后座的新同学忽然开口,并且直接伸出手,“什么东西?给我。”

王洋愣了愣,还是友善地把橡皮给了他,“橡皮。”

这是上周模考前,他橡皮不见了,祝余借给他的橡皮,他忘了还。他想借机来和祝余说话言和,他非常喜欢祝余,他先前一直自认是班长在班上最忠诚胖胖的拥趸,他不想祝余和他闹矛盾。

傅骧把玩了一下那块平平无奇的橡皮,然后拉开窗,直接扔进走廊上的垃圾桶,笑着告诉王洋,“他不要了。”

王洋都懵了,去看祝余,糯糯地,“班长……”

祝余看着他,好像看见初一时那个胖胖可爱的同桌,旋即低下眼,无所谓地说,“我不要了。”

王洋无助地站在那里,教室的其他人听到动静,除了前桌的姚郡,都望了过来。

王洋走了。

站着的傅骧瞥到祝余课桌,扫见他那笔字,多看不上似的嗤笑了一声,“还在写文衡山。”

一直等到下了晚自习,放学回家,傅骧落后祝余两步,忽然说,“你还当了班长?”

祝余低头往校外走,语调平静地回答他,称得上温和,“高一刚进来的时候,班主任非让我当的,现在不是了。”

傅骧恍神了片刻,他都没想到祝余会回答他,他已经记不清他们多久没有这么平和地讲过话了,确实是长大了。

他笑起来。

傅骧跟着他跟到小区门口,祝余进到小区,他还跟着,进到楼里,他仍然跟着。一直到要进门的时候,祝余才回过身看着他,眉微微蹙着,眼底没什么情绪,脸在楼道的灯光下玉一样静穆清曜,“你不回家?”

傅骧忽然想起他们初中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教语文的啰嗦中年男人,咬文嚼字,又呆又酸腐,特别喜欢祝余,说他,“性如白玉烧犹冷。”

全班都好事地回头来打量祝余,傅骧轻慢地托着腮望着眼前他端直的后背,虽然看不见他脸,但也能想象到他此时宠辱不惊的沉静样子。

还“性如白玉烧犹冷”,傅骧不屑地冷笑,谁知道他前两年,还成天叽叽喳喳,又吵又蠢,见谁都腆着张笑脸贴上去,像个下三滥的蠢货。

傅骧又想起今天他那笔温润秀劲的文徵明,倒真有点字如其人的意思了,虽然他不太看得上文衡山,但确实秀挺漂亮。

傅骧没再说什么,转身就下楼了。

祝余看着他下楼,直到楼道里再没有脚步声,才恶心得剧烈颤抖起来,傅骧稍微靠近他一点,他就觉得空气黏稠得难以喘气。

一模一样,过了这么久,除了更高了,傅骧和以前一模一样,甚至要更加危险,他那晚看见傅骧的刹那,几乎以为看见了一只阴魂不散的恶鬼。

他为什么回来,他怎么没死?

祝余目光渐深,拉开门进去。

林爱贞还没回来,祝余回到卧室,闩上门,放了书包,和梁阁打电话。

霍青山和艾山都不在,简希答应了不说,他祈祷没人和梁阁私交甚笃到告诉梁阁班上每天的情况。幸好梁阁没问那些,应该是不知道的,说完一些琐事,他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下周,我过两天回去一次?”

祝余情急之下立刻说了“不”,又连忙放缓语气,“你一并参加完冬令营再回来吧,懒得飞来飞去了,其他人不是都开始上课了吗?等下影响你国家队选拔怎么办?”

就算梁阁说“没什么影响”,也被祝余故意无视地揭过去,“反正学习第一,我们都不要松懈。”

梁阁情绪明显低下去,“那得什么时候才能见?”

祝余听出他不高兴,稍许有些赧然地哄他说,“我给你那个,好不好?”

“哪个?”梁阁静了稍瞬,又说,“现在?”

“你方便吗?”

他听到耳道里梁阁的呼吸明显重了些,梁阁喉结攒了一下,似乎已经开始动作,声线低磁,“你叫我名字。”

祝余脸腮红了一红,舌头润了下唇,竭力想象自己情动的样子,开始还生涩,渐渐自如起来,“梁阁……梁阁,好疼……别磨我舌头……”

结果真把自己说情动了,他跟着如法炮制,情火在寒夜隔着手机烧得热火朝天,祝余神色昏聩地半阖着眼睛,意识都茫然远去了。

外边有窸窣的动静,应该是他妈回来了。

祝余一只手捂住嘴,牙齿抵住下唇,呻吟还是低弱地泻出来,他抬起脸,细细地哆嗦,“梁阁,梁阁……”

他绷直脚尖,又瘫倒下来,梁阁那边还没停,喘息低而重,像泻在他耳边。

一直等到两方鏖战方歇。

“应该视频的。”梁阁嗓音还低着,有少年青涩的磁性,微喘,“想看你舌头。”

祝余身上半褪的情热又轰然烧起来,他几乎能想象出梁阁此时黑亮的充满侵略性的眼睛,惶急地挂了电话。

玫瑰色的红雾还散在他脸颊和脖颈,双目自含两分春,太热了,祝余匆匆拉开门要出去洗个脸。

门口站了一个人,傅骧的脸半隐在阴影里,眼神晦暗不明,语气阴冷,“你在和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