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阿姨没发现?”梁阁伏在新实验楼走廊尽头的栏杆上,侧过脸问他。

祝余点头,至今都心有余悸。

他们当时反应特别快,那个地方本来就暗,头顶的路灯坏了,梁阁又高,祝余低着头几乎隐在他阴影里,还戴了帽子,应该是看不清的。

就算看到了,也绝不承认。

祝余当即就佯作步伐虚浮,扭头冲到路边的绿化带开始呕吐,梁阁碍了两秒,上前馋起他,直直望着光源处的林爱贞,眼睛被光刺得稍眯起来,“阿姨?祝余喝醉了。”

祝余脸腮醺红,唇角有呕出来的水迹,半拢着眼,目光痴滞,被梁阁搀着身体还不停往下坠,一副烂醉如泥的样子。

林爱贞恍惚了两秒,皱着眉担忧地下了三轮跑过来,帮忙搀着祝余,闻到酒气浓重,“这……满满怎么喝酒了?”又说,“他不是能喝酒吗?”

梁阁镇定地说,喝了几种混酒,容易醉。

林爱贞不喝酒,也太不懂这些,看着祝余不悦又忧心,不好意思地和梁阁道谢。

晚上祝余回到家,林爱贞围着他擦脸,又喂了解酒汤,不停地小声埋怨,数落他,“这么点岁数你就喝酒,一个高中生,还是班长你喝酒,你什么样子,明天还要上课!你们学校怎么想的,高三了每周还给你们放一晚上假,嫌时间多了是不是,我还以为你在家学习……”

祝余瘫着,胳膊遮住眼睛,时不时难受地呜咽两声。

林爱贞叫他那声时,他几乎吓得心脏骤停,脑子里晴天霹雳,魂飞天外,现在都还心率过速。

被他妈数落喝酒总比知道和男生谈恋爱好。

听到确实有惊无险后,梁阁转过身来,两肘架在矮墙上,懒散地倚着栏杆,很有些不嫌事大的嫌疑,“我觉得阿姨挺喜欢我的。”

但确实很喜欢,暑假梁阁去他家,下午从卧室出来时正好与提前回来的林爱贞狭路相逢,短暂地惊惶后低头和林爱贞问好。

林爱贞特别热情,一定要他留下来吃饭,饭桌上不免又要寒暄几句家常。

林爱贞问他有没有和家里说不回去吃晚饭,梁阁说,“我妈暑假,去我爸那了。”

他弟在外婆家。

林爱贞询问,“你爸爸在外面做生意吗?”

“不是。”梁阁停下筷子,“我妈是老师,我爸是部……军人。”

老师和军人,幼儿园“长大最想成为的人”前几位,可谓根正苗红,又因为祝成礼之前是老师,林爱贞对老师有股天然的崇爱。

林爱贞看着他,笑容愈发和蔼起来,点着头,“哦哦,你吃你吃,多吃点儿。”

梁阁走了之后,林爱贞不停夸他,长得好,家教也好,又有礼貌,成绩还好,继而开始和自己儿子比较,“梁阁那么高,吃饭都只吃两碗,规规矩矩的。你看你矮他一截,成天硬塞,也没见你长高啊,撑坏了怎么得了。”

还差一厘米180的祝余平复呼吸,小时候他妈还说他是小猪投错胎。

没过几天又说,“我看到你们学校电子屏梁阁的名字了,是这个阁啊,我以为是格子的格呢。他竞赛第一名,脑子是不是特别活?怎么这么聪明?真是优秀,满满你怎么不参加竞赛?”

就连“烂醉”第二天一早起来,林爱贞没出门正坐在桌前候着他,眼下青黑,像是愁得一晚没睡。祝余心虚畏怯地低头喝粥,林爱贞苦口婆心地教育他,担忧又扼腕,生怕他走错一点点歪路,末了叹着气感慨又感激,“幸好梁阁在。”

祝余猝不及防被粥呛住,捂着嘴闷闷地咳。

他看着梁阁,好笑地说,“她是挺喜欢你的。”

确切地说,非常非常喜欢,但这种喜欢再强烈再有滤镜,也不代表她可以接受他和她儿子谈恋爱。

所以幸好糊弄过去了,出柜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说,太暴烈太惨痛太不合时宜了。

入了冬,气温骤降,十一月下旬已经都换上臃肿的冬季校服,教室里开了暖风空调,空气窒闷。祝余偷偷把窗开条缝,冷风顺着缝隙溜进来拂到脸上,清爽又醒神。

高三的日子枯燥又高压,课业繁重,祝余起初几个月还没觉得多无聊艰苦,可霍青山回庙里继续当和尚了,艾山去选拔赛了,梁阁去B市参加OI国集,周围一下空了许多,也静了许多,只剩前座还有个王洋。

多少有些孤单,祝余继续埋头做题。

气温愈低,班上的高考氛围也愈紧绷,祝余眼涩疲惫时习惯性抬头望姚郡的背影,用她的专注来自我激励,结果好几次看见她烦躁地揪刘海。

受环境影响,姚郡的复习节奏都焦躁起来,她明显觉出些紧迫感,因为祝余追得越来越紧,差距在一点点缩小,接连几科小考祝余都比她高。

祝余每天最开心的两个时候,一个是早上起来和梁阁视频,另一个是晚上坐公车回家早一站下车,边走路回家边和梁阁打电话。

梁阁通常比他晚起十分钟,他吃早饭梁阁正好起床,可能室内暖气旺盛,梁阁起床时从来只套条系绳的家居裤,精瘦的上身光**,把手机架在盥洗台上,和祝余视频。

梁阁大概有些起床气,早起时低气压非常明显,像没睡醒,眼睑懒散地半阖着,阴着脸,刷牙都显得凶戾。

祝余说,“你好凶。”

梁阁就拔出牙刷,脸猛地凑近屏幕,嘴角的牙膏沫还没擦干净,黑瞳无神地觑着他,看起来阴鸷又不耐烦,较之前要凶十倍不止,接着就朝他吐出舌头。

祝余轻易被逗得乐不可支。

一直要磨蹭到祝余出门,“我出门了。”情到浓时,会隔着屏幕接一个幼稚的吻。

今年冬天格外冷,天寒路滑,林爱贞不让祝余骑车了,祝余坐上早班公交,车上装满了苦逼又勤勉的高三生。

在又一个周日下午,祝余出校门时,再次遇到了叶连召,果然上次是在等他。

祝余看着他挺括昂贵的西装,身后数以天价的豪车,面上平静又稍有错愕地,“叶叔叔。”

他又上了叶连召的车,他之前想过很久,叶连召为什么接近他?

他能判断叶连召对他没什么恶意,大概率也没什么企图,他之于叶连召,大概是一个供他怀念的小玩意儿,权作解闷用,得闲时逗一逗,丢了也不可惜。

叶连召忽然问,“你认识梁阁?”

祝余平静地点头,“我们是同班同学,一条路,有时候会一块儿回去。”

叶连召若有所思,又问,“怎么没骑我送你的车?”

“我妈妈发现了,问我是哪来的。”祝余黯然地垂下眼,“我就没骑了,也不好再接你的电话。”

叶连召露出些厌烦的神色,不以为意的轻鄙,是对林爱贞的,视线投到别处,“你妈?”

祝余真想杀了他。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妈,凭什么摆出这种看下等人的脸,你算什么东西?

他呼出一口气,故作恍然,“对了叔叔,我上周在家还找到一张你和我爸的合照呢。”

叶连召霍然扭过头来看他,眼神怔愕,称得上失态。

祝余想起小时候看的地摊杂志,说男人这种东西,最下贱,一辈子都要对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念念不忘,要是再求而不得的,那真是要了命了。

这种感情不一定有多真,反正不足以让他们放弃任何利益相关的东西,但会带来些虚假的自我陶醉的愉悦和怅惘。

祝余弯着眼睛笑起来,“是你们大学时候的吧?我看我爸好年轻。”

“你在你家里找到的?”

祝余一副懵懂的“不然还能在哪找到”的神情,“嗯,夹在书里。”

“什么书?《资治通鉴》?”

祝余眼里有一览无余的惊诧,“叔叔你怎么知道?”

食指在椅面不耐烦地敲了敲,家里有《资治通鉴》吗?

他冷眼审视着眼前心神不宁又强作镇定的叶连召,就像高一语文课老师让他们解读周朴园,残忍,虚伪,自作深情。

要说周朴园好歹确实和梅侍萍好过,年纪上来了,老男人装点深情人设自我陶醉也算无可厚非。这叶连召,祝成礼从头到尾只把他当个脑子有包还无法无天的男同性恋,他也能异想天开妄图从这点蛛丝马迹里揣度祝成礼对他“犹有余情”。

真敢想啊。

不过祝余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张晦气的合照还留着,姑且当他爸忘了扔。

叶连召又开始频繁送他礼物,也频繁见他,不止周日,偶尔晚自习回家还能恰巧遇见他路过,捎带些精美的小食。礼物也五花八门,精巧的小手工艺品,典藏的书籍资料,表或者鞋,样样价格不菲。

祝余再也不强硬推脱,他要,他甚至想,带些自暴自弃地偏激,凭什么不要,我本来就该有。

可拿回家后,他又立刻嫌这些东西又碍眼又脏,随手一扔,转头就冲进厕所,抠着喉管开始呕。

冬天的卫浴间很阴湿,祝余蹲在地上抬起脸,眼睛黑洞洞的,他揩掉嘴边的水迹,站起身。

十二月过半,高三又举行了一次模考,按高考流程考了两天,按鹿鸣高效的判卷速度当晚第一节 晚自习过后,就出了分。

祝余去班主任办公室领班级成绩表,进门就看见班主任笑着把表递给他,“恭喜啊。”

祝余心口砰砰,接过来没忍住看了眼,眼眶立即睁大了——他从没想过,他会赢过姚郡。

这是第一次姚郡从第一跌下来,也是祝余第一次排到榜首,他喜得心往天上蹦,“谢谢方老师!”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和喜色,平静地回到班上,把成绩表张贴在班级前,又回到座位。

班上的人一窝蜂涌上来看成绩,立刻就有人发现第一名易了主,王洋隔着大半个教室软绵绵地朝他笑,“哇!班长你第一名!”

祝余弯起眼睛腼腆地对他笑一笑。

第二节 晚自习快要下课,年级组广播里又传唤各班班长开会,祝余手上那题正算到关键步骤,晚了两分钟才到,辜剑站在年级组外板着脸候他,“这刚拿到第一就抖上了!”手又摸在他后脑,带着些与有荣焉,“考得不错!”

等祝余领了资料从年级组出来,高三楼都没什么人了,相邻班级的班长一起回教室,说起不久后的元旦晚会,也说起模考成绩,祝余免不了要被膜几句,他不好意思地笑。

走廊上经过的几个教室都空了,几个班长告别各自回了班,赶着回家。

今天特别阴,云层积厚,走廊上有很干燥的寒风在剐,冷得手指不敢往外伸。祝余抱着那摞资料,用膝盖和胳膊顶开教室门,就对上女孩子通红的,正在哭泣的眼睛。

祝余一耸,无措地怵在门口,“对不起。”

姚郡看着他,眼睛通红,目光却锐利,“你是抄的吗?”

“当然不是!”

“那你干嘛跟我说对不起?”

她以为祝余是因为抢了她的第一名道歉,其实祝余是为撞破她哭泣而道歉。

原来姚郡也是会哭的。

他没应声,姚郡握着笔低头写题,声腔还哽咽着,不甘却又平静,“下回一定是我。”

祝余又提早一站下了车,街上朔风呼呼,点着路灯,风灌进衣服里,好冷。

忘记带耳机,他握着手机贴在耳边和梁阁打电话,等到那边接通,还没待梁阁说话,他就莽撞又雀跃地说,音量在夜间空旷的街道显得很不含蓄,“我考了第一名,全校第一名!我第一名!”

他考了第一名,虽然姚郡的眼泪让他一点点内疚,但还是好开心。

虽然梁阁可能已经知道了,而且他几乎可以猜到梁阁会说什么,以梁阁贫瘠的沟通话术,大概是“好厉害”,肯定是“好厉害”。

冬夜静悄悄的,他听到梁阁笑了一声,“那我不就是第一名的男朋友?”

祝余沁甜地笑起来,“是啊。”

你是第一名的,男朋友。

他永远觉得梁阁最好,做朋友的时候他想怎么这么会有这么好的朋友,做了男朋友,他又想怎么这么会有这么好的男朋友,世界第一好。

他也问梁阁集训情况,梁阁一般都会说,“还可以。”

祝余很矛盾,他一边希望梁阁永远优秀耀眼在众人的仰望里大放光彩,一边又阴暗地盼望他能适当地黯淡一些,不要那么拔尖,想到MIT他就烦恼。

他不紧不慢地往家走,拿手机的手指冻得通红,僵得没知觉了,他也不觉得冷。

脸上忽然一凉,祝余后知后觉仰起头来,看见雪花千点万片地落下来,缀满城市的冬夜,他喉咙里发出小小一声惊呼,“梁阁,下雪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没和梁阁一起,他有一点点遗憾。

“你什么时候回来?”

“想我?”

“嗯。”祝余低下眼,在雪中握着手机,话语轻轻,“毕竟……”

梁阁好久没听到他的下文,“毕竟?”

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祝余在渐大的风雪里往家走,脚步都轻盈而快乐,鞋底踩在新雪上有滋滋的细小的下陷声,脸庞蒸热,冰冷的雪屑落在脸上,有种沁凉的舒服,他几乎蹦起来。

他从侧门进楼道,用力跺了下脚,顺便抖了抖沾衣的风雪,楼道的声控灯亮起来,他视线往上一抬。

有人坐在上层的楼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黑眉凤眼,俊俏得艳丽的脸,略略一笑,“你长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