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靖南弯下腰拿起了一张,唇角勾起了自己也没察觉出的弧度,写得虽比之前好了些,但依然难看。

叶时雨仍在酣睡,高靖南本想伸手推他一下,却意外发现在他的眼角闪过一点晶亮,仔细一瞧,竟是含着泪睡的。

高靖南觉得心突然被什么挠了下似的,这感觉很虚无,却能挑动起一阵陌生的心悸,鬼使神差地,高靖南伸出食指,轻轻刮下了他眼角噙着的一点泪珠。

叶时雨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双眼,一个身影在眼前,却看不清是谁,梦境与现实重叠,他还沉浸在其中,轻轻地唤了声,

“殿下。”

这与他平日里或恭敬,或小心,抑或讨好的语气不同,高靖南甚至能听出一丝依赖和眷恋,他不自觉地放缓了语调,

“怎么睡了。”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叶时雨脑中炸响,他几乎是在瞬间瞪大了双眼,一阵战栗从脊背升起,就连手脚都开始发麻,他将笔扔掉跪在高靖南面前,颤声道,

“奴才该死,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切又恢复如常,似乎刚才那声柔软的“殿下”是他的幻觉似的,高靖南伸开手,叶时雨马上会意开始为他除去盔甲衣物,又抱来了新洗过的亵衣替他换上,伺候高靖南上榻休息。

而后,他抱起换下的衣物出了主帐,将他换下的衣物洗了,再在火堆边烘干,是他每日都在做的,为的是让高靖南能够舒舒服服的入睡。

帐外的冷风一吹,叶时雨瞬间觉得清醒了不少,他知道这次是有惊无险,但心依旧难以自控地在狂跳,自己这次太大意了。

高靖南斜靠在榻上,看了眼那矮桌上被慌乱地收拾到一起的纸张,而后闭上了眼睛,他不可以让自己的思绪在此刻纷乱。

在这里已蛰伏这么久,等的,就是明日。

其实从最初来到落日关的紧张,到平静的犹如在自家后院,叶时雨渐渐没了身处边境战场的感觉,可今日他觉得刚合眼,一阵急促而巨大的军锣声在耳边炸响。

他迅速地翻身而起,拿下盔甲便往同样已站起来的高靖南身上穿,在他低头忙碌的时候,萧念亭进了帐,身后还跟着几名将领,

“启禀殿下,来了。”

高靖南已穿戴完毕,坐上了主位,

“还有多远?”

“二百余里。”

“多少人?”

“约一万余人。”

“将城墙上的火把全部灭掉。”高靖南冷笑一声,“等着他们。”

叶时雨感受到了一阵压迫感,这些个将领前几日见着,多是在一起喝酒吃肉,满嘴插科打诨的模样,他还偷偷想过这样几个人也能打仗?

可今日一见,身披铠甲,身姿如山,眼神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嗜血光芒,虽说他们各个看起来一副胸于成竹的模样,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的叶时雨还是紧张到手脚冰凉。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安,高靖南扭头看了一眼,

“你便在帐中,发生什么都不必出去。”

这语气的不同,连帐中这几个大老粗都有所察觉,他们偷偷对视,眼睛里闪过一丝揶揄,而萧念亭虽未抬眼看,可握着剑柄的手似乎紧了紧,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于叶时雨,流言蜚语早就传得神乎其神,一个皇子随身带着个漂亮的小太监,这任谁看着不得多想,更何况这里是一群日日连个女人都见不到的糙老爷们,见着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少年,心中也不免痒痒。

萧念亭突然开口,

“叶公公,哪怕平时最好也不要轻易出主帐,不然发生昨日那样的事,便不好了。”

叶时雨一惊,他不明白萧念亭为何在这种时候突然提起昨日之事,高靖南的目光立刻看向他,

“昨日什么事?”

叶时雨虽不明白萧念亭想做什么,但他自然知道轻重,便只是轻声道,

“奴才的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微不足道,是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高靖南瞬间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将目光收回,沉声道,

“待他们渡过浪沧江后,便按计划行事。”

除了萧念亭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高靖南,其余几人目光一凛,得令而出。

高靖南已收回心神,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偌大的落日关内漆黑一片,只借了顶空皎月的清辉视物,甚至明明听到了众多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但却无一人讲话。

叶时雨几乎看呆了,这样安静的战场是他难以想象的,他不知道也根本猜不出这场仗究竟要如何打,但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闭紧嘴巴,与所有人一样保持着沉默。

渐渐地,所有的脚步声也停止了,整个落日关就好像进入了死寂,让人脊背有些发冷。

叶时雨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了,生怕发出一点声音一般,他偷偷看了眼高靖南,只见他的手紧紧抓着扶手,连骨节都已泛白,身上泛起了那股许久不见的,嗜血屠戮的气息,让叶时雨不免有些心惊。

突然,远处漆黑的城墙上,每隔一段出现了一点橙黄的火光,叶时雨明显感受到了高靖南的呼吸变得粗重,可他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眼前突然一明,紧接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犹如在耳边炸开,就连心脏都几乎被这轰响炸的漏跳了一拍。

然而根本来不及等他反应过来,一声接着一声,整个落日关地动山摇,就连这主帐都跟着剧烈地晃动着,似乎要塌掉一般。

叶时雨惊骇万分,他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能想到的只有儿时听大人们所说的天罚,他难以自控地想捂住双耳蜷缩起来,可在又一次撼天震地的巨响之后,他硬是咬牙压抑着内心极度的恐惧,扑了上去,企图自己的身体为高靖南挡住可能会袭来的危险,若真有什么,自己这样便一定能取得到他完全的信任。

就连叶时雨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在这种时刻还能想到这些,似乎这任务已经深入骨髓,他必须办到,想尽一切办法办到。

目光本死死锁着前方的高靖南,被突如其来的扑过来的身影惊着了,待定睛一看,只见这个明明怕得浑身战栗的人,却尽力地张开双臂,用自己瘦弱的后背挡在了他的身前。

然而让高靖南内心震动的是,明明是他身着着坚韧不催的甲胄,而他仅着一身布衣。

轰鸣在霎时间突然停歇,继而是震耳欲聋的呐喊和高呼,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众人嘶喊着冲了出去,像是压抑许久的饿狼一般,只等这一刻的撕咬。

叶时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迟疑地想起来,一直大手却突然轻抚上他的背,让他一个不稳又倒了下来,贴上了冰冷的甲胄,头顶却传来了安慰声,

“别怕,那是火炮声。”

叶时雨忙挣扎着起来,牙齿还打着战,却仍忙问着,

“殿下您没事吧?”

高靖南摇摇头,他提剑而起,叶时雨一怔,犹豫着跟上了两步,

“你不许出来。”

说罢高靖南大步踏出主帐,剑锋一挥,主帐的门帘刷地落下来,牢牢将杀戮挡在了这一方天地之外。

厮杀持续至天明,直到天色渐亮,杀声渐歇,叶时雨才试探地走出了主帐。

落日关内看起来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可那城门之外目之所及,却皆是焦土,那便是昨日震天动地,火光冲天之地吗?

叶时雨惊魂未定,他觉得自己不该过去,可双脚却向那儿走去,越来越近,直到他看到了许多奇奇怪怪,从未见过的东西。

红的,黑的,白的,交杂在一起,形成了让人看不懂的形状。

下一瞬,他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明明从昨日下午到现在就未曾进食,明明腹中空空,他却忍不住翻涌而上的反胃,他呕着,却什么都呕不出来,只有苦涩充斥着口中的每一个角落。

原来那红的是肠穿肚烂,那黑的是扭曲的焦尸,那白的是残破的断肢。

叶时雨跌跌撞撞地跑去井边,提上一桶冰冷的水扑打在脸上,冲刷着口中的苦味,直至狂跳的心逐渐缓下来,才发觉身上已被湿透,寒风一起,冷得刺骨。

他愣怔了一下,向主帐走去,刚到门口却见着高靖南一脸慌乱地出来,扭头看到他后,面色渐缓,

“去哪儿了?”

“奴才……”叶时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狼狈模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去喝水了。”

“喝水还能喝的满身都是?”高靖南蹙眉,伸手将他拉进主帐,丢给他一件大氅,

“湿衣服赶紧脱了,我还有很多事,别再乱跑。”说着便又离开。

若再迟了定是要生病的,叶时雨三下五除二将湿衣除掉,随意裹了身衣服,而后裹着大氅蜷缩在炉边,可身子却总是暖不热似的,时不时便会战栗。

他的头昏昏沉沉,脑海中浮现的全是城门外看不到头的人间炼狱,以后要告诉殿下,若他成为了万人之上的那个人,就别打仗了,这真的太残忍,太残忍了……

他喃喃的,终于抵不住困意的袭来,陷入了沉若湖底的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