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回到莫斯科,整整一周都像飘在空中,不想起瓦连京的时候还好,一旦脑子里冒出这个名字,那一天都会头重脚轻,魂不守舍。我本来不想表现得太过热切,第三天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给他发了信息,出乎意料的是他即刻就回复了,只是后来问了“你那儿还痛吗”后,他再没有回复。我琢磨半天,这句话也没问错,难不成他是觉得冒犯了?于是尝试转换话题,却也没得到任何信息。我有些丧气,但又毫无办法,只能这么失魂落魄过着日子,翻看寥寥几条短信,试图从他简短的几个字中读出些情绪,以此寻求慰藉。

后来我想明白,他这人本来就不爱用手机社媒,而我对他来说至多不过一夜情,实在没有联系的必要;这么想着倒也安生不少——等他有需求了,自然再会来找。

没过几天,安德烈闲着无聊来找我,坐在学校的咖啡厅看我赶作业,叼着根吸管跟我讲这几天他干了什么,又去酒吧猎了多少次艳。我作业马上死期,头也不抬地说:“你别老骗人小姑娘了。”

“我哪儿骗她们了?是她们自愿的。”他嚷道,“再说,我也没骗小姑娘。”

我键盘敲得热火朝天,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猛地看向他:“——没骗小姑娘?”

他咬着舌头咧着嘴,挺洋洋自得。自从上次发现我对瓦连京的心思,安德烈便再不遮掩自己这一属性,上街瞅男人时都大方许多。我咂嘴道:“啧啧。在哪儿啊?你之前给我说的那家酒吧?”

“是啊,就那家。”他说。

“瓦连京说那儿不是老出事?”我继续敲字,“你换个没那么乱的。”

“我也不知道别的地方了啊。对了,”他说,忽然双肘撑上桌子,“这周四出来玩吗?”

“出不来,下周得考试——”

“大哥要回莫斯科来,一起玩玩呗。”

我停下手中的事,重复道:“瓦连京要来莫斯科?”随后又莫名补充问:“他发短信给你?”

“是啊,有时候打的电话。”他说,“你来不来?”

我被刺痛了一下,再次敲起键盘,半晌后才闷闷道:“我要考试。”

安德烈没待一会儿就走了,我交完作业准备回家,发现外头又下雨了,今天正好又没开车,霎时烦躁得要命;蹲在门口连抽三支烟,才深吸一口气戴上外套帽子冲进雨里,等冲到楼下时,我冷得嘴唇发抖,浑身湿透,迅速回家洗了个热水澡。

结果这次不走运,还是病了。半夜发烧到39度,爬起来吃了退烧药,想着早上再去医院,然而六点钟被冷醒,四肢无力,一量体温又烧起来,迫不得已才给军哥打电话。军哥一接电话就开始骂我,等到针打完烧都退了还在骂,说的无非是我这段时间学习很不用功,成绩一落千丈,要我把心放到学习上,这样怎么对得起我妈妈,要坚持理想之类。

我有气无力躺在后座:“军哥,我都到这儿来了,还能有什么理想啊。”

他斜着眼看过来,说:“怎么,你还看不起莫大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我说,“我这个岁数了,从大一开始读,还重新学门语言,专业是个什么国际关系,有什么用?出来干嘛?当外交官啊?——都知道我是进来混日子的嘛。”

“混什么日子,你不要这么说。莫大国际关系很强的,多少人想进还进不了呢。”他严肃地说,随即又叹气道,“我知道你想去美国,嫌这边太冷了,不喜欢俄罗斯;但是既然当初选择了,就代表是最优的一条路,况且又不是什么穷途末路。岁数怎么了?你才二十出头,不读书还能干什么?你脑子聪明,能力也很强,专业也厉害,路已经铺得好好的,怎么不继续走呢?……”

他后面说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我实在昏得厉害,沉沉欲睡;失去意识之前我还是很想反驳,我其实没那么怕冷,也没不喜欢俄罗斯,更不是不想读书,我只是没有什么继续下去的理由,没有奔头;我常常想,在这样的状态里,就算明天让我死了我也毫无怨言——当然,我并不会真的死去,因为我同样也没有要死的理由。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让我做了很多不轻巧的梦,在家昏睡了近两天,军哥帮我请了假,叫我先好好养病,完了再跟我好好谈话。原打算这一周我就睡过去,醒的时候复习复习,等下周考完试再来调整状态,不能像之前那样混乱了。然而在周三的早上,我被手机铃炸醒,拿起电话十分没好气:“喂?!”

“Allo?”那头说。

我沉默了两秒,忽然翻身坐起来:“Allo? ”

“是伊万?”那边风声很大,像在外头,“我是瓦连京。”

“哎哎是,我是伊万。”我一下手足无措,口齿不清,“啊,瓦连京,你好你好。出什么事了吗?”

他那头呼呼吹风,我听不清楚他讲话,走到窗边:“你说什么?没听清刚刚。”

“我说,你家单元楼密码多少,我在你家楼下。”

我狐疑地推开窗,往下一瞥——那中央正站着一个人,没戴帽子也没戴围巾,正抬头望着。

什么?什么?我这下当真慌了神,抓起衣服就往头上套,口里急忙道:“你等等,我下来接你——”

然后赶紧丢了手机,把床给理了遍,又漱口洗脸,抓了两把头发就下去了。他显然是刚从车里下来,没穿厚外套,我颇不好意思领他进了门:“家里有点乱,你随便坐。”

“喝点什么?”我站在餐厅开始忙活,一边与他说话,“我听安德烈说你周四会来,结果今天就到了哈?”

他坐在沙发上翘起腿:“休两天假,过来找工。”后又道:“水就好。”

我给他端了杯水,坐下来:“那这几天一直呆在莫斯科?”得了他点头后,我又顺势问:“有住的地方吗?”

他说有的,公寓还没到期。我点头表示明白。此后便不知道说什么,一时竟然无话。

瓦连京垂着眼睛,吸了吸鼻子,终于开口道:“伊万,”

“嗯?”我立刻侧耳。

“我是来问你的,”他看起来很不自在,一个劲抖腿,“你有健康证明没?什么都好,抽血的单子也行。”

我一下愣住:“健康——”随即哑了声,挤出个笑容:“有,你现在要看?”

他垂着眼睛局促地点头,我便取来给他看,他一项项地看得很仔细,我在一旁故作轻松的样子:“我没有病,你放心。不然也不会不带套了,没那么不负责。”

他把报告还给我,简短地道了谢,我看见他明显如释重负的样子感到心里缠作一团,但又自觉无任何立场感到不快。瓦连京喝了口水后就站起来,道歉说今天打扰了,他本该提早跟我说的,道别时又说明天见。

我想起明天是周四,正是我推辞了的安德烈的酒局。我在窗台看着他走出单元门,步伐轻快,鬈发伏动;我想他肯定没有发现我这时还生着病,也不清楚我下周有重要的考试,更不知道我这一周想他想得来丢魂失魄——毕竟我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我根本不是特殊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