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季杨娜说,前几日瓦连京跟米哈伊尔大吵一架,几乎要动起手来,好在她及时赶到,据说二人当时手上都拿着螺丝刀榔头,一锤子下去是要出事的。

“我早就说过米哈伊尔了,年轻小伙子火气旺,跟他们较什么劲儿!是,瓦连京是不好相处,但人家上工也没得说不是?薪水也要的不多,别的这样的帮手至少都要两倍价格……米哈伊尔不听,老觉得人家是小白脸,什么尊严受辱,一定要跟他硬着来。老天啊,他多少岁,人家多少岁?瓦连京以前可是练拳击的,真要惹火了,还轮得到他在那儿挥拳放话?”

我不明白,既然关系这样差,他们为什么还要雇瓦连京?塔季杨娜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对我笑笑,回答地得极其模糊:“你是他朋友,哪能不知道?”

我也无意在这上边纠缠,只赶快问:“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塔季杨娜耸耸肩膀:“他说要回家去——不,不是莫斯科这个,他不是莫斯科市人,你不知道吗?他是雅罗斯拉夫尔来的,应该是上他母亲那儿去了。”

再问塔季杨娜也不知道他家具体住哪儿,我谢过她后就离开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向安德烈一众人都打听了,大家只知道瓦连京是有个家在雅罗斯拉夫尔,偶尔周末会回家度假,别的一无所知。我也尝试过给他打电话,然而接连几天都关机,我想这号码大概只是他工作号,此时最不想被无关电话打扰。

我没有办法,只有继续上课,继续等,等到他愿意现身,愿意被打扰。这样的等待烧心已不必多说,总之那段时日里我俄语又进步了不少,蹭人家文学课时也能大概听懂个五六分了;下了课依旧往米哈伊尔的修车铺跑一趟,只停在拐角远远看一眼,再一脚油门掉头回家,停留的时间算不上等待,甚至都不能算期待。

自上次在安德烈的tag里发现他之后我便关注了,心里暗搓搓地希望他能回关,然而一直以来都没有消息,我也只能安慰自己是因为他没有登上来看过而已。我每天都会去他主页瞧一瞧,看能不能挖出些别的信息,活像个stalker,只是瓦连京总共就只发了五张照片,实在看不出个什么名堂,没设成私密用户已经算是幸事了。

某天中午,我刚上完早课,准备去经济系食堂蹭个午饭,刚端了盘子坐下,掏出手机一看直接骂出了声——瓦连京回关了我。这下饭也没心情吃了,我忙不迭点开他首页,果然发了新的照片,照样是个莫名堂的街头照,但让人欣喜若狂的是,这次他竟然加上了定位。地图打开,果然是在雅罗斯拉夫尔,卫星实景转一圈,又发现没走几步就是个修车铺,我几乎敢肯定这就是他新上工的地方。

我腾地站起来将午饭塞进垃圾桶,直奔停车场,一路狂飙,等出了城才回过神来——这路程没查,住宿没定,理由也没想,就这么急吼吼去了,像什么样子?

那天是个难得的晴朗日子,阳光铺满整个高速路,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想瓦连京大概也喜欢今天的阳光,喜欢到想拍张照片,喜欢到要发社媒,叫大家也看看。我不知为何非常想在太阳落山前见到他。

到达雅罗斯拉夫尔已经是五小时之后了,我先去了之前猜测的修车铺,然而敲开门,一头冷水就泼下来:

“瓦连京?我们这儿没有瓦连京。我们这儿只卖汽车用品,不招汽修工的。”

我霎时凉了心,结结巴巴谢过人家后,回头看见晚霞一点点消散,晚风一吹,身上也冷了起来,这时我才发觉一切都很荒诞,因为中午骤然的灵光一闪,就认为他会在这里,笃定得好像相遇是必然,是命运。此刻看来倒像个笑话差不多。

我苦笑着坐进车,点了根烟吹风发呆,那家店的店员下班了,走之前叮嘱我今晚要下雨,小心路滑。我看着他们慢慢消失在拐角,想到明早还有课,干脆再开五个小时回去,结果一发动车子发现没油了。跟着导航又开了几分钟到最近的加油站,天上忽然传来了雷声,这天气也真是怪,前一分钟还是晚霞,后一分钟就要下雷雨,只希望开夜车的时候雨不要下太大。

加完油想在旁边便利店买包烟,刚下车发觉便利店旁边有个小小的修车店面,里头走出来一人捣鼓卷帘门,声音哗啦啦,不免多看了两眼,然而这两眼一瞥过去,我便再没能收回目光;那人身材颀长高大,站得斜歪歪,身上外套十分眼熟。我像魔怔了似的盯着他看,此时天上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脸——那正是我迢迢赶来的唯一理由。

我脑子糊作一团,不可置信;我感到上天在与我开玩笑,从狂喜到绝望,绝望复狂喜,仿佛是在做梦,他像被故意送到了我眼前——又一记响雷,瓦连京抬起头;我慌忙转身想躲,意识到这样的碰面并不合适,毕竟开五个小时车追到这里来怎么想也太过毛骨悚然。我只是想来看他一眼而已。

可是我躲得太急,一脚踩到冰片滑了跤,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得闷哼一声。与此同时天上窸窸窣窣下起雨来,地上很快就积了一小滩水,倒映着旁边便利店招牌绿色的灯光。雨水滑进领子,刚才跌的那一跤肯定伤到脚腕子了,我几乎站不起来,却还是别过脸,心里急急祈祷这副样子千万不能叫他看见了。

然而等我一转过眼,那滩倒映便利店灯光的水渍就已经被一只脚踩碎;我浑身湿漉漉,龇牙咧嘴坐在地上,他俯视着我,看不清表情:

“车又坏了?”

我咧着嘴惨笑:“没,没。车倒没坏。”

“人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