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

晚上九点,程堰的私人公寓。

卧室里没开灯,他被无处不在的黑暗吞没其中,演化成了个孤寂的影子。

**的人还在昏睡。

她平稳规律的呼吸,是能拉紧他理智的最后一枚开关。

呼吸科的医生来过一趟,经过各种精密仪器的检查之后,松了口气地告诉程堰,幸亏被救下得及时,她的气管没受什么损伤,只是经受了过度的惊吓,心神枯竭,才昏了过去。

程堰握着喻婵的手,贴在脸上,感受着她近在咫尺的温度。

他这些天过得很不好,程绪那些明里暗里的手段和程家那群老顽固的施压,几乎耗尽他的心神,越是这样,就越是发疯似地想见她。

从美国回来之后,她就没再主动联系过他。送去的花,找来的司机和阿姨,也统统被她退了回来。

就好像是在,竭尽全力地和他划清关系。

如果这是她的最终选择,他愿意尊重。

可思念就像是一把摧噬人心的刀。

刀刀深可见骨,越是压抑,越是汹涌。

于是他只好在每个疲惫的傍晚,开到她家楼下,见到她住的小区灯火通明,心里至少能有几分抚慰。

他犹豫着要不要和她见一面,哪怕只是像普通朋友那样,聊聊天。

可望着她站在其他男人眼前,毫无负担的笑脸。他犹豫了。

见一面又能怎样,如果,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呢?

在那些时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喜欢一个人,那些占有欲和冲动,都只是附属品,无穷无尽的患得患失才是常态。

想起刚刚那个被他打得几乎不成人形的男人,程堰的眸子散发出抹幽暗的凶光。瞳仁纵使在浓墨至此的夜里,仍然亮得异常。

就像是某种大型食肉动物的眼睛。

时刻散发着凶狠的戾气和锁定猎物的狠辣。

男人只是个想傍富婆的建筑工程师,社交圈子简简单单,如果没有有心人的专门帮助,他根本不可能查到喻婵的家庭地址在哪里。

更不可能破译她家的密码锁。

程绪和他斗得再怎么样都无所谓,可他不该试图对喻婵动手。

他一直都不想认真,不想真的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留着最后一丝情面给程绪,以及他背后的程岳青。

早知道他的仁慈和怜悯,会变成他们拿来刺向喻婵的一把刀,那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拖着他们父子两个一起下地狱。

反正他从来都是孤家寡人,失无可失。

身侧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嘤咛。

程堰的思绪被猛地拽回来,眸色再次变得温柔。他点亮床头暖橘色的小夜灯,用手背探了探喻婵额头的温度。

眉眼敛起一层担忧。

她好像发烧了。

他起身从客厅的药箱里拿来酒精和冰凉贴,轮换着给喻婵降温。

愧疚感时刻不停地在心里碾压,几乎将他吞噬。

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的存在,似乎还是在不断地给喻婵造成伤害。

当年是这样,而今还是这样。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

甚至是这次的无妄之灾。

她身边应该站着的,或许真的该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而不是他这种,半个身子都陷在泥沼里,时刻需要费力挣扎,才能保持表面光鲜。

如果没有他,现在的喻婵,分明应该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笑容明媚。此刻却像个破布娃娃,了无生机地躺在**。

他竭尽全力想保护她,想靠近她。

偏偏他的存在,总会给她带来巨大的伤害。

忙碌的手忽然被她柔柔地按着,像是浮了层轻柔温软的云。

“学长……”云朵似的人眼角有泪意滑过,她语调喃喃,仿佛正陷在某种梦魇里,“跨年夜……我不是故意失约的。”

程堰不可置信地看着**的人,她紧蹙的眉头惹得他心口生疼。都这样了,她还想着怎么和他解释那件事吗?

“我喜欢你……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你了。”

他双手将她灼烫柔软的手拢在掌心,眉间是浓郁化不开的深情:“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

比盛夏还要明媚的小姑娘,在别人面前都是温声软语的,唯独到了他这里,眉眼躲闪,怯生生的。

一开始他只当是自己太凶,吓得人小妹妹害怕。

后来他才发现,哪怕熟悉之后,她仍然是那个样子,并且,只对他是那个样子。

他在视频网站上见过她参加比赛的录像。

站在台上的模样自信坦然,明亮的淡色瞳孔闪着不灭的光。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生人面前露怯。

更何况,每次见到他,她的眉眼都是软的,笑容总是甜的。

“喜欢他”这三个字,几乎要写在脸上了。

“你不知道。”

她好像能听见他说的话,声音微弱地像阵缥缈的风,“我给你送的画,你把它扔到垃圾桶了。我在论坛里留下的摩斯密码,你大概永远也看不见。你不知道吧,我是因为你,才来的C大。”

程堰的动作倏然顿下,眼里闪过一丝愕然。

那晚,他听了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故事里有炽烈如火的晚霞,小巷子里恣意奔跑的少男少女,有酸涩懵懂的心动,还有课堂上随意翻动书页的风。

那是一片他从来都不知道的天地,亦是一份从没见过天光的痴心。

“原来是你……”

他曲起指节,缓缓划过喻婵的脸颊。指腹在她浓密柔软的睫毛上略过,最后停在精致小巧的鼻尖上。

母亲去世前,精神好的时候,总爱用这样的方式,描画他的眉眼。

尽管她在世的时候,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他的怨恨。她恨他的出生拖累了她,恨他身上流着程岳青的血。

可她也是唯一一个,记得他真实生日的人。

当年程岳青给他上户口的时候,记错了他实际的出生日期。

于是,所有人就这么默认这个错误的存在,将错就错下去。

小升初,初升高。

记得正确日期的人,他遇到了第二个。

那一年程堰高三。

学业压力如同座难以越过的大山,重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程家内部也是一堆的鸡毛蒜皮。

一质测的前一天晚上,他得知了程绪和程岳青的秘密。

从小视为长辈的男人,居然是他的亲哥哥,这样的秘闻,出在任何有头有脸的家族里,都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丑闻。

难怪他们要藏着掖着一辈子,宁愿逼疯他的母亲,眼睁睁看她走到自焚那一步,都不愿意送她去专业的精神病院疗养。

他们原来,是在怕这个。

还是个高中生的程堰,世界观在那一天崩塌了。荒诞和悲怆不断地冲击着他尚未成型的三观。

就好像一夜之间,那些日夜生活在一起的生物,忽然从家人,变成了会吸骨食髓的恶鬼。

那份礼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收到的。

虽然并不贵重,只是两张手抄的小诗。

却足以在那一刻,将濒临崩溃的他拉回正常的现实。

文字有它独有的温度。

娟秀工整的字迹,温婉柔和地祝他前程似锦。

的确,要想从那样的家庭里逃出去,彻底主宰自己的人生,他就只能先有个似锦的前程。

祝福总能最动人心。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句牵挂。

带着这份牵挂,程堰考上了C大,从过世的外公手里接过京泓,一点一点把它发展壮大。

直到,大三那年,新生入学典礼,在主席台上,遇到喻婵。

后来他的确试图找过当年送礼的人是谁。

可那两片单薄的纸上,并没有署名。

于是他只好把它当做是,已经过世的母亲,送给他最后的温柔。

原来,温柔并不是母亲给的。

而是眼前人。

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命运的齿轮只会严丝合缝地不断向前,根本不会询问你到底有没有准备好,或者,有没有注意到。

“对不起……”

他喃喃道。

为他们错过的那些光景,也为当年那颗被一遍又一遍辜负的真心。

后半夜刚过,天边擦着几分鱼肚白,喻婵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

她睡得很沉,像只惊惶过后的小鹿。

程堰松开被她紧握着的手,给林安打了电话,交待了一下眼前的情况,抓着车钥匙出了公寓门。

他找人要到了高三同学的通讯录,一边开车往桐城赶,一边循着记忆,给当年的同学打电话。

*

喻婵睡了一天一夜,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嗓子痛得像被热油泼过,稍微张张嘴,就像有刀在割,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有痛觉,是不是说明,她还没有死?

摸摸自己的脖子,有些疼。

不用看都知道,此刻上面肯定全是淤青。

原来昏过去之前的画面不是幻觉,她是真的被人救了。

喻婵挣扎着从**坐起来,似乎产生了某些幻觉,呼吸间总有股若有若无的木质香味,熟悉得令她心惊。

按下胸口的悸动,她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被推开门进来的林安拦了回去:“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多休息会儿。”

喻婵眨眨眼,指着嗓子示意自己现在不能说话。

林安心疼地拍拍她的额头:“放心,你们公司那边给你算了工伤,准了半个月的假。外婆和喻柏那边我都帮你瞒着呢,没露一点儿风声。”

喻婵松了口气,轻阖眼皮,安心地点点头。

随即又想起什么,就听见林安继续说:“袭击你的混蛋已经抓到了,据他自己交待,因为你,他丢了工作,才想着来找你打击报复的。”

林安愤然道:“当年早知道姓萧的这样一个货色,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接触他,气死我了。”

“幸好程堰赶过去得及时,不然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我们谁都不敢想。”

听到熟悉的名字,一直迷迷糊糊的喻婵骤然醒了神。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对上林安义愤填膺的眼神。

几乎是同一时间,枕头下的铃声忽然响了。

喻婵摸出手机,震惊地发现新消息的提醒来自一个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打开过的APP。

那是她高中时,曾经参与开发过的一个类似于油画爱好者交流会的APP。

她以开发者的身份,在APP论坛里的第1314篇帖子里,留下了一则显而易见的摩斯密码。

因为知道这则留言永远也不会被那人看见。

所以她一点儿加密手段都没用过。

就这么直白的展示在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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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堰,我喜欢你,你大概永远也看不到)

后来,APP因为没人更新维护,用户逐渐流失,彻底成了个无人问津的古董。

喻婵把它留在手机里,也只是为了做个纪念。

可是刚刚,那篇很多年都无人问津的帖子,更新了一条新的留言。

留言的人说:

-.-.--.-...----.-...

(看到了)

作者有话说:

希望所有的暗恋,都能被那个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