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成枯骨, 枯骨化粉末。

日落时分,火苗舔尽,熄灭。

小叶子跪在地上, 将她阿娘捧入一个小小的白罐中。

那是一个甜白釉暗刻龙纹罐, 白如凝脂,洁似积雪,壁面细腻剔透,亮白可以照出人的影子。

这一刻, 便投出不远处男人寸寸紧握的拳头,点点嗜血猩红的双眸。

木棺,热油, 柴火, 罐子,生辰礼……

原是那么久之前就算好,备下的。

阿照,从来没有这样深的算计。

她的爱恨和来去都是那样直白而率真, 断不是这个样子的。

“陛下,我们回去吧。”小公主抱着白罐走来,扬起满足的笑靥。

七岁了, 除了眉间那点朱砂, 她身上属于母亲的影子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都是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瑞凤眼中若有若无的计谋。

嘴角常日勾着淡淡的却始终盈不到眼底的笑意。

平和温甜的嗓音吐出如刀似剑的话语。

萧晏的目光从不远处的灰烬上缓缓收回,低头看小姑娘,看她怀中抱着的洁白罐子。

“走吧!”小姑娘拉着他的广大的袖角, 又是那甜糯惑人的声色。

萧晏自己也不知, 为何挪不动步子。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白罐, 一动不动。

“陛下, 今日是我生辰,您不给我庆生吗?”小姑娘抚着白罐,“您同阿娘一起为我庆生,好不好?”

萧晏还是沉默着,只是伸出双手去摸那个罐子。

小姑娘往后退了退,并不想给他触碰。

奈何力气没他大,他的手掌握在瓷罐上,力道大得似在无声说“给我”。

“这是我的。”她出声,提醒他。

又絮絮道,“这白罐是我精心挑选,又白又滑,最配阿娘……以后我就可以抱着阿娘睡,谁也不能碰她……”

这是我的。

只这一句话,萧晏觉得她说得特别对。

是我的。

他又施了分力,孩子又退一步。

前二十七年诸人皆顺捧的皇子生涯,后六年一锤定音无人敢违拗的至尊岁月,前后三十三年,萧晏至今全部的人生,除了被他后来清算改了国号的君父,还未曾有人这般忤逆他,同他说一个“不”字。

许是帝王之心压过了血脉亲情。

许是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崩出一道裂缝。

他没有控制住自己,扬手扇了她一巴掌。

已是暮色四起的原野上,夜风拂来,也没能吹散巴掌声的生脆。

那个孩子跌下去,翻滚了半个身体,也没舍得松开怀里的罐子。

她白皙的面庞很快现出清晰的五指印,仿若容颜破碎。

但她手中的白罐却连灰尘都没有占到一粒,完好无损。

没破。

她笑着摸了摸罐子,松出一口气。

举目四望,旷野之中她看见那樽白日里从陵寝搬出的冰棺,只嫌恶地擦了把脸,然后朝那处奔去。

萧晏还在那声巴掌声中不曾回神。

或者说那一记清脆声响让他捡回两分清明神思。

他,居然打了小叶子。

但无论是清醒还是疯癫,他发凉又发颤的五指仿佛凝固了通向心脏的血液,整个人迟钝而木讷。

直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眼前略过,直到曾经冰封叶照的棺椁发出沉闷的声响,冰棺一角鲜血四溅,他才完全反应过来。

*

小叶子再睁眼,已是建安三年的新春。

她昏迷了大半年,醒来时身体又如当年在沧州城中一样干瘪枯瘦。但好在医官救治及时,没有伤到脑子,不曾忘记往昔的一切。

她定了定神,想起无数个昏昏沉沉的日子中,抱过的东西。

伸手往枕侧摸去。

在的,她露出一点笑意。

枕头里侧放着的是她撞棺之际仍不忘用衣衫裹住的骨灰罐,她翻过身,将它贴在面上。冰凉的触感告诉她,不是在睡梦中。

高兴。

却也遗憾。

到底不曾和母亲团聚。

榻畔响起细小的衣衫布帛的摩擦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小叶子抱着骨灰罐又蹭了会,感觉肩头有掌心小心翼翼地覆下,五指一点一点慢慢拢住她。仿若她一动一挣扎,那只手便不敢再触碰,会以最快的速度收回去。

于是,她半点没动,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待他将自己握实。

待他颤着嗓音唤她。

唤了两声,屋中静默。

他顿了片刻,蜷起指头,有些无措地收回手,却是重新开口,“……对不起。”

话语落下,那只手重新伸过来,想要摸她面庞。

指印早就散了,她昏迷时总也被抚过无数次。

可是,这厢是清醒的,他在即将触上她面庞的间隙停留住,再不敢碰她。

苏合说,她受不了刺激。

若她不喜,且由着她,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萧晏合了合眼,正欲离开。

不想,榻上的小姑娘慢慢翻过了身子,眸光一层层凝到他身上。

锁住他欲走的步伐。

四目相视中,她偏了偏视线,透过镂空蒙纱的窗户看外头场景。

夜色苍茫,幽幽泛红,大团大团的雪花落下来。

“冬天了?”许是摸了半晌瓷罐,纵是屋中烧着地龙,她还是忍不住往被衾中缩了缩。

萧晏愣了愣,确定她在同自己说话。

原以为她会和当年一般,沉默,不开口,封闭自己。

竟是都没有。

她就这般缩在被窝中,然后又往上拉过些被子。

伸手在外好一会,肩头是有些冷的。

见萧晏并不应她,她便也不再问,只低垂了眉眼。

须臾,又往外望去。

望了会,她低声道,“您、能给我喝点水吗?”

睡了太久,嗓音都是干涩的,唇瓣还起着皮。

萧晏终于回神,确定孩子在和他说话。

只频频颔首,起身给她倒水。

他伏在榻畔太久,腿脚发麻,又因心中欢喜,竟差点没站稳。

倒的水,一半洒在自己手上。

随侍的内侍监赶忙给他拭手。

他抢过帕子,胡乱擦过,只赶紧把水送她面前。

小叶子将他举止收尽眼底,扇羽般的浓睫覆下,抬眸又是一副乖顺模样。她就着他的臂弯将水饮尽。

“还要吗?”他几乎讨好地问。

小叶子摇摇头,只静静看他,又默默低眉。

萧晏放回杯盏,在榻旁重新坐下。看她没有不喜的样子,便稍稍松下口气。

想给她掖一掖被角,又怕她抗拒,遂将手搁在膝头干巴巴地搓着。

“新的一年了,今夜是上巳节。”萧晏看了眼外头,想起她方才的问话,终于寻出个话头来。

小叶子随他话,往外看了一会。

半晌,她收回目光,慢慢抬起惊鹿般的眸子,看萧晏。

萧晏心口缩了缩,他受不住她这样的眼神。

惊惧,惶恐,怯懦。

像极了多年前叶照跪在沧州城刺史府门口,求他的模样。

“我错了,以后不会任性了。”她的声音又低又细,竟是在向他道歉。

萧晏胸口起伏不定,根本接不上她的话。

她探出纤细的五指,抓住他一点袖角的边缘,咬着唇瓣继续道,“您、以后能不打我吗?阿娘也没有打过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萧晏尤觉心头被压着块石头。

他没想到小姑娘想来是这副模样。

竟是这般无助,求他别打她。

他垂着眼睑看自己一双手,只觉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小姑娘寻着眸光,撑起身来,“您是不是也想要这个?”

“那、给您吧。”她竟是将叶照的骨灰放到了萧晏手中,见他不接,还抓着他的手握上,“我以后不会惹您生气了。”

萧晏神思混乱,一点点触上那个白色的罐子,轻轻抚摸,慢慢握住。

案头高燃的烛火,映照在甜白釉罐壁,清晰映出女童带笑的面庞。

萧晏猛地清醒过来,只豁然起身,道,“她是你阿娘,理应陪着你。我、我同她萍水相逢,如何可以占着她?”

这是去岁四月里,小叶子说过的话。

到今天,他认了。

再不敢同她争。

小叶子便不再说话,搂着罐子躺下去。

至此之后的每一夜,她都抱着阿娘睡觉。

萧晏很怕她着了心魔,怕她会神志不清。

但是都没有。

一个月后,她能下榻。

早春二月,料峭时节,她披着厚厚的缎面斗篷坐在窗边读书,练字。写完了,便交给陪在一旁的萧晏。

她手下无力,握不住笔,却还是一日一张的地写着,认真又上进。

两个月后,她身子大好。

便开始走出寝殿,在院子里晒太阳、**秋千。萧晏来的时候,她亦会起身向他行礼。宫中的规矩,天家的仪容,她秉持地很好。

又半年,她舒展了筋骨,恢复了精神气。

十一月底,跟着萧晏去骊山冬狩。整整两月,辞旧迎新,在骊山上又长大一岁。

她骑在马背上,射来野兔,麋鹿,棕狐。鹿和兔,她取了肥嫩的部位,生火烤炙,送去萧晏佐酒,狐狸剥了皮让司制给他做护膝。

建安四年,小叶子九岁。

诚如她一年前在床榻所言,再不任性,不惹萧晏生气。

甚至,从这年的春日开始,她将学业搬到了勤政殿。

萧晏早朝时,她便在偏殿暖阁给他做膳食。他下了朝回殿开加议会,她便在一旁完成功课。

散会,她将煮好的汤水奉给他,自己在旁边与他一道用下。

除了话少,沉静,萧晏寻不到不好的地方。

阳光洒下来,将隔案几对坐的两人身影并在一处,担得起岁月静好。

甚至,他觉得阿照若是泉下有知,大抵也能安心的。

只是深夜里,萧晏时不时去承乾殿看她,见她搂着骨灰梦靥,到底心有余悸。

甚至,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改了称呼,再不唤他陛下,只肯称殿下。

萧晏不是不爱听,实乃每一声从她口中唤出的“殿下”,都会将他拉回旧日时光。拉回到秦王府,和叶照在一起的时候。

他从未忘记过叶照,只是害怕孩子还在恨他。

他看着她认真书写的字,回想她分毫不差的礼仪,抚摸她送给他的护膝……

孩子也想对他好的。

怪只怪自己,当年那一巴掌,打退了她。

他安慰自己,时光漫长,只要他努力,还是有机会将她养得肆意活泼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年秋天,落了第一场白霜后。

小叶子改了胃口,当是吃腻了司膳处的点心,破天荒再次扯住了他全部的袖角,“殿下,能寻点旁的点心给我吗?”

她的眼睛亮的晃人,盛满秋日午后的细碎日光,模糊笑意。

萧晏很是高兴,她终于又开始主动开口。

有了一点撒娇的样子。

于是,宫外朱雀长街上的百年老字号“甘华斋”里的掌勺,被萧晏整个拎进了皇宫。

霜方糕,两色豆黄,水晶椰蓉,贵妃红……三个掌勺并着整个司膳处,轮番做了□□日,流水般给小公主试用。

小叶子趴在案桌上,自己尝一口,再喂一口萧晏。

眉间松开又皱起。

萧晏揉着她眉宇,“还不满意?那且等等,朕已经下了诏令,下月外邦进贡,且看看他们有何新鲜的吃食。”

小叶子拨下他的手,两只小手拢上一只大掌,摇头,“阿娘给我做过枣泥米糕,可惜吃不到了。”

被她细嫩十指揉搓的掌心,生出细汗。

萧晏深吸了口气,反手握住她,“可记得怎么做的?朕给你做。”

小叶子抬眸看他,笑着告诉他烹制的方法。

红枣风干,碾碎成瓣,和入米团中,上架蒸熟即可。

若有细糖,撒些更好。

听来容易,只是萧晏还是红了眼眶。

阿照给她做的,定然没有细糖。

细糖是稀罕物,寻常人家都是拿来作佐料的,平素根本舍不得用。

何论她们。

萧晏入了小厨房,让司膳备足了细糖。

想定要让女儿甜个够。

只是想归想,做归做。

大叶皇朝的皇帝陛下,撸起袖子却有些发憷。

他的一双手,尸山血海里握过长剑,楼台亭阁中绘过丹青,偏不曾在这阳春之水中泡过。

于是,第一回枣子去核不甚干净。

第二回水太多没有和好面。

第三回水太烫醒不出面。

第四回火太大没出锅先出了焦味。

……

小姑娘等得昏昏欲睡,趴在案桌上软绵绵合上眼。

他看见,擦干手,拣了自己的披风给她盖上,抱着送去寝殿,回头继续开灶再做。

从来聪慧的男人,但凡悟了技巧,剩下便是孰能生巧的事。

这年入冬之时,他做的枣泥米糕已是香糯软滑,入口即化。

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包饺子,做面片汤,熬粥炖小菜。

时光匆匆,他还能养她几年。

等她嫁了人,同桌用膳的机会就更少了。

建安五年,小叶子刚到十岁,萧晏便已经在想她婚嫁的事。

其实也不算早,按风俗,女子十三可定亲,到了十五便可出嫁了。然放眼整个大叶朝,他觉得无人能配上小叶子。

又是一年秋风催落叶。

他端着微微放凉的枣泥米糕,颠颠捧给承乾殿中的小公主。

然入殿的一瞬,心中莫名生出一层惧意。

去年虽是头一回做,但后来反复练习,做得也算成功。只是小叶子没有吃,只轻嗅过,弯下新月一样的眼睛,道了声好香。

然后喂给他吃。

夸他厉害,竟然真能做出来。

甚至道,阿娘都没您手巧。

她一块块的喂给他,他一口口咽下去。

整整两盘,一点都不曾剩下。

“会不会有点撑?”她问。

萧晏无奈笑了笑,“左右不用晚膳便好。”

根本不是撑不撑的事。

萧晏幼时用药常吐,后来又连遭打击,叶照两次离别,生离和死别,都让他自我糟践过一段时日,三餐不规整,杯酒不离身。如此彻底伤了脾胃。

用不了这般黏腻的点心,更别说整盘整盘地用下。

回到自己寝殿,苏合赶来时,他已经吐得发虚,到最后胃中出血,从口鼻喷出。

这一年,依旧未能幸免。

糕点一方方喂入,萧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原来,她依旧如此恨他。

他强忍着难受,伸手摸她面颊。

她也不抗拒,由着他摩挲。

小叶子的额上,自左边眼角至眉间朱砂,顺着眉毛的弧度,绘着一簇待放的牡丹,金粉作底,朱色绘瓣,映着霜雪面庞,自是另一番娇妍丽色。

但是依旧有额发若隐若现地掩盖。

那原是一道伤疤。

是那年她撞棺所留。

无论苏合医术如何高明,岁月如何流逝,就是褪不去。

“我闻苏先生所言,殿下脾胃不好,可是真的?可是不能用这样的点心?”小叶子喂完一盘,从一盘继续夹出一块顿了顿,竟是没再放入萧晏碟中,只重新放了回去。

萧晏一愣,须臾心头豁然亮起。

是的,孩子又不知他的身子。

如何便是故意磋磨折腾他?

“不要紧。”这样一想,他竟觉得便是再用些亦无妨。

明明是孩子的一分心意,何必这般娇气。

一年便也这么一回。

他做膳,她喂食。

却不想,自己才将米糕夹起,便被她整个拂开了。

连碗带食,全部滚落在地上,发出一点碗碟碎裂的声响。

殿中静了一瞬。

小叶子拂袖起身,盯着地上糕点。

她有一种捡起来,让他继续咽下去的冲动。然拢在袖中的手只攥着衣袖拼命压制着。

距离阿娘死在沧州城的战场上,已经六年了。

他抚养她的日子远远超过了母亲。

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仅四岁,虽知痛恨却不顾细节的稚女。

在被他有意掩盖的事实下,在他言不由衷的话语里,在那些他旧日府邸跟上来的属臣不经意的话语里,她尚能窥出几分母亲的心境。

阿娘一生唯爱的男人,并未十恶不赦,亦非无情无义。

甚至,一直尝试着在弥补。

可是,他的弥补有何用?

这金殿绫罗,换不回母亲复生。

母亲活着,自己或许也能接受他,原谅他。

如今呢?

她不能好好地爱,也不能彻骨地恨……

小叶盈满泪水的眸光慢慢挪向萧晏,未几又垂下看地上糕点。

她抚下身,一块一块捡起,用帕子小心拂去尘埃,眼前想起那年阿娘给她做的米糕……

“不拣了。”萧晏忍着胃里翻涌的难受,亦蹲下身,从她手中接过,“你若要用,朕再给你做洁净的。”

知道他是嫌不干净,要扔掉。

小叶子死死握着那糕点,她想说,“这样好的东西,怎能说扔就扔,以前她都要掰碎了,就着水,分成好几顿用。”

她还想说,“扔了吧,再去做,做了还是你吃。多吃几顿,你就可以死了……”

她抬头看他,眼泪落下来,人便散了意识。

她的病,多来不是身子本身的缘故,基本都是精神和心情所致。

这厢也是,苏合叹气,医者治病不治命。

他能妙手回春,减轻病痛,甚至延缓死亡的到来。但无法控制一个人命运的走向,更无法左右一个人的悲喜。

萧晏颔首,便也更加不敢拂她的意。

万事皆由着她。

只是对于那日小叶子没让他再用糕点,他还是忍不住欢喜。

不经意时,总是拿出来反复回想。

他的女儿,终究还是在意他的。

时间平静地过去一年,如此划到建安七年,小叶子十二岁。

她的身上因眉间朱砂都连着伤口做了花钿彩绘,如此属于叶照的影子所剩无几。风姿仪容,举手投足都是萧晏的模样。

都是天家皇室的风范。

更因天性聪敏,过目不忘。

从去岁开始,已经不是在勤政殿完成课业,而是开始听政作笔录。

天子继位七年,后宫无妃,膝下无子。

早些年群臣宗亲也曾劝谏过,但御座上的君主一拖再拖,拖到兵力翻倍,夺权三省,皇权高度集中,至此这样的声音低下去。

左右实在不济,宗室中尚有贤能的子侄。

只是,偶尔还是有迂腐的臣子忍不住将立后封后宫的事提上来。

萧晏揉着眉心不想回应。

一旁的小公主便将话接来,“可是爱卿备了女儿要入主后宫,还是哪家女郎托你来牵线?”

老臣胡子炸起又落下,“帝王绵延子嗣乃社稷之责,宗庙之德,岂可耽误?”

“社稷之责?所以是天下百姓托你带回话?”小公主搁笔冷嗤,“还宗庙之德,难不成萧家祖宗越过皇城与你说,陛下无德?”

如此刁钻又蛮横的角度,莫说迂腐的老臣被噎地面色白一阵红一阵,便是萧晏亦一时回不了神。

分明是强盗般的逻辑,却听来仿若又都对。

扣掉了重点反驳。

臣子一时被噎,萧晏便作了好人安抚,提前散会。

十二岁的少女亭亭玉立,风华正茂。

同他已经有了边界,不再同坐銮驾,只并肩用着另一座轿辇。

春风拂过,她髻上步摇闪烁,垂下的流苏轻轻作响。

无声时似一朵清丽出尘的芙蓉,含怒时又是一支带刺的玫瑰。

但是萧晏看着,她更像一朵牡丹。

盛开在他掌心,他可以血肉浇灌,滋养她以华贵,以雍容。

尤其是这一刻,他不仅欢喜,而且得意。

小叶子终于帮着他说话了,同他站在一条线上。

往前数一载,还有桩开心的是,便是暌违五年,她有愿意过生辰了。

当年因为那一场焚寂,那一个巴掌,四月十七,成了他们谁也不愿提起的日子。

萧晏自然想给她过生辰,但更怕刺激她。便都是让苏合旁敲侧击地问话,自然都是不愿的。

不想五年后,她竟自己提了出来。

萧晏恨不得举国同庆。

小姑娘却道,“不是学了面片汤吗 ,做一碗寿面与我便好。”

她吃着面,道,“我还想种一株七星海棠,苏先生医书里看到的。其花瓣泡茶饮之可生幻觉,我、想见一见阿娘。”

她说的坦**,思念亦是明朗。

纵是苏合说这样有些伤身,萧晏觉得也没什么,总比她凡是事闷在心中好。

七星海棠难得,然去岁历经三月,萧晏亲自前往西北边境,如回纥境内,寻来此花种她寝殿院中。

今岁四月已经开花了。

七星海棠花期不过七日,小叶子却没有摘下花瓣,反而萧晏偷偷摘了两瓣,被她截住搜了出来扔在了花圃里。

十七这日,她吃着萧晏做的寿面,低声道,“那花甚是美丽,看看便罢了。你我身子都不好,别喝了。”

话落,萧晏的眼泪亦掉下来。

便是这一刻,回想起来,他依旧觉得心口滚烫。

他一点一滴收藏着她对他的好。

相信时光能够带走一切。

譬如,入秋枣熟。

她虽然依旧要他做枣泥米糕,却也不再要他吃。只是一人静静地看着,然后将它们捧上床榻,放在骨灰旁。

只是每逢这时,她便又沉默下去,白天黑夜地抱着那个罐子躺着。

索性时间不长,每年也就那么两三日。

萧晏只当她怀念阿照,便也不敢去打扰她。

只坐院子中,隔着门窗陪她。

石桌上,亦放着一盘枣泥米糕。

他虽不能多用,但尝两口总也不要紧。

他含在口中,慢慢咀嚼。

想着她们母女,当年便是以此果腹。

不是的,当是连这样的东西都没有。

这般想来,握在指尖的糕点破碎,他的手抖得厉害。

*

建安八年,小叶子十三岁,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萧晏没有急着给她定亲。

天子的女儿不愁嫁。

他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通知六局准备婚服。

需要尺寸的地方尚且留着,先制配饰。

盖头,罗带,披帛,他让他们把这些材料通通送来自己的寝殿,由司制指点着,一针一线地缝制。

整整九个月,终于缝制好。

他将这些放在箱笼里,想着等她定了亲,量了尺寸剩下的再慢慢做。

没等到女儿的亲事,先等来了自己的。

十月里,交战多年的回纥,降书遥递。为表诚意,回纥长公主亲来上贡。

说是上贡,亦在和亲,贡的是她自己。

宫宴上,外邦公主轻纱遮面,肚脐嵌珠,腰间环佩叮当响,足腕间璎珞如翡翠。

一双精描细绘的碧玉眼,如丝又如魅。

御座上的君主自是觥筹交错的高手,亦有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纵是这一刻入了十丈红尘,接了舞姬公主的眸光,化作一股可以左拥右抱地姿态。

然笑不迎眸,眸不聚光。近臣都能看懂,这是下一瞬便要冠冕堂皇赐给臣下了。

但十三岁的少女还不曾见识过,即便再聪慧,她的情感喷薄亦不是她自己可以控制的。

她的眼前,又开始浮现母亲的影子。

衣衫褴褛,尸骨不全。

她呼吸开始急促,拢在袖中手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

一舞毕,外邦公主盈盈上拜,捧夜光杯置葡萄酒于君上。

青年君主尚未来得及接过,便闻得左侧声音响起。

“陛下近来不宜饮酒,这杯便由本殿待饮。”话语落下,贴身的姑姑已经上前接来。

那公主有些恼怒转身,瞥她一眼。

小叶子掩袖饮下,笑道,“且上前来,与本殿看看模样。”

公主隐怒上前。

豆蔻之年的少女,对着双十年华的女子,不仅无惧,反而愈发盛气凌人。她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撩过对方面庞,勾下她面纱,又回去抚她眉眼。

不由道,“这双眼睛倒是不错。”

“只是本殿幼时,遇见一人,堪称绝色。后来再见所谓佳人,便都成了烟尘。”她顿了顿,挑起面前人下颌,蔑视道,“公主三分姿色,与之相比,便是足下破泥。”

“你——”外邦女子被她箍的不得动弹。

“殿下,我说的可对?”小叶子丝毫没有理会她,只侧首问正座的人。

“对。”萧晏连想都未想,应道。

“你们欺人太甚……”

“欺你又如何?”小叶子笑,手中发力,一手持了案上玉箸,直往她双目戳去。

鲜血溅了她一脸,她却连眉都未皱一下,只撑着胸口的起伏和气息的连番急促,铆足了劲捅下去,切齿道,“狐媚东西,你勾谁呢?”

“那也是你能肖想的人,你也配……”

转眼的变故,宴上尚有外邦使者在,登时乱做一团。

“回纥公主献酒下毒,意欲弑君,致我镇国公主误中副车。所行根本无结交之心,两国联盟不再,杀无赦。”

萧晏话语如珠落下的时候,人已经抱起发病的小叶子,急唤苏合救治。

说他们不是父女,大抵也是无人信的。

一样的心机手腕,一样护短又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