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光正好。

萧晏亦忙碌起来。

去岁九月里, 西北边地那一场所谓的回纥犯境,如他所料,不过是霍靖的里应外合。他身在潼关, 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直接下令安西刺史李素监掌战况。如此,亦不曾劳费太多兵马粮草。

而彼时,霍亭安又以增援为名,让霍靖领两万京畿兵甲远赴西北。自是为了以防万一, 提前让霍靖离开京师,留以后路。

只是这两万兵甲中,十中之六七的将领是城防禁军, 乃由萧晏一手提拔, 纪律最是严明。

而在听闻皇后与霍侯接连意外惨死后,霍靖当夜便假装鼓动边关将士同回纥决一死战,道是以此保卫无人镇守的内廷。实乃想耗尽大邺兵力,以此回来。

甚至因不曾见到萧晏, 而扬言秦王临阵退兵,其心有异。

幸亏安西刺史李素执萧晏盖印文书而来,道秦王尚且坐镇京畿天鉴潼关, 如此安定军心。

年仅二十又五的李素已经任安西刺史四年有余, 乃正三品边官,政绩斐然,担得起一句青年俊才。

霍靖如此言行,便觉其不对劲, 分明乃包藏祸心之举。只是碍于妻子霍青容颜面, 没有当众点破, 只着人暗里监视。

不想当夜, 霍靖为一行武林人士所救,就此失踪。

霍靖失踪,李素尚急,萧明温却并不着急。

于他而言,且不论霍靖妻妾儿女皆在洛阳城中,他若将他们弃之不顾就此不回来,便是霍家风骨的软化。

若是霍亭安泉下有知,知晓儿子这般无有骨气,大抵会痛心疾首。但凡想到这处,萧明温总觉畅快许多。

而如果霍靖回来,亦无足轻重,在保留霍氏荣宠的同时,萧明温已经拔了霍家的根基。霍亭安下葬那日,他便着人清缴了霍家军。

曾经守护前凉赵氏的王军,后来为大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的铁骑,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

相比留在手中训化,尚有霍靖归来重新掌管他们的可能,萧明温宁可一刀切掉危机。

何况,他自己的儿子,如今亦是出色。

萧晏,在这场布局谋划中,尽可能少地消耗钱财兵马。据事后户、兵两部统计,所耗几乎可以忽略。

故而,萧明温对萧晏,原是愈发满意的。甚至将一半兵权交予了他。

只是他愈觉得萧晏龙章凤姿,文韬武略,便愈发嫌恶叶照。

这样一个女子,他日如何承得起母仪之尊!

奈何自己儿子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莫说要她让出王妃之位,便是连纳妾,萧晏也不肯。

出了正月,萧明温原是旁敲侧击了一回,然被萧晏拒了回来。

如此,三月里,萧明温又将萧昶放出来,复亲王爵位,道是其母之罪不累其子,且他尚是天子龙裔,自当分君父之责。故而接了徐林墨的位置,成为户部尚书。

萧晏连着百官都能看出,萧昶是萧明温投来的试炼石。便是萧昶亦清楚,但并不妨碍他卯足劲,联系部分始终自视甚高、轻视寒门的世家,处处给萧晏使绊子。

万一呢,万一自己成功将他绊倒了?万一哪日君父又能看上自己了!

萧昶历过最黑的夜,也知母亲蒙了最深的冤,左右不过为他人做嫁衣。然如今,只要投天子所好,他便无所不用其极。

故而,但凡边地、或兵部哪处需要银子,萧晏整个就想撂担子不干。

譬如今岁二月上旬的武状元选拔,眼看四月二十便要举行最后的京试,然萧昶扣着经费,直到四月十六才批下。

萧晏除却萧旸大婚那日,其余皆脚不沾地,连忙了二十余日,方布置好此事。

*

这厢暮色四起,月华如水,他枕在叶照膝上,在清辉台庭院烹一壶茶。

叶照听着滴漏声,推了推他,“不早了,你歇下吧,明个还要上值!”

萧晏挪了下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枕着,拉过叶照的手搭在自己太阳穴上,“再按会,明个我休沐,也没朝会,不必早起。”

“不是说还要去试武台查验的吗?”叶照提醒道。

“交待了林方白去。”萧晏道,“明个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待在府里。”

“为何?”叶照披散的长发,一缕滑落在胸前,才要捋到后头去。一摸发现已经被他抓在手里。

抓在手里把玩便罢,他还拎着发梢挠她脖颈。

将将出浴的美人,抹胸都没穿,就一袭肩带襦裙,外头搭着一方锦缎披帛,露出胸前大片雪白肌肤,和深邃沟渠。

白的晃人,深处又勾人。

萧晏边看边挠,抿了抿嘴唇,闭上眼睛。

叶照被挠得一阵发痒,直拍开他的手,“怎的明日非要待在府里,有贵客来吗?”

萧晏松开那缕长发,两手搁在自己小腹上交错着敲搭,仰头又看她一眼,“明日四月十七,女儿生辰。我得陪她!”

叶照闻言,“噗嗤”笑出声来,“陪她一整日?”

“嗯!”萧晏挑眉,“也陪你。过两日还有的忙,不得闲!”

叶照忍着笑,“你在她眼前晃一整日,讨骂吗?”

萧晏睁开眼,有些泄气。

然转念一想,骂便骂了。

上辈子,她压根不和他说话。

那会,他就想,小姑娘便是骂他两句,也是好的。

可她,就是一句话也没有。

“那殿下可给小叶子备了礼物?”

叶照话落,萧晏目光便凝在她身上。

他记得,前世里,有一回寒食宫宴,宗室子弟各自领孩子入宫。小叶子远远看着几个蹴鞠的小孩发呆。

贴身的姑姑多了句嘴,“公主可是想同她们一道玩?”

她便说了入宫两年来的头一句话,“不要玩,阿娘没有力气寻我。”

她转身离开,一路走一路嘀咕,“阿娘要是多生一个,我们就可以聊天,说话……”

因是她两年来头一回开口言语,姑姑闻言大喜,直奔萧晏处告知。

萧晏扔了朱笔豁然起身,问,“她说了什么?可有说要什么?”

宫人垂着头,讪讪作答。

而立之年的君主,面上笑意寸寸退去,沉沉坐回榻椅。

这世上,她再无阿娘。

一如他,再无妻子。

如今斯人便在眼前,但已经伤了底子,子嗣艰难。

萧晏收回目光,眼睑低垂,却是释然模样。

何必开口同她要个孩子,凭白增添她的负担!

让小叶子有个手足,原也是一闪而过念头,他早早备了旁的礼。

“备了,沁园。”萧晏回道。

“何物?”叶照仿若没听清。

“沁园,我把沁园给小叶子。前两日已经让户部整理出完整地契,都盖印了。”

叶照愣了片刻,笑出声来,“秦王殿下好生大方!”

这算什么!

萧晏心道,若有一天当真君临天下,但凡她要,天下亦可与。

“不闹了。”叶照费力将人推起来,“左右都得睡了,今个十六逢双,小叶子还等着我。”

萧晏黏在她身上,“明个她生辰,定然黏你,换一日。”

“小心她生气,不同你说话。”叶照起身,从他手里抽来披帛理了理。

却不料披帛被他骤然一拉,竟从手腕缠过,双手被绑在了一起。

“锦缎很贵的!”萧晏话语落下,叶照果然瞬间收力。

她内力敛尽,萧晏压着笑弯腰就把人抱回房。

如此,方才松开她双手。

叶照仰在榻上自嘲,“沁园都有了,我还在乎一匹布帛作甚!”

萧晏掌着她一截刀削般纤细又莹润的腰,在雪玉峰峦中吮吸花蕊清露。许久方退开唇齿扬起头,顶着一脑门细汗低喘道,“王妃是舍不得震裂那块布吗,分明是舍不得本王!”

一边说,一边蹭。

一边蹭,一边话愈发的多。

说什么连日不归乡,故土难行,曲径难劈。

按着她的手,要她帮忙指路。

叶照初时还莺莺软语,好声好气,顺着他,道是“快些”。

偏男人得意忘形。

让他快,他偏作寸步难行。

让他用劲些,他又伏在身上咬她。

尽打雷不下雨。

叶照被挑得有些恼。

掌心黏腻的手攥了攥身下被褥,一抬手,一翻身,便两厢调了位置,将萧晏压在了身下。

当真动起武来,十个萧晏也不是她对手。

这厢床榻之上,她便催了一分内劲。

于是,撑榻的双膝箍住男人腰腹,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抽了覆眼的白绫绑住他双手。

绑便绑了,她还用三根指头将他一双手越过他头顶,按在了床头。

黄花梨木的榻条勒过萧晏手肘,他被激出一层冷汗,方才回神意识道,叶照已经反客为主。

明明是单薄纤弱的姑娘,这般跪坐在他身上,亦是弱不禁风的模样。

然萧晏发觉,自己根本动弹不了。

“那便有劳夫人,这厢……”

他还欲说些什么,叶照素手捂紧他唇口,合了双眸身体发力。

波涛汹涌,雪浪起伏,三千青丝跌落,又勾又缠。

乱花渐欲迷人眼。

萧晏被满江春色晃的发昏。

叶照却稳如泰山。

一手捂嘴,一手定手腕,双膝贴着他腰侧寸寸收紧。

颐指气使、高高在上了两辈子的秦王殿下,这夜,在床帏之间,算是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受制于人。

手指抠过榻条,足趾蜷起被褥。

除此之外,他的每寸皮肉筋骨,每息心脉跳动,都轮不到他作主。

当真只能受,半点不能动。

叶照带着他,趟过山涧,越过云巅。

至高处,他挣扎着闷哼。

以往这个时候,都是他哄着,迫着,诱着叶照出声。

姑娘声色又颤又娇,欲哭欲笑,灌入他耳际,是另一种欢愉。

然今夜换了叶照作主,寡言沉静的性子,算是让萧晏彻底见识到了。

她默默无声,只顾耕耘,便也不许他出声。

直到泉喷四方,滋养了花色,她方松了手,乖巧伏在他肩头。

须臾,又松开另一只手,摸索着抽开白绫,抱过他一条臂膀滚入他怀中。

萧晏宛如缺氧濒死的鱼,大口喘着气。

然一口气还没顺过来,便又一次浑身冒汗。他清晰的感觉到,双肘皮肉已然被磨掉,不要看也定是一片青紫。

偏怀里的人,还同往昔般,枕着他一条胳膊,口中喃喃,“郎君,热……抱我洗一洗!”

萧晏咬咬牙,提了口气,结果撑了两回也没能起身。

他忍过手肘的痛,奈何腰连着背都是酸的。

挺过腰背酸软,然他的小腿还在抽筋。

“郎君,沐浴……快些!”叶照勾着足趾蹭他,催他。

生就有洁癖的秦王殿下,这夜只当未听见,一咬牙扯过锦被沉沉合了眼。

相比手肘、腰腹、足腕,这一身衣衫披上便看不见的小伤,萧晏真正无法面对的,是晨起在台镜中看到的,自己左边面颊上横旦的四根齐整的手指印。

秦王殿下生的白皙俊美,面如冠玉,如此衬托的手印格外清晰。

为这四根手印,纵是昨晚他不守约定、抢着与阿娘同榻,小叶子亦不计较了。只是在用早膳时,暗里来回比划了数次。

方理出一点头绪。

晌午时光,叶照靠在临窗的位置喝一盏汤药。

萧宴在侧对面阅卷宗。

小叶子爬上榻,觑了萧晏,悄声道,“阿娘,你可是还恨他,想杀了他?”

叶照一口药才进嘴里,差点被呛到,“如何这般说?”

小叶子又看一眼萧晏,挑眉道,“他脸上……要是阿娘一巴掌扇的,不该是那个位置。要是阿娘抽了他嘴巴,按印子的力道,他一口牙该没了。如此,当是阿娘捂住了他的嘴,且时辰还不短……”

小叶子边说还边自己捂嘴示范,“也不对,若是闷死他,该口鼻一起捂上……”

小姑娘第三次看男人脸上印子,蹙眉道,“位置太下了,怎么就捂了嘴?”

她絮絮叨叨半晌,叶照便听了半晌。

半晌后,她咬着唇瓣方问了句话,“殿下脸上有红印?深吗?”

母女两窸窸窣窣地对话却是不响,但萧晏还是听清了,只扔了卷宗靠在背椅上。

叶照惯是实心,又当真抱歉,只起身往他处去。

春风带着碎金吹拂起她白绫,萧晏见白绫如看她眉眼,便又忍不住起身扶她。

“疼吗?”叶照摸索上他面庞,“不若让苏合来看一看,消消肿!”

闻前半句,萧晏捉住她手腕,正欲说“无事”。

待闻后半句,他简直兵败如山倒,将握着的细腕用力掐了把,附耳道,“我不要面子的是不是?”

小叶子斜眼看过,便也知晓了大半。

只上来拂开萧晏,拉着叶照重新坐下,将未用完的药喂给她。

叶照用完药,将她抱上膝头,问她今岁生辰要何礼物。

她原是从未送过孩子什么。

小姑娘懂事地摇头,“阿娘身子康健,平安开心,就是最好的。”

叶照亲了亲她面庞,“许一个你自己想要的。”

她记得,在安西那处院子里,小叶子经常坐在枣树上,看星星和月亮。但白日,她也会看隔壁院中的孩子,三五成群地玩耍。

明明孩子天性,想要同乐,却因她之故,半步不离开她的视线。

唯有一次,她道,“阿娘,要是有两个小叶子就好了。”

“两个小叶子,不用出院子,就可以一起聊天,一起玩乐……”

小姑娘张了张嘴,还是摇摇头。

她听过苏合说起阿娘的身体,便是这案上汤药,亦是避孕的。

她看一眼萧晏,连他都为阿娘着想,她便更不会让阿娘难过。

叶照半天不得她回应,遂笑道,“要不要一个小小叶子,和你聊天,写字,读书,骑马……”

这话语落下,小叶子和萧晏同时看她。

片刻,小叶子道,“我不要。”

“当真?”叶照推了推案上药盏,笑意更亮些,“那阿娘以后就不喝这坐胎药了!”

晏站起身来,目光从叶照身上划到药盏上,然后再落到她身上。

“我知道自个身子!”叶照听到萧晏起身时布帛的摩擦声,“但是苏合说只是要来艰难些,并不是毫无希望。所以上月起,我开始用了这药。”

“合着你两位都没这个心思,便算了!”叶照揉了揉小叶子面庞,低头同她额间相抵,“原本也是,有小叶子一人,足矣。”

“阿、阿娘……”小叶子难得说话磕磕巴巴,“要不我现在许这个愿,还…算数吗?”

叶照挑了挑眉,“但是阿娘也不能保证,只能尽力而为。”

“嗯,顺其自然。”小叶子颔首,又转身冲着萧晏道,“昨日就算了,今日逢单,阿娘去清辉台。”

萧晏愣了片刻,一颗心砰砰跳的丝毫没有缓减的意思。

他甚至因激动而有些无措。

是否再要一个孩子,原都是其次。

只是叶照想要,无非是她定了心,决定彻底地留下来。

“我去让苏合再配些温补的药。”半晌,萧晏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经过小叶子时,更是语无伦次,“让你阿娘陪着你好了,多陪陪你,阿……我不同你争……”

“我去找苏合……”

小叶子闻言,简直嗤之以鼻,“没听说,光吃药就能有孩子的!难不成我是阿娘吃药吃出来的?”

这一日才晌午,秦王殿下在女儿面前晃悠一遭,便毫无疑问地被怼成哑口无言。

春光艳艳的一日,一家三口看日头从东边滚下西边。

明月皎皎,小叶子早早回了自个院子,合上院门。

然清辉台中,却没有昨日喧腾。

秦王殿下打了一个晚上的腹稿,终于鼓起勇气道,“今夜我们早些安置吧。”

叶照趴在榻上,仰着头,晃着两条小腿看向他处。

无声,却再清楚不过的意思。

为何?

萧晏深吸了口气,“明日我要出趟公差,却天水城接安西刺史。”

“我、我怕起不来!”

叶照翻过身,滚进他怀里,伸手探过他亵衣,“妾身卯时三刻必醒,会唤殿下的。”

萧晏拦住她的手,咬着她耳朵,低声下气道,“可能会下不来榻,过两日,容我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