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乃皇后五七忌。按时辰,诸王公、命妇当在辰时四刻入宫祭拜唱哀。

叶照的习性,在卯时三刻必醒, 便也耽误不了时辰。然这一夜, 萧晏偃旗息鼓时便已至卯时。叶照上下眼皮打架,被他伸手一抱,靠上他胸膛便直接睡沉了。

这厢醒来,她虽看不见辰光, 心下却还是咯噔了一下。

定是迟了。

因为这一觉,她难得睡得踏实。

廖姑姑闻声入内侍奉她。

叶照道,“姑姑, 几时了?”

廖姑姑扶她至妆台, 道已是巳时正。

“殿下可是已经入宫了?”叶照匆忙拦下她理发的手,“这是作甚!赶紧给我盘素髻。”

“王妃莫急,殿下给您告了假,道您身子不适下不来榻, 无须入宫祭拜了。郡主代母,行双份礼即可。”

“下不来榻……”叶照深吸了口气。

廖姑姑给她将长发挽起,只以一枚银簪固定, 抬手示意侍女将雀裘给叶照披上。

“东暖阁备好了汤泉药浴, 殿下吩咐奴婢,待您醒来先去泡一泡。”

叶照闻言,低眸勾了勾唇角,不由有些报赧。

夜中闹了那般许久, 他虽要水给她清理了一番, 但她一身湿汗, 嚷了好几声要沐浴。他原是当即便应的, 但自己未几便睡着了。

叶照道,“殿下沐浴了吗?”

一侧上值的女官掩口笑了声。

叶照听到,面色更红了。

果然,女官道,“平旦时分,殿下自个洗了,让奴婢来看了王妃两回,您都睡得香甜,殿下都恼了……他差点在汤泉中睡过去!”

“别说了。”叶照咬了咬唇口。

汤中放了草药,原是调理她咳疾的。

苏合给她控制的尚好,平素不再频繁咳嗽和渗虚汗。就是到了这冬日,实在扛不住严寒,便发作的有些厉害。

如此,苏合遂又帮助配了汤药养生。

水雾缭绕,汤水时宜,昨夜的疲乏被一层层泡散开来,叶照卧在汤中昏昏欲睡。

廖姑姑体贴地给她端来一盅阿胶羹。

“今日怎么不放红枣和花蜜?”叶照捧在手里一勺勺用着。

她不拘吃什么,也甚少挑食。

但她也有自己喜欢的口味。

无甚特别,就是爱吃甜的。

廖姑姑爱怜道,“殿下吩咐的,道您夜间比前两日咳得厉害些,所以少用甜食。”

叶照轻哼了声,“这阿胶羹本就甜的!”

“殿下也说了,阿胶羹补身,昨个让您受累了!”廖姑姑说着,同一旁的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嘴角皆噙起笑。

叶照低头默默用着,心道这人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廖姑姑屏退左右,自己拿着帕子给叶照梳洗,低声道,“王妃,有一事老奴需给您提个醒,您看您是否要喝盏避子汤?”

叶照闻言,不由一顿。

“王妃恕罪。”廖姑姑急忙跪下,“老奴没有旁的意思。实乃殿下尚在孝中,至少得过了百日。否则遇喜便不喜了,殿下和您皆是大罪。”

不提这厢,叶照都要忘了。

八月里,偶然的一次,她在苏合处翻阅自己的按脉,方知体征阴寒。她习武多年,多少懂得如此体征的特点。

问过萧晏,他亦不曾否认,确乃如今这幅身子,在子嗣上会艰难些。

这大抵也是委婉之说,多来她已不能生养。

彼时,她并未觉得什么,她已经有了小叶子,亦未曾想在这里长留。

便是一个秦王妃的名头,亦是要还回去的。

然如今心境,昨夜又应了他那样的话。

叶照浸在汤中的手,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萧晏显然是要上君位的人,自有三宫六院为他繁衍子嗣。

从前,她觉得他有后院妃妾,三宫六院也没什么,可是如今她愈发觉得阿姐说得对,爱一个人是排他的,根本容不下第三人!

“王妃——”廖姑姑见她愣神厉害,整个人靠着池壁滑下去,不由出声唤她。

“姑姑!”叶照直起身子,回想方才仿若听到她下跪的声响,只匆忙伸出手摸索,“你可是跪着?快起来,这处都是水渍!”

叶照话毕默了默,想到廖掌事还在等她回话,便也未多解释,只让她下去将避子汤熬了。

*

萧晏和小叶子回府时,已是山光日下。

临近府门,萧晏又一次叮嘱道,“切莫然你阿娘知晓,今个本王被训了。”

今日灵前祭拜,明明同六局报了叶照未去之故。

叶照身为秦王妃,若按序排队,定是在显眼的地方,天子一扫便知。故而旁人告假,六局未必会如此详细上报。然叶照这等身份的,定会同天子大监提前说一声,以防问起,好早做回答。

却不料,萧明温根本没有问随侍的大监,而是直接点了萧晏,问其中缘由。

萧晏遂以病假告知。

这原是惯常的事例,根本不足一谈,且萧晏还让小叶子行双份礼。换在寻常,萧明温大抵还会道一声,让叶照好生修养,萧晏好生照顾。

然这日里,萧明温显然是鸡蛋里挑骨头。先是道叶照不识保养,身子堪忧,不是康健之兆。又斥责萧晏,身为人夫不知调、教妻室,家不宁而国不兴则天下难平。

这话说得实在夸张且过了尺寸。

萧晏知晓,他父皇原一开始便不曾看上叶照,昔日乃因皇后之故方才勉强应下。如今皇后崩逝,又以那样的方式同他离心,他一则不愿再掩饰对叶照的不喜。

二则隐隐将对皇后的怨恨迁怒到了叶照身上。这重,是方才祭拜结束后,他阿娘与他说的。

萧晏虽一时也不曾转圜,贤妃这般言说的缘故。

但左右萧明温不喜叶照、借题发挥是真的。

他不想叶照多心,遂再三嘱咐女儿。

“我告诉阿娘作甚?”小叶子白他一眼,“让她多怜惜怜惜您吗?”

“还是让她入夜再随你去清辉台安抚您?”

萧晏被噎住嘴,瞥头揉了揉眉心。

小叶子同萧晏在一起,要么半日不言语,要么开口必定将攒了半日的话全扔回去。

这下便是如此,小姑娘挑着一双和他一般无二的凤眼,扬眉道,“阿娘平素定点准醒,何论这日有事在身,断不会迟误。所以,阿娘今朝虽不曾真的生病,也定是身子不爽。怎的宿在您清辉台便睡沉至此?故而我看陛下斥责你是应当的!阿娘白的被你累伤!”

“但陛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说我阿娘不是康健之兆,我道他才不是长寿之态!”

“胡说什么?”萧晏本是不敢吱声,直闻到最后一句,赶忙伸手捂住小姑娘嘴巴。

“不用捂!”小叶子推开他,看了下自个身子,“我身体是孩童,脑子不是。要是口不择言合该在宫中就发作。”

“怎么,这四四方方的一点地方,还能被人听了去?但凡传六耳,便是您秦王殿下传的!”

好在这一刻,车夫一声勒僵停马,萧晏放如遇大赦。

只道,“到家了,祖宗!”

他撩帘深吸了口气,先下马车,转身抱过孩子。

小姑娘顿时换了一副面孔,又软又糯趴在他肩头。

父慈子孝间,她还不忘警告他,“再莫名其妙累伤阿娘,便是冬日也不让阿娘与你同榻!阿娘夜中咳疾发作,我自个学着照顾她。”

萧晏频频颔首应是,心里却辩解,“不是莫名其妙,行的是正事。”

转念一想,亦是忧从中来。叶照身子同全盛时期相比,是真的不可同日而语。换以往,昨夜那一阵,怎会将她疲累成那副模样。

的确,该好好养着。

养身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转眼便是新的年头。

昌平二十九年三月,叶照熬过冬日严寒,料峭早春,终于止了咳疾,早些时候的伤也基本痊愈,除了一双眼睛依旧无法视物。

她从来不是贪心之人,没有眼睛,她可以听声辨位。

如今这项与她,已经十分娴熟。

很多日常起居,她亦无需旁人帮忙,都可以自己料理。

若说有何遗憾,大抵是在小叶子说自己又长高时,叶照不能明确的知道她到底长了多高。上辈子,她便只见过孩子四岁以前的模样,后来如何她无缘再见。

今生亦是如此。

但她安慰自己,今生还是有所恩赐的。她看不见孩子的模样,但可以触摸她的轮廓,嗅到她的味道。

于是,每次她捧着小叶子面庞,抚她眉眼口鼻后。晚间,萧晏便抓着她的手要她摸自己。

“我也长了一岁,你摸摸有何变化?”

叶照便笑,“殿下没有变,过去未来,都是风姿无双的好模样。”

萧晏闻言,眼眶便一圈圈发红。

他记得,去岁她踏出大理寺,有那么一刻时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原来,就是为了记住他。

“苏合一直在寻药探方,或许会有法子的。”他隔着白绫,吻她眉眼,“不好也不要紧,我做你的眼睛。”

叶照回应他,也亲他双眼,“殿下的眼睛,没有妾身的好看!”

当然!这世间,无人及你。

四月初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湘王娶妻,娶的是早年落难时期救护过他的姑娘。

婚礼前两日,府中养的伶人推了个平素得脸的人为代表,壮着胆子去问,“殿下,是否容我们离去?”

话虽这般说,却是不想离去的。

如今的王妃,她们皆有耳闻,是昔年坊中花魁。

虽已是而立之年,容色不如她们鲜妍娇嫩,但湘王依旧如此爱重她。联系前后作为,翻一页曲中唱词,她们自有领会。

一个天之骄子,这些年这样厚恩她们,左右不过镜里看花,雾里观影,将她们作了伊人影子。

这厢真主回来,自无需她们。

轮椅之上的冷面郎君,如今眉宇间多了一重春风化雪的气韵。

他道,“收养你们,自是为了寻找王妃,但这只是一重意思。更有一层,是为了能让更多同王妃一般孤苦又不得自主的人,吃一口饭,多一身衫。”

“王妃力弱却心气高,从来不要无故恩赐。开喉迎唱得的钱财,一样踏实和干净。”

“所以,你们一不是替身,二不是被本王恩养。是有付出得回报。”

萧旸笑道,“你们若想走,洛阳城东有一处本王私宅,可将那处做成乐坊,以此谋生。若想留,还是原处安排,日后可于府中同王妃切磋技艺!”

于是,四月初八的婚宴上,叶照虽不曾看见阿姐凤冠霞帔,笑颜如花。但她坐在席间,清楚听到台上人,将新人往过和对新人的祝福唱成绝响。

曲终宴散,新人缱绻入洞房。

萧晏牵着叶照的手,往家走去。

走了两步,突然松了手,走到叶照前头,“上来,我背你。”

叶照听话上去,戳了戳他背脊,“秦王殿下,无事献殷勤,妾身受之惶恐。”

萧晏挑眉,“王妃惯是了解本王。”

叶照轻嗤,“今个初八,逢双,妾身得陪小叶子睡。殿下有本事自个去同她商量!”

“没本事!”萧晏道,“你怎么总想着睡觉这回事?”

“你——”叶照敲他的头。

分明是这人,凡事都能往榻上扯。

弦月勾在天际,夜色静谧。

月华穿过树梢,投下斑驳影子。

却是出入成双。

“把今日宴上的曲,唱一遍我听,成吗?”萧晏低声问。

原是想着这处。

叶照咬过他耳垂,清了清嗓子,在他耳畔低吟:

两情好,纵百年千岁尤嫌少;

怎料到,无端会被分开了;

十年熬,待得比翼终飞高;

愿此生不恼,欢喜与君温柔终老……

道途幽深,夜阑珊。

一路唯有叶照的曲音缠绵又悱恻,滋生出一点岁月静好的模样。

临到府门前,她方止声,搂紧了萧晏。

“怎么了?”

“起风了,有些冷。”

“不要紧。”萧晏笑了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