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小叶子跑入殿来, 利索地爬上榻。

叶照抬头冲她弯了下眉眼,垂眸继续用药。

小叶子跪坐在榻上,捻了颗蜜饯在手中。见叶照将药用尽, 便直起身子把蜜饯塞进她嘴里。

喂完, 她转身拿拭面的巾帕。见手指占着蜜饯的糖渍,凑口边抿干了。又快又自然的动作,一旁的廖姑姑还未来得及开口,小叶子已经拿上巾帕回头给母亲擦去嘴边的药渍。

叶照递了个眼神给廖姑姑。

廖掌事福身领着侍女退下。

“阿娘今日好些了吗?”小姑娘望着母亲半点血色都没有的面庞, 嘟囔道,“算了,您莫说了, 说了也是哄小叶子的。”

“阿娘喝的是药, 不是仙丹啊。”叶照揉了揉她脑袋,用叉子挑了颗蜜饯喂她。

小叶子看一眼,摇摇头。

“现在有很多,够吃的。”叶照的声音有些颤, 笑得也恍恍惚惚。

小叶子低头含过蜜饯,放在嘴里慢慢嚼。

嚼得特别慢。

叶照将她抱过来一些,原想抱在膝上, 奈何没力气, 便只能撑过身子,挪在她身后,帮她把满头珠钗卸下来。

今日入宫,发髻繁琐了些, 用的是假发包。叶照拆得便也慢些, 然而拆到一半, 孩子还没将那颗蜜饯吃完。

叶照红着眼, 瞥过一点余光,看她粉嫩的面庞因咀嚼而时不时鼓起。

相较于两个月前,孩子睁眼那一刻,如今她连着这幅躯体都同小叶子几近一样。诚如苏合所言,这就是她的孩子。

她和萧晏,并不是今日六月十五到洛阳。

乃是两个月前四月十六日便回来了。

四月初,她在安西那间屋舍中,听闻小叶子在洛阳,原是怎么都不信的。直到苏合的书信传来,道是小叶子不太好,似有沉寂永眠之相,问萧晏意思。

萧晏原还瞒着她,只道洛阳有急事,要他急返。

直觉使然,她头一回直目逼问他。

得苏合书信观之,遂二人一同疾行车驾回了洛阳。

她在府邸的密室中看见了躺在冰棺中面目如生的孩子。但却是失望的,她只是像小叶子,并不是小叶子。

倒也有同小叶子一样的眉心朱砂痣,她撑着仅剩的一点力气,伸手摸过。只当是是上苍仁慈,总算是让她在这一世看到了一眼孩子隐约的轮廓。

“阿……娘……”冰棺中的稚女,鸦羽一样的睫毛抖动起来,慢慢掀开一双混沌的眼眸,模糊倒映她的影子。

叶照原本要收回的手顿在虚空,看她又看身侧的两人。

萧晏同她一样,胸口起伏,张口却吐不出话。

还是苏合道了原委。

十一年前,十岁的萧晏重生归来,得前世记忆。

第一件事便是前往漠河之北,以治病为由请苏合出山。乃看中了他采血引魂的秘术。求他施法招孩子魂魄归来。

这原也不是难事。

但萧晏要比叶照贪心的多。

他不仅要魂,还要人。

他要他女儿,完整地从隔世归来。

红尘外修此道的方士言说,“法子有,机缘难有。”

人分魂魄和躯体。

魂魄引来,躯体何在?

需寻一个同孩子命格、八字一致的人,且需待她还尽这世生养之人恩德,身死魂消之际,再入新的魂魄。

如此以血滋养,给予新生。

命格、八字、还恩、弥留 ,要将这些凑齐,无疑是在告诉萧晏,根本不可能,不过是书中记载的一段怪谈。

不想六年后,十六岁的少年郎君传书信,请再度他出山,道是万事以备,只欠东风。

苏合便是在这间密室里,看见了冰棺中的女童。

观命里掌纹,命格、八字一致。

至于还恩和弥留,竟也一并符合。

原是萧晏在洛阳大慈恩寺中寻得,方丈道此乃一个被父母遗弃的病孩,捡到之时已经奄奄一息。

既是遗弃的孩童,父母恩德便已两消,遂也不存在还恩之说。

而萧晏接她回府医治照料不过两日,孩子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不治而亡,如此入了这座冰棺之中。

至今五年,萧晏按苏合秘术,每隔半年剖筋脉采血,一来滋养躯体,二则引魂魄归来。按理,在今岁四月十七,小叶子魂魄俱全,便该苏醒了。

而如今提前了日子,却是似醒非醒,昏昏沉沉,便是出了纰漏。

彼时密室之中,叶照得原委,只急切问道,“何处纰漏,可否补之?”

萧晏神色晦暗,心中已经猜到,低声问苏合,“可是因去岁十月十七的一次采血滋养,本王漏了,不曾喂她导致?”

苏合颔首,看着将将出声又昏睡过去的孩子,叹气道,“原以为待明日四月十七喂入双份便可补救,如今看来怕是不得法。”

“还有旁的法子吗?”叶照站也站不住。

她原本已经放弃。

萧晏却告诉她,能看见孩子,孩子活生生在人间。

可是不过数日间,又将生死相隔。

“本是没有的。”苏合看面前女子,不由感慨这世间命运与机缘,“可是王妃回来了,或许可以一试。”

孩子本就是父母二人精血交融而成。

父亲漏去的一次,且用母亲的血补之,试一试。

是故,四月十七夜中,冰棺中的女童,得父母交融的一盏鲜血,在被滋养的第五个念头,终于张开双眼。

而叶照本就伤重,又连日奔波,这厢采完血,整个人便彻底虚弱不堪。加之萧晏原定车驾尚在千里之外,乃是用来迷惑霍靖之用。

如此他们便在这密室之中生活了两月。

而萧晏则按照车驾返程的时辰,布置了书信等事宜。至于她和小叶子的身份,起初叶照是不愿意如此上皇家玉牒的。

自知晓前尘更深一层的真相,她想离开萧晏的心便更坚定了。前尘几何,她因萧晏而死,心中却也知晓那般错综复杂的境况,不能完全怪他。

但也正是如此,她既不能完全地恨他,又无法纯粹地爱他,那么一别两宽方是最好的。

反正,两世她都没有奢求过他的珍惜。

而眼下,她还能有小叶子,便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只是实势比人强。

萧晏说得并无错处。

眼下自己受了这般重的伤,无论是霍靖和中原武林都在截杀她,她带着小叶子根本举步维艰。还有阿姐,尚在霍靖手中。

如此境地,再没有比秦王府更安全的地方能庇护自己,也没有比秦王妃更好的身份让她立于明光之下。

“待诸事平定,你养好身子。天下大,你可以自由来去,我绝不拦你。”叶照记得,萧晏说这话的时候,是上月的一个夜晚。

她将将能够下榻,陪小叶子出密室,看初夏夜的星星。

孩子伏在她膝头睡着了。

萧晏过来给自己搭了件披风,他俯身揉了揉孩子脑袋,惨白月光渡了他一身。

他抬头与她说,“自然的,小叶子跟你一起走。我只是求你,让我护你母女一回。”

叶照颔首,于是便有今日传遍洛阳高门的秦王妃和长乐郡主。

钗环退尽,孩子柔软又蓬松的头发散下来。叶照给她轻轻按揉着先前因盘发紧箍的头皮。

小叶子转过身,抓过叶照的手,“阿娘臂膀肩头都有伤,别抬着了。”

她自己麻利地脱了外裳,爬到窗边推开窗户想看天上的星星。然支了一半,“啪”地又关上了。

“外头有风。”小姑娘气呼呼道回。

只回来窝在叶照身畔,搂着她一条臂膀。

叶照往外看去,外头有没有风她不知道,但萧晏坐在庭中是真的。

纵是这父女二人不说,但终究是挨着她最近的两人,她总能看明白,无论萧晏怎样退让或示好,小叶子是一百个不待见他。

密室醒来的一刻,她原就发现了异样。

“阿娘!”小叶子带着两世的惊喜和思念,张开双手要她抱。

“你阿娘有伤在身,阿……我抱你。”萧晏走上前去,却又顿住脚。

因为小姑娘眉眼骤冷,阻了靠近,她道,“不劳殿下。”

后来还是自己提了口气,将她抱出冰棺置在榻上。只是彼时失力良多,没撑住多久便晕了过去。

这两月,因着苏合救治和用药,她一直昏昏沉沉,偶尔醒来便是看一会孩子,同她言语两句,也无太多心力去思考。

直到数日前彻底清醒,不再昏睡,她遂看清了这端倪。

“小叶子,上辈子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叶照到底没忍住,轻声问他。

小叶子睁开眼,看了看叶照,“阿娘,秦王殿下说外头安全了,便让我们离去,可是如今我们上了宗正司的玉牒。那可是盖章定论的,他要是反悔了怎么办?”

叶照蹙了下眉,从孩子口中吐出“秦王殿下”四字,闻之总是别扭。

但她也未多言,只道,“那不会。怎么说他也至于出尔反尔。”

“有什么会不会的。”小姑娘嘀咕道,“上了玉牒,过了宗正司,我们便是秦王府的人,是天家皇室的人。明文卷宗写着,便是一百张嘴也是他有理……”

小姑娘侧过身,朝母亲身上拱了拱,“阿娘,你又被他骗了!”

“可是外头不太平,阿娘眼下也无力保护你……”叶照轻轻拍着孩子背脊,“不要紧,若他当真言而无信,且待阿娘好些 ,功力恢复了……”

叶照絮絮说着,下意识发现孩子没了动静,只剩呼吸绵长。

“小叶子!”

她轻唤了两声,孩子“嗯”过,却丝毫没有醒来的模样。

此处是靠榻,尚且不是就寝的地方,叶照眼下手足无力,实在抱不起她。

隔着被十五月光映染的窗户纸,叶照见外头人还在,遂披衣起身。

门“吱呀”打开,萧晏便回了头。

“小叶子睡着了,你进来把她抱去床榻。”叶照压声道。

萧晏勾了下唇角,阔步进来。然俯身的一刻,却又顿了顿,似是不敢抱她。

“她睡熟了。”叶照有些气恼。

于是,萧晏弯腰抱起孩子送去了里卧。

“夜深了,你也歇下吧。”萧晏从内室转出,想了想又道,“今日之后,朝中怕是要多事了。或许会很忙,我不在府中时,你照顾好自己。”

叶照明白他的意思。

他顽疾痊愈的消息传遍朝野,便意味着离储君的位置更近一步,与之相争的楚王一派自然不会就此坐以待毙。

而她当日假死脱逃,亦是对霍靖的背叛,如今这般高调回来,便算是彻底同他挑明了立场。如此萧晏和他原本维持的那层私交假象便也只得揭下。

彼此间,自是皆有动作,且还会比原些更快速度。

“算日子,贺兰仪他们已经入了百里沙漠,你阿姐处当很快便有消息了。”萧晏道,“你放心,在其他事之前,总会先将她择出来的。”

叶照点点头,“谢殿下。”

萧晏闻言,眼神明显变得晦暗。

她跟他言谢,他们间当真如此生疏了吗?

“今夜,我回清辉台。”萧晏缓了缓,看她一眼,“你一人,成吗?”

叶照的伤得了控制,但体内的寒气郁结在肺腑,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到底落下了病根。

苏合一时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只暂时用寻常方子调方配药温补着。

叶照每每深夜之中,总是咳的厉害。

如此也顾不上小叶子,原是单劈了院子给她,萧晏便留在此间照顾叶照。

今夜,显然不成了。

内寝被小叶子占住了。

其实翠微堂甚大,寝房也不止一间,他随意挑一间住都行。

萧晏因对小叶子发憷,话说的快些。

说完悔。

他那肯离开翠微堂。

眼下便侥幸想,阿照还需要他照顾,会留他的。

但是叶照未曾按他的想法思考。

她闻他要回清辉台,便想了另一重。

——萧晏竟是这般怕小叶子。

她张了张口,原想问一问前生他二人想处的事宜。

然看小叶子对之态度,便多少能想到一点。哪个孩子能接受害死生母的父亲,大抵那些年二人都过得艰难,用了不少年月才解了心结。

叶照甚少难为人,既能想到他二人前尘并不是太好,便也咽了回去不再多问,实在没有必要累他回忆再伤一次。且如今女儿便在眼前,她亦只想往前看去。

遂也没有多纠缠,只颔首道,“无妨的,还有守夜的侍者。”

她没有留他。

萧晏笑了笑,抬步走了。

“阿照!”走了两步他突然回头唤她。

“嗯?”

萧晏默声不语。

叶照有些莫名看着他。

半晌,萧晏想寻着话打破沉寂,一时又不知说什么。

便随口吐来。

他道,“十月十七那次,我不是故意不采血给小叶子。”

他甚至低了头,“……我只是害怕。”

“怕她醒了,问我要阿娘,我……”到最后,声音都快没了。

叶照默了默,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会她假死跑了,原不怪他害怕。

“都过去了,也不全是你的错。”她原本平和的声色带出两分柔婉。

萧晏眉眼弯了弯,却还是僵在那没动。

两辈子,叶照是真没见过低声下气的秦王殿下。

无奈道,“殿下还有事?”

萧晏深吸了口气,“要不你随我去清辉台吧,别半夜咳嗽扰到了小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