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冬, 已是昌平二十七年的十二月。

安西大雪。

然安西以北的百里沙漠中,却始终如一的温热气候。

夜深人静,慕小小熄了灯, 落下帷帐正欲安置。却见垂落的帘帐忽地撩起, 一袭纤薄身影滚上来。

“是我,阿姐。”叶照乌衣夜行,一手捂住慕小小唇口禁声,一手伸出将腕间一截同心结红绳与她看。

须臾又扯下面罩, 卸去了人|皮面具。

夜风带着砂砾的余热,从半敞的窗户灌入,将帘帐吹得悠悠颤动, 将壁灯晃得明明灭灭。

光线隐约而微弱。

然慕小小还是一眼就能辨出, 是她妹妹。

是她从豺狼口中救下,从风月泥塘里拖出的清白如芙蕖的小姑娘。

“阿照!”慕小小一把抱住她,呜咽落泪。

十余年囚禁生涯,为了不叶照她增加负担, 不让人觉得自己是她的牵绊,慕小小从未给过她好脸色。

总是用最毒的话语嘲讽她,用最厌恶的眼神睥睨她。

有那么一回, 叶照出任务回来, 浑身是伤缩在榻上喃喃呼唤。

她没有忍住,去看了她一眼。

一口药还没喂下,屋内便进了旁人。

握药盏的手一顿,便连汤带盏砸在她脸上。

慕小小妖妖娆娆起身, 眉眼又冷又媚, “就想看看她死了没。”

其实她的确有理由怪她、怨她, 恨她。

那些人明明要抓的是叶照, 与自己何干啊。自己无非同她近了些,便横遭此劫。

十年,若是没被带来这无人沙漠。她大概早已随明郎远走,隐居山野,甚至这个时候,已经有儿女绕膝。

可是怎么忍心怪她!

一个被生父卖入青楼、连三餐温饱都不得的稚女,她有何错。

错的,明明是这个世道,是险恶人心。

斜月沉沉,星星眨眼。

关于同萧晏之间,叶照并未讲太多。只拣着一些重要的、以及自己如何假死脱身的事简单说了说。

慕小小听来,频频颔首。

哽咽道,“你逃出来就好,天地大,总容得下一个你。”

她目光往帘帐外横了横,“这般危险,不该来的。但是……”

“但是,能让阿姐看你一眼也好。”她又抱了把叶照,拍着她背脊,然只一下便推开了,擦干眼泪道,“走吧,快走。”

叶照垂泪不语,只直起身子跪在榻上给慕小小行礼。

慕小小一把扶起她,轻声道,“阿姐明白的,你一个人走是最好的,这样我们或许才有重逢的机会。”

“否则,你今日带我走,自是能出了这沙漠。但是他们那些人,稍一作联想,便知是你带走了我。我们就会一起陷入无禁止的逃亡。”

“如今这般,你便是在暗,有了更多主动的机会。再者,你不是说有人会救护阿姐吗!”

闻及会有人救护慕小小,叶照自然便想起了萧晏。

她离开时,想着萧晏到底心怀天下,纵是对她有怨,但她身死魂消,他日除了霍靖,对于慕小小定会愿意身一把手的。

只是,虽这样想,终是不放心。

她选择被虎吞噬这样的死法,原也是当日换他诺言的另一种加码。

九曲台上,除了她,便是萧晏染了最多虎血。

斑斓虎一直不曾被寻获,她一走斑斓虎的目标便是他。所以她打伤震晕老虎,乃一箭双雕。既是脱身之计,亦是私心想借此换萧晏一个人情。

至少他日,他见到阿姐,想起自己葬身虎腹,亦算替他解了隐患。如此他愿意照拂阿姐,胜算便也更大些。

思至此处,叶照含笑颔首。

“阿照!”慕小小最后唤住她。

叶照回首。

“你还记得你明师父教你功夫,同你说的话吗?”

“一日握刀,当为天下、为苍生拔刀。”叶照袖中划出九问刀,回道,“阿照从不敢忘,只是如今局势,阿照有伤在身,且这刀法亦不敢露于人前。不过无妨,但阿照内伤痊愈,若遇不平事,便是外家的拳脚功夫……”

“不!”长了不过十一岁的女子,是姐亦如母,将那副人|皮面具给她细心戴好。

“青春年少,热血沸腾时,阿姐自与明郎一般同你说。可如今阿姐不这样说。”慕小小低头看金色弯刀,握上叶照的手让她抓牢刀,“这天底下,谁也没有你自个重要,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天地广阔,好好活下去。”

“阿姐,你闭上眼,待你睡了我再离开。”

北境夜风吹拂,叶照给榻上将近而立的女子掖好被角,转身消散在苍茫夜色中。

百里沙漠在大邺西北处,而叶照策马夜行乃是一路东去,东境至北处有河名曰漠河。

漠河以北,相传有方士可采血引魂。

只是方外方士难寻,入其山门需破护山法阵。

东方泛白,晨星可见。

又十数日昼夜轮转,叶照已经离开百里沙漠,出了安西之地。如今越过中原地带,上了东北道。

已是昌平二十八年正月,新年伊始,东北道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叶照牵着马在一家客栈住下。

阖家团圆的日子,住店的人几乎没有,店中也无甚丰富膳食。

但叶照还是很开心。

她挑了一间上好的厢房,要了汤饼,烩肉,和甜酒酿。

屋里烧了炕,干燥又暖和。膳食冒着腾腾热气和香气。

掌柜道是新年稀客,还送了她一盆羊肉饺子和两个冻梨。

叶照将膳食都吃了,剩下两个梨捧在手中玩。

掌柜道,“冻梨是这处特色,看着乌黑发丑,但甜的很,水又多。”

“好香!”叶照凑近闻,却也不吃。

闻闻就好,她不要吃。

“梨”的发音不好听,她也是要去寻女儿团聚的,不要在有离别。

她道了声谢,抱着两个梨满脸笑容地跑回房间。

熄了烛火,她凝神打坐,调理内息,以便接下来的入山破阵。

还有三百余里,就要到达漠河了。

四个多月来,她强行封穴阻筋脉的元气已经已基本复原,九曲台挨的那一掌也以痊愈。想到九曲台受伤,叶照便又开始想起陆晚意。

那日的刺客,她认出来的,是应长思。

应长思要杀陆晚意,左右是因为自己之故。如今自己亡故,想来便也没有再杀她的必要。她侍奉在贤妃身边,当是安全的。同萧晏关系亦不错,萧晏亦会护着她。

而她远走,梅花针控在左臂筋脉中,只要不去施力触碰,便也不会有事。

如此便唯剩噬心蛊。

原本功力复原后,她试过用内力逼出或者压制,却始终不得成功。

而在崔如镜的书卷中,亦不曾有噬心蛊的记载。

她想着,左右操蛊之人已去世,这蛊虫便沉睡不会再醒。

而这世上能操伏噬心蛊的,除了崔如镜便只剩应长思。

如今她假死离开,想来应长思也无可奈何。

然而,正这般思虑间,她整个人颤了下,只觉胸口一阵心悸。刚想御气,心口便一阵绞痛。

噬心蛊。

竟是噬心蛊发作了。

但只是极短的一瞬,便再没有印象中心如刀绞、毒蛇勒缠的疼痛。

可是即便如此,叶照还是惊出一身汗。

且不说那样周密的计划,便是这数月亦无任何追兵,洛阳皇城中的人当是已经信了的。且霍靖手下暗子甚多,苍山门下有武学资质的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他们实在没有揪着她不放的理由。

这般想来,加之一炷□□夫过去,叶照再未感受到疼痛,便多来只当是当初不娴熟的封穴阻筋触到了它。

只继续静心打坐。

一夜无事,晨起叶照总算安心几分。

*

“师尊、师尊……”洛阳城郊的一处宅院中,应长思看着已经休憩的母蛊,琉璃瞳仁时涌时现,风霜面容上满是惊喜。

师尊还活着。

自叶照死讯传来后,这四个月来,他头一回收功清醒过来。

眼中化成常人的黑瞳。

折腾的那么许久,他居然没想到,叶照体内种着噬心蛊。

噬心蛊一入人体,便与宿主同生共死。

如今蛊虫还活着,那么叶照便也一定没有死去。

“金蝉脱壳!”霍靖是在翌日得了这消息的,闻之简直不可思议。

“如此,小侯爷只需去一趟百里沙漠看看便可。她平身便那么一点牵绊,若是那花魁已经被带走,便是本座所料不错。”

霍靖忽而又蹙眉道,“那我们要如何寻到阿照?先生可有法子?”

“原本母蛊在手,她走不远。”应长思从袖中掏出一方鼎炉,看着里面指甲大小的虫子,“但她显然走远了,母蛊感应的非常弱,不好辨别。”

霍靖闻言,顿了顿,“无妨,本侯先去一趟百里沙漠。带回慕小小,这洛阳帝都,该她上场了。”

“若是被阿照带走了,亦无妨。”霍靖面上全是笑意,“我们可以慢慢找。左右阿照来洛阳一遭,还是发挥价值的 。萧晏如今已经无心政事了,整日闭府度日,废得也差不多了。”

*

诚如霍靖所言,秦王府已经合府门良久。

他求苏合助他入梦多番失败后,人便开始恍惚。

总是在各种场景里,见到叶照。

去岁除夕宴上,他难得清醒。见到哀哀垂泪的母亲,见到不良于行的长兄,再见那些在他麾下多年的属下,心中便有些愧疚。

属臣们各有才能,他并不担心离了自己,他们便吃不上一口饭,只是党派相争许久,楚王没有容人的性子,他们离开秦王府便注定无路可走。

而他母亲和长兄,靠以他为父的天子,他并不放心。霍靖身后何人,萧晏重生十年,占尽先机,却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至今没有个眉目。

这过去未来的漫长人生,他只需要她一人。

可是需要他的人,却有很多。

这样抛下便去寻她,她大概更不愿看他了。

她会说什么?

大抵会说,“妾身受不起如此厚爱。”

那么,阿照你走慢些,等一等我。

于是,秦王府合了门,秦王却依旧在理政。

不过是少了露面,少了参与朝会。

他接受了她的死亡,却又不甘心。

他从来没有去过叶照的墓地,王府中也没有设她的灵位。

他同苏合说,“你不是说亡人好入梦,生人多来不入梦吗?”

“这难道不能证明她活着吗?”

苏合无话,由他用这般荒唐的理由麻痹自己。

原也还有更荒唐的事。

那头吞噬了叶照的斑斓虎,在去岁十一月里被萧晏派人从骊山扛了回来。

彼时距离斑斓虎死去,已经两月有余。

尸身腐烂发臭,皮肉被其他野兽吃的所有无几,倒是骨架完整。府兵运回时,尚且一尊数米的白骨尸架。

萧晏看着愿意理事,愿意走出来。萧明温便由着他去。

天子不说话,旁人便也更不敢置喙。

然,有多少人,在心里或高兴,或叹息,秦王疯了。

日日同吃了他妻子的虎架,待在同一屋檐下。

日日睹物思人。

大抵是又爱又恨吧。

老虎吞了他的王妃,身上满是他王妃的气息。

萧晏确实没有一日不看,不抚摸。

确实又爱又恨。

然而这一日,他摸着虎牙,正盛怒难当之际,似是看到什么让他欢喜的东西,瞬间消了怒气,他凑近细看,又退身看虎面其他骨架……

电光火石间,眉宇浮现出四个月从未有过的欣喜。

“去,传林方白,钟如航,去将先前参与抓捕斑斓虎的所有人,全部聚集秦王府。”萧晏侧身吩咐侍者,“包括楚王的人。”

“还有,去大理寺给本王拎一个仵作过来。”

萧晏落话如铁,府中主簿只在以往自家殿下开加议会时,才见识过。便也不敢耽搁,领命而去。

很快,他要的人便聚集了。

他问,“那日,在乱箭射杀斑斓虎时,可有人同虎相斗,击打过它。”

众人一致摇头,他们根本连斑斓虎的面都没见到,何来搏斗?

得此答案,萧晏眸光亮起一分。

他转身又问仵作,“虎牙看的如何?”

仵作道,“当是被硬物击打而断。”

萧晏再问,“虎面骨架的裂缝,可是撞击重物形成?”

仵作蹙眉摇首,“不好说!”

只再观虎牙,“殿下,这打断虎牙的利器有些奇怪,当是及细之物,这……”

“看看这个?”萧晏从袖中掏出半截玉镯。

仵作接过比对,“符合,但……”

“但是,这镯子入虎口早该碎成数瓣,断没有击断虎牙的可能,对吗?”萧晏拿回手镯放好。

“不,有可能。”林方白和钟如航相视一眼,同时脱口。

林方白道,“如果对方是个高手,以掌力催之,将玉镯为暗器,一切便合理了。”

话音落下,他整个吓了一跳。

只抬首看萧晏。

萧晏低头看着手中玉镯,眉眼有神,眸中有光。

他一笑,一行清泪便落下来。